正文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修禅何处用工夫?马劣猿颠速剪除。牢捉牢拴生五彩,暂停暂住堕三途。 若教自在神丹漏,才放从容玉性枯。喜怒忧思须扫净,得玄得妙恰如无。 话表唐僧师徒四众离了玉华城,一路平稳,诚所谓极乐之乡。去有五六日程 途,又见一座城池,唐僧问行者道:“此又是甚么处所?”行者道:“是座城池, 但城上有杆无旗,不知地方,俟近前再问。”及至关东厢,见那两边茶坊酒肆喧 哗,米市油房热闹。街衢中有几个无事闲游的浪子,见猪八戒嘴长,沙和尚脸黑, 孙行者眼红,都拥拥簇簇的争看,只是不敢近前而问。唐僧捏着一把汗,惟恐他 们惹祸。又走过几条巷口,还不到城,忽见有一座山门,门上有“慈云寺”三字, 唐僧道:“此处略进去歇歇马,打一个斋如何?”行者道:“好,好!”四众遂 一齐而入。但见那里边── 珍楼壮丽,宝座峥嵘。佛阁高云外,僧房静月中。丹霞缥缈浮屠挺,碧树阴 森轮藏清。真净土,假龙宫,大雄殿上紫云笼。两廊不绝闲人戏,一塔常开有客 登。炉中香火时时爇,台上灯花夜夜荧。忽闻方丈金钟韵,应佛僧人朗诵经。 四众正看时,又见廊下走出一个和尚,对唐僧作礼道:“老师何来?”唐僧 道:“弟子中华唐朝来者。”那和尚倒身下拜,慌得唐僧搀起道:“院主何为行 此大礼?”那和尚合掌道:“我这里向善的人,看经念佛,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 托生。才见老师丰采衣冠,果然是前生修到的,方得此受用,故当下拜。”唐僧 笑道:“惶恐,惶恐!我弟子乃行脚僧,有何受用!若院主在此闲养自在,才是 享福哩。”那和尚领唐僧入正殿,拜了佛像。唐僧方才招呼:“徒弟来耶。”原 来行者三人,自见那和尚与师父讲话,他都背着脸,牵着马,守着担,立在一处, 和尚不曾在心。忽的闻唐僧叫徒弟,他三人方才转面,那和尚见了,慌得叫: “爷爷呀!你高徒如何恁般丑样?”唐僧道:“丑则虽丑,倒颇有些法力,我一 路甚亏他们保护。”正说处,里面又走出几个和尚作礼。先见的那和尚对后的说 道:“这老师是中华大唐来的人物,那三位是他高徒。”众僧且喜且惧道:“老 师中华大国,到此何为?”唐僧言:“我奉唐王圣旨,向灵山拜佛求经。适过宝 方,特奔上刹,一则求问地方,二则打顿斋食就行。”那僧人个个欢喜,又邀入 方丈,方丈里又有几个与人家做斋的和尚。这先进去的又叫道:“你们都来看看 中华人物。原来中华有俊的,有丑的,俊的真个难描难画,丑的却十分古怪。” 那许多僧同斋主都来相见。见毕,各坐下。茶罢,唐僧问道:“贵处是何地名?” 众僧道:“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,金平府是也。”唐僧道:“贵府至灵山还有许 多远近?”众僧道:“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,这是我等走过的。西去到灵山,我 们未走,不知还有多少路,不敢妄对。”唐僧谢了。 少时,摆上斋来。斋罢,唐僧要行,却被众僧并斋主款留道:“老师宽住一 二日,过了元宵,耍耍去不妨。”唐僧惊问道:“弟子在路,只知有山,有水, 怕的是逢怪,逢魔,把光阴都错过了,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。”众僧笑道:“老 师拜佛与悟禅心重,故不以此为念。今日乃正月十三,到晚就试灯,后日十五上 元,直至十八九,方才谢灯。我这里人家好事,本府太守老爷爱民,各地方俱高 张灯火,彻夜笙箫。还有个金灯桥,乃上古传留,至今丰盛。老爷们宽住数日, 我荒山颇管待得起。”唐僧无奈,遂俱住下。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钟鼓喧天,乃是 街坊众信人等,送灯来献佛,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,各自归寝。 次日,寺僧又献斋。吃罢,同步后园闲耍。果然好个去处,正是── 时维正月,岁届新春。园林幽雅,景物妍森。四时花木争奇,一派峰峦迭翠。 芳草阶前萌动,老梅枝上生馨。红入桃花嫩,青归柳色新。金谷园富丽休夸, 《辋川图》流风慢说。水流一道,野凫出没无常;竹种千竿,墨客推敲未定。芍 药花、牡丹花、紫薇花、含笑花,天机方醒;山茶花、红梅花、迎春花、瑞香花, 艳质先开。阴崖积雪犹含冻,远树浮烟已带春。又见那鹿向池边照影,鹤来松下 听琴。东几厦,西几亭,客来留宿;南几堂,北几塔,僧静安禅。花卉中,有一 两座养性楼,重檐高拱;山水内,有三四处炼魔室,静几明窗。真个是天然堪隐 逸,又何须他处觅蓬瀛。 师徒们玩赏一日,殿上看了灯,又都去看灯游戏。但见那── 玛瑙花城,琉璃仙洞,水晶云母诸宫,似重重锦绣,迭迭玲珑。星桥影幌乾 坤动,看数株火树摇红。六街箫鼓,千门璧月,万户香风。几处鳌峰高耸,有鱼 龙出海,鸾凤腾空。羡灯光月色,和气融融。绮罗队里,人人喜听笙歌,车马轰 轰。看不尽花容玉貌,风流豪侠,佳景无穷。 众等既在本寺里看了灯,又到东门厢各街上游戏。到二更时,方才回转安置。 次日,唐僧对众僧道:“弟子原有扫塔之愿,趁今日上元佳节,请院主开了 塔门,让弟子了此愿心。”众僧随开了门。沙僧取了袈裟,随从唐僧,到了一层, 就披了袈裟,拜佛祷祝毕,即将笤帚扫了一层,卸了袈裟,付与沙僧,又扫二层, 一层层直扫上绝顶。那塔上,层层有佛,处处开窗,扫一层,赏玩赞美一层。扫 毕下来,已此天晚,又都点上灯火。此夜正是十五元宵,众僧道:“老师父,我 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。今晚正节,进城里看看金灯如何?”唐僧欣然从之, 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。正是── 三五良宵节,上元春色和。花灯悬闹市,齐唱太平歌。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, 半空一鉴初升。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,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。灯映月,增一 倍光辉;月照灯,添十分灿烂。观不尽铁锁星桥,看不了灯花火树。雪花灯、梅 花灯,春冰剪碎;绣屏灯、画屏灯,五彩攒成。核桃灯、荷花灯,灯楼高挂;青 狮灯、白象灯,灯架高檠。虾儿灯、鳖儿灯,棚前高弄;羊儿灯、兔儿灯,檐下 精神。鹰儿灯、凤儿灯,相连相并;虎儿灯、马儿灯,同走同行。仙鹤灯、白鹿 灯,寿星骑坐;金鱼灯、长鲸灯,李白高乘。鳌山灯,神仙聚会;走马灯,武将 交锋。万千家灯火楼台,十数里云烟世界。那壁厢,索琅琅玉韂飞来;这壁厢, 毂辘辘香车辇过。看那红妆楼上,倚着栏,隔着帘,并着肩,携着手,双双美女 贪欢;绿水桥边,闹吵吵,锦簇簇,醉醺醺,笑呵呵,对对游人戏彩。满城中箫 鼓喧哗,彻夜里笙歌不断。 有诗为证,诗曰── 锦绣场中唱彩莲,太平境内簇人烟。灯明月皎元宵夜,雨顺风调大有年。 此时正是金吾不禁,乱烘烘的无数人烟,有那跳舞的,躧跷的,装鬼的,骑 象的,东一攒,西一簇,看之不尽。却才到金灯桥上,唐僧与众僧近前看处,原 来是三盏金灯。那灯有缸来大,上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,都是细金丝儿编成。 内托着琉璃薄片,其光幌月,其油喷香。唐僧回问众僧道:“此灯是甚油?怎么 这等异香扑鼻?”众僧道:“老师不知,我这府后有一县,名唤旻天县,县有二 百四十里。每年审造差徭,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。府县的各项差徭犹可,惟 有此大户甚是吃累,每家当一年,要使二百多两银子。此油不是寻常之油,乃是 酥合香油。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,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。三盏灯,每缸有五 百斤,三缸共一千五百斤,共该银四万八千两。还有杂项缴缠使用,将有五万余 两,只点得三夜。”行者道:“这许多油,三夜何以就点得尽?”众僧道:“这 缸内每缸有四十九个大灯马,都是灯草紥的把,裹了丝绵,有鸡子粗细,只点过 今夜,见佛爷现了身,明夜油也没了,灯就昏了。”八戒在旁笑道:“想是佛爷 连油都收去了。”众僧道:“正是此说,满城里人家,自古及今,皆是这等传说。 但油干了,人俱说是佛祖收了灯,自然五谷丰登;若有一年不干,却就年成荒旱, 风雨不调。所以人家都要这供献。” 正说处,只听得半空中呼呼风响,唬得些看灯的人尽皆四散。那些和尚也立 不住脚道:“老师父,回去罢,风来了。是佛爷降祥,到此看灯也。”唐僧道: “怎见得是佛来看灯?”众僧道:“年年如此,不上三更就有风来,知道是诸佛 降祥,所以人皆回避。”唐僧道:“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,今逢佳景, 果有诸佛降临,就此拜拜,多少是好。”众僧连请不回。少时,风中果现出三位 佛身,近灯来了。慌得那唐僧跑上桥顶,倒身下拜。行者急忙扯起道:“师父, 不是好人,必定是妖邪也。”说不了,见灯光昏暗,呼的一声,把唐僧抱起,驾 风而去。噫!不知是那山那洞真妖怪,积年假佛看金灯。唬得那八戒两边寻找, 沙僧左右招呼。行者叫道:“兄弟!不须在此叫唤,师父乐极生悲,已被妖精摄 去了!”那几个和尚害怕道:“爷爷,怎见得是妖精摄去?”行者笑道:“原来 你这伙凡人,累年不识,故被妖邪惑了,只说是真佛降祥,受此灯供。刚才风到 处现佛身者,就是三个妖精。我师父亦不能识,上桥顶就拜,却被他侮暗灯光, 将器皿盛了油,连我师父都摄去。我略走迟了些儿,所以他三个化风而遁。”沙 僧道:“师兄,这般却如之何?”行者道:“不必迟疑。你两个同众回寺,看守 马匹行李,等老孙趁此风追赶去也。”好大圣,急纵筋斗云,起在半空,闻着那 腥风之气,往东北上径赶。赶至天晓,倏尔风息,见有一座大山,十分险峻,着 实嵯峨。好山── 重重丘壑,曲曲源泉。藤萝悬削壁,松柏挺虚岩。鹤鸣晨雾里,雁唳晓云间。 峨峨矗矗峰排戟,突突磷磷石砌磐。顶巅高万仞,峻岭迭千湾。野花佳木知春发, 杜宇黄莺应景妍。能巍奕,实巉岩,古怪崎岖险又艰。停玩多时人不语,只听虎 豹有声鼾。香獐白鹿随来往,玉兔青狼去复还。深涧水流千万里,回湍激石响潺 潺。 大圣在山崖上,正自找寻路径,只见四个人,赶着三只羊,从西坡下,齐吆 喝“开泰”。大圣闪火眼金睛,仔细观看,认得是年、月、日、时四值功曹使者, 隐像化形而来。大圣即掣出铁棒,幌一幌,碗来粗细,有丈二长短,跳下崖来, 喝道:“你都藏头缩颈的那里走!”四值功曹见他说出风息,慌得喝散三羊,现 了本相,闪下路旁施礼道:“大圣,恕罪,恕罪!”行者道:“这一向也不曾用 着你们,你们见老孙宽慢,都一个个弄懈怠了,见也不来见我一见!是怎么说! 你们不在暗中保祐吾师,都往那里去?”功曹道:“你师父宽了禅性,在于金平 府慈云寺贪欢,所以泰极生否,乐盛成悲,今被妖邪捕获。他身边有护法伽蓝保 着哩,吾等知大圣连夜追寻,恐大圣不识山林,特来传报。”行者道:“你既传 报,怎么隐姓埋名,赶着三个羊儿,吆吆喝喝作甚?”功曹道:“设此三羊,以 应开泰之言,唤做三阳开泰,破解你师之否塞也。”行者恨恨的要打,见有此意, 却就免之,收了棒,回嗔作喜道:“这座山,可是妖精之处?”功曹道:“正是, 正是。此山名青龙山,内有洞名玄英洞,洞中有三个妖精:大的个名辟寒大王, 第二个号辟暑大王,第三个号辟尘大王,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。他自幼儿爱食酥 合香油。当年成精,到此假装佛像,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,设立金灯,灯油用酥 合香油。他年年到正月半,变佛像收油;今年见你师父,他认得是圣僧之身,连 你师父都摄在洞内,不日要割剐你师之肉,使酥合香油煎吃哩。你快用工夫,救 援去也。” 行者闻言,喝退四功曹,转过山崖,找寻洞府。行未数里,只见那涧边有一 石崖,崖下是座石屋,屋有两扇石门,半开半掩。门旁立有石碣,上有六字,却 是青龙山玄英洞。行者不敢擅入,立定步,叫声:“妖怪!快送我师父出来!” 那里唿喇一声,大开了门,跑出一阵牛头精,邓邓呆呆的问道:“你是谁,敢在 这里呼唤!”行者道:“我本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唐三藏之大徒弟,路过金平 府观灯,我师被你家魔头摄来,快早送还,免汝等性命!如或不然,掀翻你窝巢, 教你群精都化为脓血!”那些小妖听言,急入里边报道:“大王!祸事了,祸事 了!”三个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远处,那里问甚么青红皂白,教小的选剥 了衣裳,汲湍中清水洗净,算计要细切细锉,着酥合香油煎吃,忽闻得报声“祸 事”,老大着惊,问是何故。小妖道:“大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道: 大王摄了他师父来,教快送出去,免吾等性命;不然,就要掀翻窝巢,教我们都 化为脓血哩!”那老妖听说,个个心惊道:“才拿了这厮,还不曾问他个姓名来 历。小的们,且把衣服与他穿了,带过来审他一审,端是何人,何自而来也。” 众妖一拥上前,把唐僧解了索,穿了衣服,推至座前,唬得唐僧战兢兢的跪在下 面,只叫:“大王饶命,饶命!”三个妖精异口同声道:“你是那方来的和尚? 怎么见佛像不躲,却冲撞我的云路?”唐僧磕头道:“贫僧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 的,前往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经的。因到金平府慈云寺打斋,蒙那寺僧留过 元宵看灯。正在金灯桥上,见大王显现佛像,贫僧乃肉眼凡胎,见佛就拜,故此 冲撞大王云路。”那妖精道:“你那东土到此,路程甚远,一行共有几众,都叫 甚名字,快实实供来,我饶你性命。”唐僧道:“贫僧俗名陈玄奘,自幼在金山 寺为僧。后蒙唐皇敕赐在长安洪福寺为僧官。又因魏徵丞相梦斩泾河老龙,唐王 游地府,回生阳世,开设水陆大会,超度阴魂,蒙唐王又选赐贫僧为坛主,大阐 都纲。幸观世音菩萨出现,指化贫僧,说西天大雷音寺有三藏真经,可以超度亡 者升天,差贫僧来取,因赐号三藏,即倚唐为姓,所以人都呼我为唐三藏。我有 三个徒弟,大的个姓孙,名悟空行者,乃齐天大圣归正。”群妖闻得此名,着了 一惊道:“这个齐天大圣,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?”唐僧道:“正是,正是。 第二个姓猪,名悟能八戒,乃天蓬大元帅转世。第三个姓沙,名悟净和尚,乃卷 帘大将临凡。”三个妖王听说,个个心惊道:“早是不曾吃他。小的们,且把唐 僧将铁链锁在后面,待拿他三个徒弟来凑吃。”遂点了一群山牛精、水牛精、黄 牛精,各持兵器,走出门,掌了号头,摇旗擂鼓。三个妖披挂整齐,都到门外喝 道:“是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!”行者闪在石崖上,仔细观看,那妖精生得── 彩面环睛,二角峥嵘。尖尖四只耳,灵窍闪光明。一体花纹如彩画,满身锦 绣若蜚英。第一个,头顶狐裘花帽暖,一脸昂毛热气腾;第二个,身挂轻纱飞烈 焰,四蹄花莹玉玲玲;第三个,威雄声吼如雷振,獠牙尖利赛银针。个个勇而猛, 手持三样兵:一个使钺斧,一个大刀能;但看第三个,肩上横担扢挞藤。 又见那七长八短、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,都是些牛头鬼怪,各执枪棒。 有三面大旗,旗上明明书着“辟寒大王”、“辟暑大王”、“辟尘大王”。孙行 者看了一会,忍耐不得,上前高叫道:“泼贼怪!认得老孙么?”那妖喝道: “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?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,见面羞杀天神!你原来是这等 个猢猻儿,敢说大话!”行者大怒,骂道:“我把你这个偷灯油的贼,油嘴妖怪, 不要胡谈!快还我师父来!”赶近前,轮铁棒就打。那三个老妖,举三般兵器, 急架相迎。这一场在山凹中好杀── 钺斧钢刀扢挞藤,猴王一棒敢来迎。辟寒辟暑辟尘怪,认得齐天大圣名。 棒起致令神鬼怕,斧来刀砍乱飞腾。好一个混元有法真空像!抵住三妖假佛形。 那三个偷油润鼻今年犯,务捉钦差驾下僧。这个因师不惧山程远,那个为嘴常年 设献灯。乒乓只听刀斧响,劈朴惟闻棒有声。冲冲撞撞三攒一,架架遮遮各显能。 一朝斗至天将晚,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。 孙行者一条棒与那三个妖魔斗经百五十合,天色将晚,胜负未分。只见那辟 尘大王把扢挞藤闪一闪,跳过阵前,将旗摇了一摇,那伙牛头怪簇拥上前,把 行者围在垓心,各轮兵器,乱打将来。行者见事不谐,唿喇的纵起筋斗云,败阵 而走。那妖更不来赶,招回群妖,安排些晚食,众各吃了。也叫小妖送一碗与唐 僧,只待拿住孙行者等才要整治。那师父一则长斋,二则愁苦,哭啼啼的未敢沾 唇不题。 却说行者驾云回至慈云寺内,叫声:“师弟!”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, 听得叫时,一齐出接道:“哥哥,如何去这一日方回?端的师父下落何如?”行 者笑道:“昨夜闻风而赶,至天晓到一山,不见。幸四值功曹传信道:那山叫做 青龙山,山中有一玄英洞。洞中有三个妖精,唤做辟寒大王、辟暑大王、辟尘大 王。原来积年在此偷油,假变佛像,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。今年遇见我们,他不 知好歹,反连师父都摄去。老孙审得此情,吩咐功曹等众暗中保护师父,我寻近 门前叫骂。那三怪齐出,都象牛头鬼形。大的个使钺斧,第二个使大刀,第三个 使藤棍,后引一窝子牛头鬼怪,摇旗擂鼓,与老孙斗了一日,杀个手平。那妖王 摇动旗,小妖都来,我见天晚,恐不能取胜,所以驾筋斗回来也。”八戒道: “那里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。”沙僧道:“你怎么就猜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?” 八戒笑道:“哥哥说是牛头鬼怪,故知之耳。”行者道:“不是,不是!若论老 孙看那怪,是三只犀牛成的精。”八戒道:“若是犀牛,且拿住他,锯下角来, 倒值好几两银子哩!” 正说处,众僧道:“孙老爷可吃晚斋?”行者道:“方便吃些儿,不吃也罢。” 众僧道:“老爷征战这一日,岂不饥了?”行者笑道:“这日把儿那里便得饥! 老孙曾五百年不吃饮食哩!”众僧不知是实,只以为说笑。须臾拿来,行者也吃 了,道:“且收拾睡觉,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,拿住妖王,庶可救师父也。”沙 僧在旁道:“哥哥说那里话!常言道,停留长智。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,把师父 害了,却如之何?不若如今就去,嚷得他措手不及,方才好救师父。少迟,恐有 失也。”八戒闻言,抖擞神威道:“沙兄弟说得是!我们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!” 行者依言,即吩咐寺僧:“看守行李马匹,待我等把妖精捉来,对本府刺史证其 假佛,免却灯油,以苏概县小民之困,却不是好?”众僧领诺,称谢不已。他三 个遂纵起祥云,出城而去。正是那:懒散无拘禅性乱,灾危有分道心蒙。毕竟不 知此去胜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二回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却说孙大圣挟同二弟滚着风,驾着云,向东北艮地上,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 口,按落云头。八戒就欲筑门,行者道:“且消停,待我进去看看师父生死如何, 再好与他争持。”沙僧道:“这门闭紧,如何得进?”行者道:“我自有法力。” 好大圣,收了棒,捻着诀,念声咒语,叫:“变!”即变做个火焰虫儿。真个也 疾伶!你看他── 展翅星流光灿,古云腐草为萤。神通变化不非轻,自有徘徊之性。 飞近石门悬看,旁边瑕缝穿风。将身一纵到幽庭,打探妖魔动静。 他自飞入,只见几只牛横禜直倒,一个个呼吼如雷,尽皆睡熟。又至中厅里 面,全无消息。四下门户通关,不知那三个妖精睡在何处。才转过厅房,向后又 照,只闻得啼泣之声,乃是唐僧锁在后房檐柱上哭哩。行者暗暗听他哭甚,只见 他哭道: 一别长安十数年,登山涉水苦熬煎。幸来西域逢佳节,喜到金平遇上元。 不识灯中假佛像,概因命里有灾愆。贤徒追袭施威武,但愿英雄展大权。 行者闻言,满心欢喜,展开翅,飞近师前。唐僧揩泪道:“呀!西方景象不 同,此时正月,蛰虫始振,为何就有萤飞?”行者忍不住,叫声:“师父,我来 了!”唐僧喜道:“悟空,我心说正月怎得萤火,原来是你。”行者即现了本相 道:“师父啊,为你不识真假,误了多少路程,费了多少心力。我一行说不是好 人,你就下拜,却被这怪侮暗灯光,盗取酥合香油,连你都摄将来了。我当吩咐 八戒沙僧回寺看守,我即闻风追至此间,不识地名,幸遇四值功曹传报,说此山 名青龙山玄英洞。我日间与此怪斗至天晚方回,与师弟辈细道此情,却就不曾睡, 同他两个来此。我恐夜深不便交战,又不知师父下落,所以变化进来,打听师情。” 唐僧喜道:“八戒沙僧如今在外边哩?”行者道:“在外边,才子老孙看时,妖 精都睡着。我且解了锁,搠开门,带你出去罢。”唐僧点头称谢。 行者使个解锁法,用手一抹,那锁早自开了,领着师父往前正走,忽听得妖 王在中厅内房里叫道:“小的们,紧闭门户,小心火烛。这会怎么不叫更巡逻, 梆铃都不响了?”原来那伙小妖征战一日,俱辛辛苦苦睡着,听见叫唤,却才醒 了。梆铃响处,有几个执器械的,敲着锣从后而走,可可的撞着他师徒两个。众 小妖一齐喊道:“好和尚啊!扭开锁往那里去!”行者不容分说,掣出棒幌一幌, 碗来粗细,就打。棒起处,打死两个,其余的丢了器械,近中厅打着门叫:“大 王!不好了,不好了!毛脸和尚在家里打杀人了!”那三怪听见,一毂辘爬将起 来,只教:“拿住,拿住!”唬得个唐僧手软脚软。行者也不顾师父,一路棒, 滚向前来。众小妖遮架不住,被他放倒三两个,推倒两三个,打开几层门,径自 出来,叫道:“兄弟们何在?”八戒沙僧正举着钯杖等待,道:“哥哥,如何了?” 行者将变化入里解放师父正走,被妖惊觉,顾不得师父,打出来的事,讲说一遍 不题。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,依然使铁索锁了,执着刀,轮着斧,灯火齐明,问道: “你这厮怎样开锁,那猴子如何得进,快早供来,饶你之命!不然,就一刀两段!” 慌得那唐僧,战战兢兢的跪道:“大王爷爷!我徒弟孙悟空,他会七十二般变化。 才变个火焰虫儿,飞进来救我。不期大王知觉,被小大王等撞见,是我徒弟不知 好歹,打伤两个,众皆喊叫,举兵着火,他遂顾不得我,走出去了。”三个妖王, 呵呵大笑道:“早是惊觉,未曾走了!”叫小的们把前后门紧紧关闭,亦不喧哗。 沙僧道:“闭门不喧哗,想是暗弄我师父,我们动手耶!”行者道:“说的 是,快早打门。”那呆子卖弄神通,举钯尽力筑去,把那石门筑得粉碎,却又厉 声喊骂道:“偷油的贼怪!快送吾师出来也!”唬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: “大王!不好了,不好了!前门被和尚打破了!”三个妖王十分烦恼道:“这厮 着实无礼!”即命取披挂结束了,各持兵器,帅小妖出门迎敌。此时约有三更时 候,半天中月明如昼。走出来,更不打话,便就轮兵。这里行者抵住钺斧,八戒 敌住大刀,沙僧迎住大棍。这场好杀── 僧三众,棍杖钯,三个妖魔胆气加。钺斧钢刀藤纥纟答,只闻风响并尘沙。 初交几合喷愁雾,次后飞腾散彩霞,钉钯解数随身滚,铁棒英豪更可夸。降妖宝 杖人间少,妖怪顽心不让他。钺斧口明尖钅尊利,藤条节懞一身花。大刀幌亮 如门扇,和尚神通偏赛他。这壁厢因师性命发狠打,那壁厢不放唐僧劈脸挝。斧 剁棒迎争胜负,钯轮刀砍两交搽。扢挞藤条降怪杖,翻翻复复逞豪华。 三僧三怪,赌斗多时,不见输赢。那辟寒大王喊一声,叫:“小的们上来!” 众精各执兵刃齐来,早把个八戒绊倒在地,被几个水牛精,揪揪扯扯,拖入洞里 捆了。沙僧见没了八戒,只见那群牛发喊<口庞>声。即掣宝杖,望辟尘大王虚丢了 架子要走,又被群精一拥而来,拉了个躘踵,急挣不起,也被捉去捆了。行者 觉道难为,纵筋斗云,脱身而去。当时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。唐僧见了,满眼 垂泪道:“可怜你二人也遭了毒手!悟空何在?”沙僧道:“师兄见捉住我们, 他就走了。”唐僧道:“他既走了,必然那里去求救。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。” 师徒们凄凄惨惨不题。 却说行者驾筋斗云复至慈云寺,寺僧接着,来问:“唐老爷救得否?”行者 道:“难救,难救!那妖精神通广大,我弟兄三个,与他三个斗了多时,被他呼 小妖先捉了八戒,后捉了沙僧,老孙幸走脱了。”众僧害怕道:“爷爷这般会腾 云驾雾,还捉获不得,想老师父被倾害也。”行者道:“不妨,不妨!我师父自 有伽蓝、揭谛、丁甲等神暗中护佑,却也曾吃过草还丹,料不伤命,只是那妖精 有本事。汝等可好看马匹行李,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。”众僧胆怯道:“爷爷 又能上天?”行者笑道:“天宫原是我的旧家。当年我做齐天大圣,因为乱了蟠 桃会,被我佛收降,如今没奈何,保唐僧取经,将功折罪。一路上辅正除邪,我 师父该有此难,汝等却不知也。”众僧听此言,又磕头礼拜。行者出得门,打个 唿哨,即时不见。 好大圣,早至西天门外,忽见太白金星与增长天王,殷、朱、陶、许四大灵 官讲话。他见行者来,都慌忙施礼道:“大圣那里去?”行者道:“因保唐僧行 至天竺国东界金平府天县,我师被本县慈云寺僧留赏元宵。比至金灯桥,有 金灯三盏,点灯用酥合香油,价贵白金五万余两,年年有诸佛降祥受用。正看时, 果有三尊佛像降临,我师不识好歹,上桥就拜。我说不是好人,早被他侮暗灯光, 连油并我师一风摄去。我随风追袭,至天晓到一山,幸四功曹报道,那山名青龙 山,山有玄英洞,洞有三怪,名辟寒大王、辟暑大王、辟尘大王。老孙急上门寻 讨,与他赌斗一阵,未胜。是我变化入里,见师父锁住未伤,随解了欲出,又被 他知觉,我遂走了。后又同八戒沙僧苦战,复被他将二人也捉去捆了。老孙因此 特启玉帝,查他来历,请命将降之。”金星呵呵冷笑道:“大圣既与妖怪相持, 岂看不出他的出处?”行者道:“认便认得,是一伙牛精。只是他大有神通,急 不能降也。”金星道:“那是三个犀牛之精。他因有天文之象,累年修悟成真, 亦能飞云步雾。其怪极爱干净,常嫌自己影身,每欲下水洗浴。他的名色也多: 有兕犀,有雄犀,有牯犀,有斑犀,又有胡冒犀、堕罗犀、通天花文犀,都是一 孔三毛二角,行于江海之中,能开水道。似那辟寒、辟暑、辟尘都是角有贵气, 故以此为名而称大王也。若要拿他,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。”行者连忙唱喏问 道:“是那四木禽星?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。”金星笑道:“此星在斗牛宫外, 罗布乾坤。你去奏闻玉帝,便见分晓。”行者拱拱手称谢,径入天门里去。 不一时,到于通明殿下,先见葛邱张许四大天师。天师问道:“何往?”行 者道:“近行至金平府地方,因我师宽放禅性,元夜观灯,遇妖魔摄去。老孙不 能收降,特来奏闻玉帝求救。”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启奏。各各礼毕,备 言其事,玉帝传旨:“教点那路天兵相助?”行者奏道:“老孙才到西天门,遇 长庚星说,那怪是犀牛成精,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。”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去 斗牛宫点四木禽星下界收降。及至宫外,早有二十八宿星辰来接,天师道:“吾 奉圣旨,教点四木禽星与孙大圣下界降妖。”旁即闪过角木蛟、斗木獬、奎木狼、 井木犴应声呼道:“孙大圣,点我等何处降妖?”行者笑道:“原来是你。这长 庚老儿却隐匿,我不解其意,早说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,老孙径来相请,又何必 劳烦旨意?”四木道:“大圣说那里话!我等不奉旨意,谁敢擅离?端的是那方? 快早去来。”行者道:“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,犀牛成精。”斗木獬、 奎木狼、角木蛟道:“若果是犀牛成精,不须我们,只消井宿去罢。他能上山吃 虎,下海擒犀。”行者道:“那犀不比望月之犀,乃是修行得道,都有千年之寿 者。须得四位同去才好,切勿推调,倘一时一位拿他不住,却不又费事了?”天 师道:“你们说得是甚话!旨意着你四人,岂可不去?趁早飞行,我回旨去也。” 那天师遂别行者而去。 四木道:“大圣不必迟疑,你先去索战,引他出来,我们随后动手。”行者 即近前骂道:“偷油的贼怪!还我师来!”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,几个小妖弄了 几块板儿搪住,在里边听得骂詈,急跑进报道:“大王,孙和尚在外面骂哩!” 辟尘儿道:“他败阵去了,这一日怎么又来?想是那里求些救兵来了。”辟寒、 辟暑道:“怕他甚么救兵!快取披挂来!小的们,都要用心围绕,休放他走了。” 那伙精不知死活,一个个各执枪刀,摇旗擂鼓,走出洞来,对行者喝道:“你个 不怕打的猢猻儿,你又来了!”行者最恼得是这猢猻二字,咬牙发狠举铁棒就打。 三个妖王,调小妖,跑个圈子阵,把行者圈在垓心。那壁厢四木禽星一个个各轮 兵刃道:“孽畜!休动手!”那三个妖王看他四星,自然害怕,俱道:“不好了, 不好了!他寻将降手儿来了!小的们,各顾性命走耶!”只听得呼呼吼吼,喘喘 呵呵,众小妖都现了本身:原来是那山牛精、水牛精、黄牛精,满山乱跑。那三 个妖王,也现了本相,放下手来,还是四只蹄子,就如铁炮一般,径往东北上跑。 这大圣帅井木犴、角木蛟紧追急赶,略不放松。惟有斗木獬、奎木狼在东山凹里、 山头上、山涧中、山谷内,把些牛精打死的、活捉的,尽皆收净。却向玄英洞里 解了唐僧、八戒、沙僧。沙僧认得是二星,随同拜谢,因问:“二位如何到此相 救?”二星道:“吾等是孙大圣奏玉帝请旨调来收怪救你也。”唐僧又滴泪道: “我悟空徒弟怎么不见进来?”二星道:“那三个老怪是三只犀牛,他见吾等, 各各顾命,向东北艮方逃遁。孙大圣帅井木犴、角木蛟追赶去了。我二星扫荡群 牛到此,特来解放圣僧。”唐僧复又顿首拜谢,朝天又拜。八戒搀起道:“师父, 礼多必诈,不须只管拜了。四星官一则是玉帝圣旨,二则是师兄人情。今既扫荡 群妖,还不知老妖如何降伏,我们且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,掀翻此洞,以绝其根, 回寺等候师兄罢。”奎木狼道:“天蓬元帅说得有理。你与卷帘大将保护你师回 寺安歇,待吾等还去艮方迎敌。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,你二位还协同一捉, 必须剿尽,方好回旨。”二星官即时追袭。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,有许 多珊瑚、玛瑙、珍珠、琥珀、<王车>琚、宝贝、美玉、良金,搜出一石,搬在外 面,请师父到山崖上坐了,他又进去放起火来,把一座洞烧成灰烬,却才领唐僧 找路回金平慈云寺去。正是── 经云泰极还生否,好处逢凶实有之。爱赏花灯禅性乱,喜游美景道心漓。 大丹自古宜长守,一失原来到底亏。紧闭牢拴休旷荡,须臾懈怠见参差。 且不言他三众得命回寺,却表斗木獬、奎木狼二星官驾云直向东北艮方赶妖 怪来。二人在那半空中,寻看不见,直到西洋大海,远望见孙大圣在海上吆喝。 他两个按落云头道:“大圣,妖怪那里去了?”行者恨道:“你两个怎么不来追 降?这会子却冒冒失失的问甚?”斗木獬道:“我见大圣与井、角二星战败妖魔 追赶,料必擒拿。我二人却就扫荡群精,入玄英洞救出你师父、师弟。搜了山, 烧了洞,把你师父付托与你二弟领回府城慈云寺。多时不见车驾回转,故又追寻 到此也。”行者闻言,方才喜谢道:“如此,却是有功,多累,多累!但那三个 妖魔,被我赶到此间,他就钻下海去。当有井、角二星,紧紧追拿,教老孙在岸 边抵挡。你两个既来,且在岸边把截,等老孙也再去来。”好大圣,轮着棒,捻 着诀,辟开水径,直入波涛深处,只见那三个妖魔在水底下与井木犴、角木蛟舍 死忘生苦斗哩。他跳近前喊道:“老孙来也!”那妖精抵住二星官,措手不及, 正在危难之处,忽听得行者叫喊,顾残生,拨转头往海心里飞跑。原来这怪头上 角,极能分水,只闻得花花花,冲开明路。这后边二星官并孙大圣并力追之。 却说西海中有个探海的夜叉,巡海的介士,远见犀牛分开水势,又认得孙大 圣与二天星,即赴水晶宫对龙王慌慌张张报道:“大王!有三只犀牛,被齐天大 圣和二位天星赶来也!”老龙王敖顺听言,即唤太子摩昂:“快点水兵,想是犀 牛精辟寒、辟暑、辟尘儿三个惹了孙行者。今既至海,快快拔刀相助。”敖摩昂 得令,即忙点兵。顷刻间,龟鳖鼋鼍,鯾鲌鳜鲤,与虾兵蟹卒等,各执枪刀, 一齐呐喊,腾出水晶宫外,挡住犀牛精。犀牛精不能前进,急退后,又有井、角 二星并大圣拦阻,慌得他失了群,各各逃生,四散奔走,早把个辟尘儿被老龙王 领兵围住。孙大圣见了心欢,叫道:“消停消停!捉活的,不要死的。”摩昂听 令,一拥上前,将辟尘儿扳翻在地,用铁钩子穿了鼻,攒蹄捆倒。老龙王又传号 令,教分兵赶那两个,协助二星官擒拿。即时小龙王帅众前来,只见井木犴现原 身,按住辟寒儿,大口小口的啃着吃哩。摩昂高叫道:“井宿,井宿!莫咬死他, 孙大圣要活的,不要死的哩。”连喊数喊,已是被他把颈项咬断了。摩昂吩咐虾 兵蟹卒,将个死犀牛抬转水晶宫,却又与井木犴向前追赶。只见角木蛟把那辟暑 儿倒赶回来,只撞着井宿。摩昂帅龟鳖鼋鼍,撒开簸箕阵围住,那怪只教:“饶 命,饶命!”井木犴走近前,一把揪住耳朵,夺了他的刀,叫道:“不杀你,不 杀你!拿与孙大圣发落去来。”当即倒干戈,复至水晶宫外报道:“都捉来也。” 行者见一个断了头,血淋津的倒在地下,一个被井木犴拖着耳朵,推跪在地,近 前仔细看了道:“这头不是兵刀伤的啊。”摩昂笑道:“不是我喊得紧,连身子 都着井星官吃了。”行者道:“既是如此,也罢,取锯子来,锯下他的这两只角, 剥了皮带去。犀牛肉还留与龙王贤父子享之。”又把辟尘儿穿了鼻,教角木蛟牵 着;辟暑儿也穿了鼻,教井木犴牵着:“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,明究其由, 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,然后的决。” 众等遵言,辞龙王父子,都出西海,牵着犀牛,会着奎、斗二星,驾云雾, 径转金平府。行者足踏祥光,半空中叫道:“金平府刺史、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 外军民人等听着: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。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, 假充诸佛降祥者,即此犀牛之怪。我等过此,因元夜观灯,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 父摄去,是我请天神收伏。今已扫清山洞,剿尽妖魔,不得为害,以后你府县再 不可供献金灯,劳民伤财也。”那慈云寺里,八戒、沙僧方保唐僧进得山门,只 听见行者在半空言语,即便撇了师父,丢下担子,纵风云起到空中,问行者降妖 之事。行者道:“那一只被井星咬死,已锯角剥皮带来,两只活拿在此。”八戒 道:“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,与官员人等看看,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,左右累四 位星官收云下地,同到府堂,将这怪的决。已此情真罪当,再有甚讲!”四星道: “天蓬帅近来知理明律,却好呀!”八戒道:“因做了这几年和尚,也略学得些 儿。” 众神果推落犀牛,一簇彩云,降至府堂之上。唬得这府县官员,城里城外人 等,都家家设香案,户户拜天神。少时间,慈云寺僧把长老用轿抬进府门,会着 行者,口中不离“谢”字道:“有劳上宿星官救出我等,因不见贤徒,悬悬在念, 今幸得胜而回!然此怪不知赶向何方才捕获也!”行者道:“自前日别了尊师, 老孙上天查访,蒙太白金星识得妖魔是犀牛,指示请四木禽星。当时奏闻玉帝, 蒙旨差委,直至洞口交战。妖王走了,又蒙斗、奎二宿救出尊师。老孙与井、角 二宿并力追妖,直赶到西洋大海,又亏龙王遣子帅兵相助,所以捕获到此审究也。” 长老赞扬称谢不已。又见那府县正官并佐贰首领,都在那里高烧宝烛,满斗焚香, 朝上礼拜。少顷间,八戒发起性来,掣出戒刀,将辟尘儿头一刀砍下,又一刀把 辟暑儿头也砍下,随即取锯子锯下四只角来。孙大圣更有主张,就教:“四位星 官,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,进贡玉帝,回缴圣旨。”把自己带来的二只:“留 一只在府堂镇库,以作向后免征灯油之证;我们带一只去,献灵山佛祖。”四星 心中大喜,即时拜别大圣,忽驾彩云回奏而去。 府县官留住他师徒四众,大排素宴,遍请乡官陪奉。一壁厢出给告示,晓谕 军民人等,下年不许点设金灯,永蠲买油大户之役;一壁厢叫屠子宰剥犀牛之皮, 硝熟熏干,制造铠甲,把肉普给官员人等;又一壁厢动支枉罚无碍钱粮,买民间 空地,起建四星降妖之庙;又为唐僧四众建立生祠,各各树碑刻文,用传千古, 以为报谢。师徒们索性宽怀领受,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,这家酬,那家请, 略无虚刻。八戒遂心满意受用,把洞里搜来的宝物,每样各笼些须在袖,以为各 家斋筵之赏。住经个月,犹不得起身,长老吩咐:“悟空,将余剩的宝物,尽送 慈云寺僧,以为酬礼。瞒着那些大户人家,天不明走罢。恐只管贪乐,误了取经, 惹佛祖见罪,又生灾厄,深为不便。”行者随将前件一一处分。 次日五更早起,唤八戒备马。那呆子吃了自在酒饭,睡得梦梦乍道:“这早 备马怎的?”行者喝道:“师父教走路哩!”呆子抹抹脸道:“又是这长老没正 经!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,才吃了有三十几顿饱斋,怎么又弄老猪忍饿!”长老 听言骂道:“馕糟的夯货,莫胡说,快早起来!再若强嘴,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!” 那呆子听见说打,慌了手脚道:“师父今番变了,常时疼我爱我,念我蠢夯护我。 哥要打时,他又劝解。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?”行者道:“师父怪你为嘴误了 路程,快早收拾行李备马,免打!”那呆子真个怕打,跳起来穿了衣服,吆喝沙 僧:“快起来,打将来了!”沙僧也随跳起,各各收拾皆完。长老摇手道:“寂 寂悄悄的,不要惊动寺僧。”连忙上马,开了山门,找路而去。这一去,正所谓: 暗放玉笼飞彩凤,私开金锁走蛟龙。毕竟不知天明时,酬谢之家端的如何,且听 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三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起念断然有爱,留情必定生灾。灵明何事辨三台?行满自归元海。不论成仙 成佛,须从个里安排。清清净净绝尘埃,果正飞升上界。却说寺僧,天明不见了 三藏师徒,都道:“不曾留得,不曾别得,不曾求告得,清清的把个活菩萨放得 走了!”正说处,只见南关厢有几个大户来请,众僧扑掌道:“昨晚不曾防御, 今夜都驾云去了。”众人齐望空拜谢。此言一讲,满城中官员人等,尽皆知之, 叫此大户人家,俱治办五牲花果,往生祠祭献酬恩不题。 却说唐僧四众,餐风宿水,一路平宁,行有半个多月。忽一日,见座高山, 唐僧又悚惧道:“徒弟,那前面山岭峻峭,是必小心!”行者笑道:“这边路上 将近佛地,断乎无甚妖邪,师父放怀勿虑。”唐僧道:“徒弟,虽然佛地不远。 但前日那寺僧说,到天竺国都下有二千里,还不知是有多少路哩。”行者道: “师父,你好是又把乌巢禅师《心经》忘记了也?”三藏道:“《般若心经》是 我随身衣钵。自那乌巢禅师教后,那一日不念,那一时得忘?颠倒也念得来,怎 会忘得!”行者道:“师父只是念得,不曾求那师父解得。”三藏说:“猴头! 怎又说我不曾解得!你解得么?”行者道:“我解得,我解得。”自此,三藏、 行者再不作声。旁边笑倒一个八戒,喜坏一个沙僧,说道:“嘴脸!替我一般的 做妖精出身,又不是那里禅和子,听过讲经,那里应佛僧,也曾见过说法?弄虚 头,找架子,说甚么晓得,解得!怎么就不作声?听讲!请解!”沙僧说:“二 哥,你也信他。大哥扯长话,哄师父走路。他晓得弄棒罢了,他那里晓得讲经!” 三藏道:“悟能悟净,休要乱说,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,乃是真解。”他师徒 们正说话间,却倒也走过许多路程,离了几个山冈,路旁早见一座大寺。三藏道: “悟空,前面是座寺啊,你看那寺,倒也── 不小不大,却也是琉璃碧瓦;半新半旧,却也是八字红墙。隐隐见苍松偃盖, 也不知是几千百年间故物到于今;潺潺听流水鸣弦,也不道是那朝代时分开山留 得在。山门上,大书着‘布金禅寺’;悬扁上,留题着‘上古遗迹’。” 行者看得是“布金禅寺”,八戒也道是“布金禅寺”。三藏在马上沉思道: “布金,布金,这莫不是舍卫国界了么?”八戒道:“师父,奇啊!我跟师父几 年,再不曾见识得路,今日也识得路了。”三藏说道:“不是,我常看经诵典, 说是佛在舍卫城祗树给孤园。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问太子买了,请佛讲经。太子 说:‘我这园不卖。他若要买我的时,除非黄金满布园地。’给孤独长者听说, 随以黄金为砖,布满园地,才买得太子祇园,才请得世尊说法。我想这布金寺莫 非就是这个故事?”八戒笑道:“造化!若是就是这个故事,我们也去摸他块把 砖儿送人。”大家又笑了一会,三藏才下得马来。 进得山门,只见山门下挑担的,背包的,推车的,整车坐下。也有睡的去睡, 讲的去讲。忽见他们师徒四众,俊的又俊,丑的又丑,大家有些害怕,却也就让 开些路儿。三藏生怕惹事,口中不住只叫:“斯文,斯文!”这时节,却也大家 收敛。转过金刚殿后,早有一位禅僧走出,却也威仪不俗。真是── 面如满月光,身似菩提树。拥锡袖飘风,芒鞋石头路。 三藏见了问讯。那僧即忙还礼道:“师从何来?”三藏道:“弟子陈玄奘, 奉东土大唐皇帝之旨,差往西天拜佛求经。路过宝方,造次奉谒,便求借一宿, 明日就行。”那僧道:“荒山十方常住,都可随喜,况长老东土神僧,但得供养, 幸甚。”三藏谢了,随即唤他三人同行,过了回廊香积,径入方丈。相见礼毕, 分宾主坐定,行者三人,亦垂手坐了。 话说这时寺中听说到了东土大唐取经僧人,寺中若大若小,不问长住、挂榻、 长老、行童,一一都来参见。茶罢,摆上斋供。这时长老还正开斋念偈,八戒早 是要紧,馒头、素食、粉汤一搅直下。这时方丈却也人多,有知识的赞说三藏威 仪,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饭。却说沙僧眼溜,看见头底,暗把八戒捏了一把,说 道:“斯文!”八戒着忙,急的叫将起来,说道:“斯文,斯文!肚里空空!” 沙僧笑道:“二哥,你不晓的,天下多少斯文,若论起肚子里来,正替你我一般 哩。”八戒方才肯住。三藏念了结斋,左右彻了席面,三藏称谢。寺僧问起东土 来因,三藏说到古迹,才问布金寺名之由。那僧答曰:“这寺原是舍卫国给孤独 园寺,又名祇园。因是给孤独长者请佛讲经,金砖布地,又易今名。我这寺一望 之前,乃是舍卫国,那时给孤独长者正在舍卫国居住。我荒山原是长者之祇园, 因此遂名给孤布金寺,寺后边还有祗园基址。近年间,若遇时雨滂沱,还淋出金 银珠儿,有造化的,每每拾着。”三藏道:“话不虚传果是真!”又问道:“才 进宝山,见门下两廊有许多骡马车担的行商,为何在此歇宿?”众僧道:“我这 山唤做百脚山。先年且是太平,近因天气循环,不知怎的,生几个蜈蚣精,常在 路下伤人。虽不至于伤命,其实人不敢走。山下有一座关,唤做鸡鸣关,但到鸡 鸣之时,才敢过去。那些客人因到晚了,惟恐不便,权借荒山一宿,等鸡鸣后便 行。”三藏道:“我们也等鸡鸣后去罢。”师徒们正说处,又见拿上斋来,却与 唐僧等吃毕。 此时上弦月皎,三藏与行者步月闲行,又见个道人来报道:“我们老师爷要 见见中华人物。”三藏急转身,见一个老和尚,手持竹杖,向前作礼道:“此位 就是中华来的师父?”三藏答礼道:“不敢。”老僧称赞不已。因问:“老师高 寿?”三藏道:“虚度四十五年矣,敢问老院主尊寿?”老僧笑道:“比老师痴 长一花甲也。”行者道:“今年是一百零五岁了,你看我有多少年纪?”老僧道: “师家貌古神清,况月夜眼花,急看不出来。”叙了一会,又向后廊看看。三藏 道:“才说给孤园基址,果在何处?”老僧道:“后门外就是。”快教开门,但 见是一块空地,还有些碎石迭的墙脚。三藏合掌叹曰: 忆昔檀那须达多,曾将金宝济贫疴。祇园千古留名在,长者何方伴觉罗? 他都玩着月,缓缓而行,行近后门外,至台上又坐了一坐。忽闻得有啼哭之 声,三藏静心诚听,哭的是爷娘不知苦痛之言。他就感触心酸,不觉泪堕,回问 众僧道:“是甚人在何处悲切?”老僧见问,即命众僧先回去煎茶,见无人方才 对唐僧行者下拜。三藏搀起道:“老院主,为何行此礼?”老僧道:“弟子年岁 百余,略通人事。每于禅静之间,也曾见过几番景象。若老爷师徒,弟子聊知一 二,与他人不同。若言悲切之事,非这位师家,明辨不得。”行者道:“你且说 是甚事?”老僧道:“旧年今日,弟子正明性月之时,忽闻一阵风响,就有悲怨 之声。弟子下榻,到祇园基上看处,乃是一个美貌端正之女。我问他:‘你是谁 家女子?为甚到于此地?’那女子道:‘我是天竺国国王的公主。因为月下观花, 被风刮来的。’我将他锁在一间敝空房里,将那房砌作个监房模样,门上止留一 小孔,仅递得碗过。当日与众僧传道,是个妖邪,被我捆了,但我僧家乃慈悲之 人,不肯伤他性命。每日与他两顿粗茶粗饭,吃着度命。那女子也聪明,即解吾 意,恐为众僧点污,就装风作怪,尿里眠,屎里卧。白日家说胡话,呆呆邓邓的; 到夜静处,却思量父母啼哭。我几番家进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,全然无损。故此 坚收紧锁,更不放出。今幸老师来国,万望到了国中,广施法力,辨明辨明,一 则救拔良善,二则昭显神通也。”三藏与行者听罢,切切在心。正说处,只见两 个小和尚请吃茶安置,遂而回去。 八戒与沙僧在方丈中,突突哝哝的道:“明日要鸡鸣走路,此时还不来睡!” 行者道:“呆子又说甚么?”八戒道:“睡了罢,这等夜深,还看甚么景致。” 因此,老僧散去,唐僧就寝。正是那── 人静月沉花梦悄,暖风微透壁窝纱。铜壶点点看三汲,银汉明明照九华。 当夜睡还未久,即听鸡鸣,那前边行商烘烘皆起,引灯造饭。这长老也唤醒 八戒沙僧扣马收拾,行者叫点灯来。那寺僧已先起来,安排茶汤点心,在后候敬。 八戒欢喜,吃了一盘馍馍,把行李马匹牵出。三藏、行者对众辞谢,老僧又向行 者道:“悲切之事,在心在心!”行者笑道:“谨领谨领!我到城中,自能聆音 而察理,见貌而辨色也。”那伙行商,哄哄嚷嚷的,也一同上了大路,将有寅时, 过了鸡鸣关。至巳时,方见城垣,真是铁瓮金城,神洲天府。那城── 虎踞龙蟠形势高,凤楼麟阁彩光摇。御沟流水如环带,福地依山插锦标。 晓日旌旗明辇路,春风箫鼓遍溪桥。国王有道衣冠胜,五谷丰登显俊豪。 当日入于东市街,众商各投旅店。他师徒们进城,正走处,有一个会同馆驿, 三藏等径入驿内。那驿内管事的,即报驿丞道:“外面有四个异样的和尚,牵一 匹白马进来了。”驿丞听说有马,就知是官差的,出厅迎迓。三藏施礼道:“贫 僧是东土唐朝钦差灵山大雷音见佛求经的,随身有关文,入朝照验。借大人高衙 一歇,事毕就行。”驿丞答礼道:“此衙门原设待使客之处,理当款迓,请进, 请进。”三藏喜悦,教徒弟们都来相见。那驿丞看见嘴脸丑陋,暗自心惊,不知 是人是鬼,战兢兢的,只得看茶,摆斋。三藏见他惊怕,道:“大人勿惊,我等 三个徒弟,相貌虽丑,心地俱良,俗谓山恶人善,何以惧为!”驿丞闻言,方才 定了心性问道:“国师,唐朝在于何方?”三藏道:“在南赡部洲中华之地。” 又问:“几时离家?”三藏道:“贞观十三年,今已历过十四载,苦经了些万水 千山,方到此处。”驿丞道:“神僧,神僧!”三藏问道:“上国天年几何?” 驿丞道:“我敝处乃大天竺国,自太祖太宗传到今,已五百余年。现在位的爷爷, 爱山水花卉,号做怡宗皇帝,改元靖宴,今已二十八年了。”三藏道:“今日贫 僧要去见驾倒换关文,不知可得遇朝?”驿丞道:“好,好,正好!近因国王的 公主娘娘,年登二十青春,正在十字街头,高结彩楼,抛打绣球,撞天婚招驸马。 今日正当热闹之际,想我国王爷爷还未退期,若欲倒换关文,趁此时好去。”三 藏欣然要走,只见摆上斋来,遂与驿丞、行者等吃了。 时已过午,三藏道:“我好去了。”行者道:“我保师父去。”八戒道: “我去。”沙僧道:“二哥罢么,你的嘴脸不见怎的,莫到朝门外装胖,还教大 哥去。”三藏道:“悟净说得好,呆子粗夯,悟空还有些细腻。”那呆子掬着嘴 道:“除了师父,我三个的嘴脸也差不多儿。”三藏却穿了袈裟,行者拿了引袋 同去。只见街坊上,士农工商,文人墨客,愚夫俗子,齐咳咳都道:“看抛绣球 去也!”三藏立于道旁对行者道:“他这里人物衣冠,宫室器用,言语谈吐,也 与我大唐一般。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姻缘,结了夫妇。此处亦有 此等风俗。”行者道:“我们也去看看如何?”三藏道:“不可,不可!你我服 色不便,恐有嫌疑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忘了那给孤布金寺老僧之言:一则去 看彩楼,二则去辨真假。似这般忙忙的,那皇帝必听公主之喜报,那里视朝理事? 且去去来!”三藏听说,真与行者相随,见各项人等俱在那里看打绣球。呀!那 知此去,却是渔翁抛下钩和线,从今钓出是非来。 话表那个天竺国王,因爱山水花卉,前年带后妃、公主在御花园月夜赏玩, 惹动一个妖邪,把真公主摄去,他却变做一个假公主。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 时到此,他假借国家之富,搭起彩楼,欲招唐僧为偶,采取元阳真气,以成太乙 上仙。正当午时三刻,三藏与行者杂入人丛,行近楼下,那公主才拈香焚起,祝 告天地。左右有五七十胭娇绣女,近侍的捧着绣球。那楼八窗玲珑,公主转睛观 看,见唐僧来得至近,将绣球取过来,亲手抛在唐僧头上。唐僧着了一惊,把个 毗卢帽子打歪,双手忙扶着那球,那球毂辘的滚在他衣袖之内。那楼上齐声发喊 道:“打着个和尚了,打着个和尚了!”噫!十字街头,那些客商人等,济济哄 哄,都来奔抢绣球,被行者喝一声,把牙亻差一亻差,把腰躬一躬,长了有三丈 高,使个神威,弄出丑脸,唬得些人跌跌,不敢相近。霎时人散,行者还现 了本象。那楼上绣女宫娥并大小太监,都来对唐僧下拜道:“贵人,贵人!请入 朝堂贺喜。”三藏急还礼,扶起众人,回头埋怨行者道:“你这猴头,又是撮弄 我也!”行者笑道:“绣球儿打在你头上,滚在你袖里,干我何事?埋怨怎么?” 三藏道:“似此怎生区处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且放心。便入朝见驾,我回驿 报与八戒沙僧等候。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罢,倒换了关文就行;如必欲招你,你对 国王说,召我徒弟来,我要吩咐他一声。那时召我三个入朝,我其间自能辨别真 假。此是倚婚降怪之计。”唐僧无已从言,行者转身回驿。 那长老被众宫娥等撮拥至楼前。公主下楼,玉手相搀,同登宝辇,摆开仪从, 回转朝门。早有黄门官先奏道:“万岁,公主娘娘搀着一个和尚,想是绣球打着, 现在午门外候旨。”那国王见说,心甚不喜,意欲赶退,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, 只得含情宣入。公主与唐僧遂至金銮殿下,正是一对夫妻呼万岁,两门邪正拜千 秋。 礼毕,又宣至殿上,开言问道:“僧人何来,遇朕女抛球得中?”唐僧俯伏 奏道:“贫僧乃南赡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的,因有长路关文, 特来朝王倒换。路过十字街彩楼之下,不期公主娘娘抛绣球,打在贫僧头上。贫 僧是出家异教之人,怎敢与玉叶金枝为偶!万望赦贫僧死罪,倒换关文,打发早 赴灵山,见佛求经,回我国土,永注陛下之天恩也!”国王道:“你乃东土圣僧, 正是千里姻缘使线牵。寡人公主,今登二十岁未婚,因择今日年月日时俱利,所 以结彩楼抛绣球,以求佳偶。可可的你来抛着,朕虽不喜,却不知公主之意如何。” 那公主叩头道:“父王,常言嫁鸡逐鸡,嫁犬逐犬。女有誓愿在先,结了这球, 告奏天地神明,撞天婚抛打。今日打着圣僧,即是前世之缘,遂得今生之遇,岂 敢更移!愿招他为驸马。”国王方喜,即宣钦天监正台官选择日期,一壁厢收拾 妆奁,又出旨晓谕天下。三藏闻言,更不谢恩,只教:“放赦,放赦!”国王道: “这和尚甚不通理。朕以一国之富,招你做驸马,为何不在此停用,念念只要取 经!再若推辞,教锦衣官校推出斩了!”长老唬得魂不附体,只得战兢兢叩头启 奏道:“感蒙陛下天恩,但贫僧一行四众,还有三个徒弟在外,今当领纳,只是 不曾吩咐得一言,万望召他到此,倒换关文,教他早去,不误了西来之意。”国 王遂准奏道:“你徒弟在何处?”三藏道:“都在会同馆驿。”随即差官召圣僧 徒弟领关文西去,留圣僧在此为驸马,长老只得起身侍立。有诗为证: 大丹不漏要三全,苦行难成恨恶缘。道在圣传修在己,善由人积福由天。 休逞六根多贪欲,顿开一性本来原。无爱无思自清净,管教解脱得超然。 当时差官至会同馆驿,宣召唐僧徒弟不题。 却说行者自彩楼下别了唐僧,走两步,笑两声,喜喜欢欢的回驿。八戒沙僧 迎着道:“哥哥,你怎么那般喜笑?师父如何不见?”行者道:“师父喜了。” 八戒道:“还未到地头,又不曾见佛取得经回,是何来之喜?”行者笑道:“我 与师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楼之下,可可的被当朝公主抛绣球打中了师父,师父被些 宫娥、彩女、太监推拥至楼前,同公主坐辇入朝,招为驸马,此非喜而何?”八 戒听说,跌脚捶胸道:“早知我去好来!都是那沙僧惫懒!你不阻我啊,我径奔 彩楼之下,一绣球打着我老猪,那公主招了我,却不美哉,妙哉!俊刮标致,停 当,大家造化耍子儿,何等有趣!”沙僧上前,把他脸上一抹道:“不羞,不羞! 好个嘴巴骨子!三钱银子买了老驴,自夸骑得!要是一绣球打着你,就连夜烧退 送纸也还道迟了,敢惹你这晦气进门!”八戒道:“你这黑子不知趣!丑自丑, 还有些风味。自古道,皮肉粗糙,骨格坚强,各有一得可取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 莫胡谈!且收拾行李。但恐师父着了急,来叫我们,却好进朝保护他。”八戒道: “哥哥又说差了。师父做了驸马,到宫中与皇帝的女儿,又不是爬山蹱路, 遇怪逢魔,要你保护他怎的!他那样一把子年纪,岂不知被窝里之事,要你去扶 揝?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,轮拳骂道:“你这个心不断的夯货!说那甚胡话!” 正吵闹间,只见驿丞来报道:“圣上有旨,差官来请三位神僧。”八戒道: “端的请我们为何?”驿丞道:“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,打中绣球,招为驸马, 故此差官来请。”行者道:“差官在那里?教他进来。”那官看行者施礼。礼毕, 不敢仰视,只管暗念诵道:“是鬼,是怪?是雷公,夜叉?”行者道:“那官儿, 有话不说,为何沉吟?”那官儿慌得战战兢兢的,双手举着圣旨,口里乱道: “我公主有请会亲,我主公会亲有请!”八戒道:“我这里没刑具,不打你,你 慢慢说,不要怕。”行者道:“莫成道怕你打?怕你那脸哩!快收拾挑担牵马进 朝,见师父议事去也!”这正是:路逢狭道难回避,定教恩爱反为仇。毕竟不知 见了国王有何话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四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话表孙行者三人,随着宣召官至午门外,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。他三个齐齐 站定,更不下拜,国王问道:“那三位是圣僧驸马之高徒?姓甚名谁?何方居住? 因甚事出家?取何经卷?”行者即近前,意欲上殿,旁有护驾的喝道:“不要走! 有甚话,立下奏来。”行者笑道:“我们出家人,得一步就进一步。”随后八戒 沙僧亦俱近前。长老恐他村鲁惊驾,便起身叫道:“徒弟啊,陛下问你来因,你 即奏上。”行者见他那师父在旁侍立,忍不住大叫一声道:“陛下轻人重己!既 招我师为驸马,如何教他侍立?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,岂有贵人不坐之理!”国 王听说,大惊失色,欲退殿,恐失了观瞻,只得硬着胆,教近侍的取绣墩来,请 唐僧坐了。行者才奏道: 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。父天母地,石裂吾生。曾拜至人, 学成大道。复转仙乡,啸聚在洞天福地。下海降龙,登山擒兽。消死名,上生籍, 官拜齐天大圣。玩赏琼楼,喜游宝阁。会天仙,日日歌欢;居圣境,朝朝快乐。 只因乱却蟠桃宴,大反天宫,被佛擒伏。困压在五行山下,饥餐铁弹,渴饮铜汁, 五百年未尝茶饭。幸我师出东土,拜西方,观音教令脱天灾,离大难,皈正在瑜 伽门下。旧讳悟空,称名行者。 国王闻得这般名重,慌得下了龙床,走将来,以御手挽定长老道:“驸马, 也是朕之天缘,得遇你这仙姻仙眷。”三藏满口谢恩,请国王登位。复问:“那 位是第二高徒?”八戒掬嘴扬威道: 老猪先世为人,贪欢爱懒。一生混沌,乱性迷心。未识天高地厚,难明海阔 山遥。正在幽闲之际,忽然遇一真人。半句话,解开业网;两三言,劈破灾门。 当时省悟,立地投师,谨修二八之工夫,敬炼三三之前后。行满飞升,得超天府。 荷蒙玉帝厚恩,官赐天蓬元帅,管押河兵,逍遥汉阙。只因蟠桃酒醉,戏弄嫦娥, 谪官衔,遭贬临凡;错投胎,托生猪象。住福陵山,造恶无边。遇观音,指明善 道。皈依佛教,保护唐僧。径往西天,拜求妙典。法讳悟能,称为八戒。 国王听言,胆战心惊,不敢观觑。这呆子越弄精神,摇着头,掬着嘴,撑起 耳朵呵呵大笑。三藏又怕惊驾,即叱道:“八戒收敛!”方才叉手拱立,假扭斯 文。又问:“第三位高徒,因甚皈依?”沙和尚合掌道: 老沙原系凡夫,因怕轮回访道。云游海角,浪荡天涯。常得衣钵随身,每炼 心神在舍。因此虔诚,得逢仙侣。养就孩儿,配缘姹女。工满三千,合和四相。 超天界,拜玄穹,官授卷帘大将,侍御凤辇龙车,封号将军。也为蟠桃会上,失 手打破玻璃盏,贬在流沙河,改头换面,造孽伤生。幸喜菩萨远游东土,劝我皈 依,等候唐朝佛子,往西天求经果正。从立自新,复修大觉,指河为姓。法讳悟 净,称名沙僧。 国王见说,多惊多喜,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,惊的是三个实乃妖神。正在惊 喜之间,忽有正台阴阳官奏道:“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。壬子辰良,周堂通 利,宜配婚姻。”国王道:“今日是何日辰?”阴阳官奏:“今日初八,乃戊申 之日,猿猴献果,正宜进贤纳事。”国王大喜,即着当驾官打扫御花园馆阁楼亭, 且请驸马同三位高徒安歇,待后安排合卺佳筵,着公主匹配。众等钦遵,国王退 朝,多官皆散不题。 却说三藏师徒们都到御花园,天色渐晚,摆了素膳。八戒喜道:“这一日也 该吃饭了。”管办人即将素米饭、面饭等物,整担挑来。那八戒吃了又添,添了 又吃,直吃得撑肠拄腹,方才住手。少顷,又点上灯,设铺盖,各自归寝。长老 见左右无人,却恨责行者,怒声叫道:“悟空!你这猢猻,番番害我!我说只去 倒换关文,莫向彩楼前去,你怎么直要引我去看看?如今看得好么!却惹出这般 事来,怎生是好?”行者陪笑道:“师父说,先母也是抛打绣球,遇旧缘,成其 夫妇。似有慕古之意,老孙才引你去。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,就此检 视真假。适见那国王之面,略有些晦暗之色,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。” 长老道:“你见公主便怎的?”行者道:“老孙的火眼金睛,但见面,就认 得真假善恶,富贵贫穷,却好施为,辨明邪正。”沙僧与八戒笑道:“哥哥近日 又学得会相面了。”行者道:“相面之士,当我孙子罢了。”三藏喝道:“且休 调嘴!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,果何以处之?”行者道:“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, 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母,等老孙在旁观看。若还是个真女人,你就做了驸马, 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。”三藏闻言,越生嗔怒,骂道:“好猢猻!你还害我哩! 却是悟能说的,我们十节儿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,你还把热舌头铎我?快早夹着, 你休开那臭口!再若无礼,我就念起咒来,教你了当不得!”行者听说念咒,慌 得跪在面前道:“莫念,莫念!若是真女人,待拜堂时,我们一齐大闹皇宫,领 你去也。”师徒说话,不觉早已入更。正是: 沉沉宫漏,荫荫花香。绣户垂珠箔,闲庭绝火光。秋千索冷空留影,羌笛声 残静四方。绕屋有花笼月灿,隔空无树显星芒。杜鹃啼歇,蝴蝶梦长。银汉横天 宇,白云归故乡。正是离人情切处,风摇嫩柳更凄凉。 八戒道:“师父,夜深了,有事明早再议,且睡,且睡!”师徒们果然安歇。 一宵夜景已题,早又金鸡唱晓。五更三点,国王即登殿设朝,但见: 宫殿开轩紫气高,风吹御乐透青霄。云移豹尾旌旗动,日射螭头玉佩摇。 香雾细添宫柳绿,露珠微润苑花娇。山呼舞蹈千官列,海晏河清一统朝。 众文武百官朝罢,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会喜佳筵,今日且整春罍,请驸马 在御花园中款玩。吩咐仪制司领三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,着光禄寺安排三席素宴 去彼奉陪。两处俱着教坊司奏乐,伏侍赏春景消迟日也。八戒闻得,应声道: “陛下,我师徒自相会,更无一刻相离。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,带我们去耍两日, 好教师父替你家做驸马;不然,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。”那国王见他丑陋,说话 粗俗,又见他扭头捏颈,掬嘴巴,摇耳朵,即象有些风气,犹恐搅破亲事,只得 依从,便教:“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,我与驸马同坐。留春亭上安排三席, 请三位别坐,恐他师徒们坐次不便。”那呆子才朝上唱个喏,叫声多谢,各各而 退。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,着三宫六院后妃与公主上头,就为添妆餪子,以待 十二日佳配。将有巳时前后,那国王排驾,请唐僧都到御花园内观看。好去处── 径铺彩石,槛凿雕栏。径铺彩石,径边石畔长奇葩;槛凿雕栏,槛外栏中生 异卉。夭桃迷翡翠,嫩柳闪黄鹂。步觉幽香来袖满,行沾清味上衣多。凤台龙沼, 竹阁松轩。凤台之上,吹箫引凤来仪;龙沼之间,养鱼化龙而去。竹阁有诗,费 尽推敲裁白雪;松轩文集,考成珠玉注青编。假山拳石翠,曲水碧波深。牡丹亭, 蔷薇架,迭锦铺绒;茉藜槛,海棠畦,堆霞砌玉。芍药异香,蜀葵奇艳。白梨红 杏斗芳菲,紫蕙金萱争烂熳。丽春花、木笔花、杜鹃花,夭夭灼灼;含笑花、凤 仙花、玉簪花,战战巍巍。一处处红透胭脂润,一丛丛芳浓锦绣围。更喜东风回 暖日,满园娇媚逞光辉。 一行君王几位,观之良久。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,国王携唐 僧上华夷阁,各自饮宴。那歌舞吹弹,铺张陈设,真是── 峥嵘阊阖曙光生,凤阁龙楼瑞霭横。春色细铺花草绣,天光遥射锦袍明。 笙歌缭绕如仙宴,杯斝飞传玉液清。君悦臣欢同玩赏,华夷永镇世康宁。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,无计可奈,只得勉强随喜,诚是外喜而内忧也。坐 间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,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,皆有题咏,皆是翰林名士之诗: 春景诗曰:周天一气转洪钧,大地熙熙万象新。桃李争妍花烂熳,燕来画栋 迭香尘。 夏景诗曰:熏风拂拂思迟迟,宫院榴葵映日辉。玉笛音调惊午梦,芰荷香散 到庭帏。 秋景诗曰:金井梧桐一叶黄,珠帘不卷夜来霜。燕知社日辞巢去,雁折芦花 过别乡。 冬景诗曰:天雨飞云暗淡寒,朔风吹雪积千山。深宫自有红炉暖,报道梅开 玉满栏。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,便道:“驸马喜玩诗中之味,心定善于吟哦,如不 吝珠玉,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?”长老是个对景忘情、明心见性之意,见国王钦 重,命和前韵,他不觉忽谈一句道:“日暖冰消大地钧。”国王大喜,即召侍卫 官:“取文房四宝,请驸马和完录下,俟朕缓缓味之。”长老欣然不辞,举笔而 和: 和春景诗曰:日暖冰消大地钧,御园花卉又更新。和风膏雨民沾泽,海晏河 清绝俗尘。 和夏景诗曰:斗指南方白昼迟,槐云榴火斗光辉。黄鹂紫燕啼宫柳,巧转双 声入绛帏。 和秋景诗曰:香飘橘绿与橙黄,松柏青青喜降霜。篱菊半开攒锦绣,笙歌韵 彻水云乡。 和冬景诗曰:瑞雪初晴气味寒,奇峰巧石玉团山。炉烧兽炭煨酥酪,袖手高 歌倚翠栏。 国王见和大喜,称唱道:“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!”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, 尽日而散。 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尽受用,各饮了几杯,也都有些酣意,正欲去寻长老, 只见长老已同国王在一阁。八戒呆性发作,应声叫道:“好快活!好自在!今日 也受用这一下了!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!”沙僧笑道:“二哥忒没修养,这气饱 饫,如何睡觉?”八戒道:“你那里知,俗语云:吃了饭儿不挺尸,肚里没板脂 哩!”唐僧与国王相别,只谨言,只谨言。既至亭内,嗔责他三人道:“这夯货, 越发村了!这是甚么去处,只管大呼小叫!倘或恼着国王,却不被他伤害性命?” 八戒道:“没事,没事!我们与他亲家礼道的,他便不好生怪。常言道,打不断 的亲,骂不断的邻。大家耍子,怕他怎的?”长老叱道,教:“拿过呆子来,打 他二十禅杖!”行者果一把揪翻,长老举杖就打,呆子喊叫道:“驸马爷爷!饶 罪,饶罪!”旁有陪宴官劝住,呆子爬将起来,突突囔囔的道:“好贵人!好驸 马!亲还未成,就行起王法来了!”行者侮着他嘴道:“莫胡说,莫胡说!快早 睡去。”他们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。到明早,依旧宴乐。 不觉乐了三四日,正值十二日佳辰,有光禄寺三部各官回奏道:“臣等自八 日奉旨,驸马府已修完,专等妆奁铺设。合卺宴亦已完备,荤素共五百余席。” 国王心喜,正欲请驸马赴席,忽有内宫官对御前启奏道:“万岁,正宫娘娘有请。” 国王遂退入内宫,只见那三宫皇后,六院嫔妃,引领着公主,都在昭阳宫谈笑。 真个是花团锦簇!那一片富丽妖娆,真胜似天堂月殿,不亚于仙府瑶宫。有《喜 会佳姻》新词四首为证。 《喜词》云:喜,喜,喜!欣然乐矣!结婚姻,恩爱美。巧样宫妆,嫦娥怎 比。龙钗与凤檎,艳艳飞金缕。樱唇皓齿朱颜,嬝娜如花轻体。锦重重,五彩 丛中;香拂佛,千金队里。 《会词》云:会,会,会!妖娆娇媚。赛毛嫱,欺楚妹。倾国倾城,比花比 玉。妆饰更鲜妍,钗环多艳丽。兰心蕙性清高,粉脸冰肌荣贵。黛眉一线远山微, 窈窕嫣姌攒锦队。 《佳词》云:佳,佳,佳!玉女仙娃。深可爱,实堪夸。异香馥郁,脂粉交 加。天台福地远,怎似国王家。笑语纷然娇态,笙歌缭绕喧哗。花堆锦砌千般美, 看遍人间怎若他。 《姻词》云:姻,姻,姻!兰麝香喷。仙子阵,美人群。嫔妃换彩,公主妆 新。云鬓堆鸦髻,霓裳压凤裙。一派仙音嘹亮,两行朱紫缤纷。当年曾结乘鸾信, 今朝幸喜会佳姻。 却说国王驾到,那后妃引着公主,并彩女宫娥都来迎接。国王喜孜孜,进了 昭阳宫坐下。后妃等朝拜毕,国王道:“公主贤女,自初八日结彩抛球,幸遇圣 僧,想是心愿已足。各衙门官,又能体朕心,各项事俱已完备。今日正是佳期, 可早赴合卺之宴,不要错过时辰。”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,奏道:“父王,乞 赦小女万千之罪。有一言启奏:这几日闻得宫官传说,唐圣僧有三个徒弟,他生 得十分丑恶,小女不敢见他,恐见时必生恐惧。万望父王将他发放出城方好,不 然惊伤弱体,反为祸害也。”国王道:“孩儿不说,朕几乎忘了,果然生得有些 丑恶,连日教他在御花园里留春亭管待。趁今日就上殿,打发他关文,教他出城, 却好会宴。”公主叩头谢了恩,国王即出驾上殿,传旨:“请驸马共他三位。” 原来那唐僧捏指头儿算日子,熬至十二日,天未明,就与他三人计较道: “今日却是十二了,这事如何区处?”行者道:“那国王我已识得他有些晦气, 还未沾身,不为大害。但只不得公主见面,若得出来,老孙一觑,就知真假,方 才动作,你只管放心。他如今一定来请,打发我等出城,你自应承莫怕。我闪闪 身儿就来,紧紧随护你也。”师徒们正讲,果见当驾官同仪制司来请。行者笑道: “去来,去来!必定是与我们送行,好留师父会合。”八戒道:“送行必定有千 百两黄金白银,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,到我那丈人家,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。” 沙僧道:“二哥箝着口,休乱说,只凭大哥主张。” 遂此将行李马匹,俱随那些官到于丹墀下。国王见了,教请行者三位近前道: “汝等将关文拿上来,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,外多备盘缠,送你三位早去灵山 见佛,若取经回来,还有重谢。留驸马在此,勿得悬念。”行者称谢,遂教沙僧 取出关文递上。国王看了,即用了印,押了花字,又取黄金十锭,白金二十锭, 聊达亲礼。八戒原来财色心重,即去接了。行者朝上唱个喏道:“聒噪,聒噪!” 便转身要走,慌着个三藏一毂辘爬起,扯住行者,咬响牙根道:“你们都不顾我 就去了!”行者把手捏着三藏手掌,丢个眼色道:“你在这里宽怀欢会,我等取 了经,回来看你。”那长老似信不信的,不肯放手。多官都看见,以为实是相别 而去。早见国王又请驸马上殿,着多官送三位出城,长老只得放了手上殿。 行者三人,同众出了朝门,各自相别。八戒道:“我们当真的走哩?”行者 不言语,只管走至驿中。驿丞接入,看茶摆饭。行者对八戒沙僧道:“你两个只 在此,切莫出头。但驿丞问甚么事情,且含糊答应,莫与我说话,我保师父去也。” 好大圣,拔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即变作本身模样,与八戒沙僧同 在驿内,真身却幌的跳在半空,变作一个蜜蜂儿,其实小巧。但见── 翅黄口甜尾利,随风飘舞颠狂。最能摘蕊与偷香,度柳穿花摇荡。 辛苦几番淘染,飞来飞去空忙。酿成浓美自何尝,只好留存名状。 你看他轻轻的飞入朝中。远见那唐僧在国王左边绣墩上坐着,愁眉不展,心 存焦燥。径飞至他毗卢帽上,悄悄的爬及耳边,叫道:“师父,我来了,切莫忧 虑。”这句话,只有唐僧听见,那伙凡人,莫想知觉。唐僧听见,始觉心宽。不 一时,宫官来请道:“万岁,合卺嘉筵已排设在卺鹊宫中,娘娘与公主,俱在宫 伺候,专请万岁同贵人会亲也。”国王喜之不尽,即同驸马进宫而去。正是那: 邪主爱花花作祸,禅心动念念生愁。毕竟不知唐僧在内宫怎生解脱,且听下回分 解。 正文 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,随着国王至后宫,只听得鼓乐喧天,随闻得异香扑鼻, 低着头,不敢仰视。行者暗里欣然,丁在那毗卢帽顶上,运神光,睁火眼金睛观 看,又只见那两班彩女,摆列的似蕊宫仙府,胜强似锦帐春风。真个是── 娉婷嬝娜,玉质冰迹一双双娇欺楚女,一对对美赛西施。云髻高盘飞彩 凤,娥眉微显远山低。笙簧杂奏,箫鼓频吹。宫商角徵羽,抑扬高下齐。清歌妙 舞常堪爱,锦砌花团色色怡。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,暗自里咂嘴夸称道:“好和尚,好和尚!身居锦绣心 无爱,足步琼瑶意不迷。”少时,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鳷鹊宫,一齐迎接, 都道声:“我王万岁,万万岁!”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,莫知所措。行者早已知 识,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,却也不十分凶恶,即忙爬近耳朵叫道: “师父,公主是个假的。”长老道:“是假的,却如何教他现相。”行者道: “使出法身,就此拿他也。”长老道:“不可,不可!恐惊了主驾,且待君后退 散,再使法力。” 那行者一生性急,那里容得,大咤一声,现了本相,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: “好孽畜!你在这里弄假成真,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彀了,心尚不足,还要骗我 师父,破他的真阳,遂你的性哩!”唬得那国王呆呆挣挣,后妃跌跌,宫 娥彩女,无一个不东躲西藏,各顾性命。好便似── 春风荡荡,秋气潇潇。春风荡荡过园林,千花摆动;秋气潇潇来径苑,万叶 飘摇。刮折牡丹禜槛下,吹歪芍药卧栏边。沼岸芙蓉乱撼,台基菊蕊铺堆。海棠 无力倒尘埃,玫瑰有香眠野径。春风吹折芰荷楟,冬雪压歪梅嫩蕊。石榴花瓣, 乱落在内院东西;岸柳枝条,斜垂在皇宫南北。好花风雨一宵狂,无数残红铺地 锦。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,战兢兢抱住国王,只叫:“陛下,莫怕,莫怕!此是我 顽徒使法力,辨真假也。”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,挣脱了手,解剥了衣裳,捽捽头摇落了钗环首饰,即 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,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,急转身来乱打行者。行者随即跟 来,使铁棒劈面相迎。他两个吆吆喝喝,就在花园斗起,后却大显神通,各驾云 雾,杀在空中。这一场── 金箍铁棒有名声,碓嘴短棍无人识。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,一个为爱奇花来 住迹。那怪久知唐圣僧,要求配合元精液。旧年摄去真公主,变作人身钦爱惜。 今逢大圣认妖氛,救援活命分虚实。短棍行凶着顶丢,铁棒施威迎面击。喧喧嚷 嚷两相持,云雾满天遮白日。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,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,尽朝里多官胆怕。长老扶着 国王,只叫:“休惊!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。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,等我徒弟 拿住他,方知好歹也。”那些妃子有胆大的,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,道: “这是公主穿的,戴的,今都丢下,精着身子,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,必定是个 妖邪。”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,望空仰视不题。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,不分胜败。行者把棒丢起,叫一声:“变!” 就以一变十,以十变百,以百变千,半天里,好似蛇游蟒搅,乱打妖邪。妖邪慌 了手脚,将身一闪,化道清风,即奔碧空之上逃走。行者念声咒语,将铁棒收做 一根,纵祥光一直赶来。将近西天门,望见那旌旗闪灼,行者厉声高叫道:“把 天门的,挡住妖精,不要放他走了!”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 四大元帅,各展兵器拦阻。妖邪不能前进,急回头,舍死忘生,使短棍又与行者 相持。这大圣用心力轮铁棒,仔细迎着看时,见那短棍儿一头壮,一头细,却似 舂碓臼的杵头模样,叱咤一声喝道:“孽畜!你拿的是甚么器械,敢与老孙抵敌! 快早降伏,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!”那妖邪咬着牙道:“你也不知我这兵器! 听我道: 仙根是段羊脂玉,磨琢成形不计年。混沌开时吾已得,洪蒙判处我当先。 源流非比凡间物,本性生来在上天。一体金光和四相,五行瑞气合三元。 随吾久住蟾宫内,伴我常居桂殿边。因为爱花垂世境,故来天竺假婵娟。 与君共乐无他意,欲配唐僧了宿缘。你怎欺心破佳偶,死寻赶战逞凶顽! 这般器械名头大,在你金箍棒子前。广寒宫里捣药杵,打人一下命归泉! 行者闻说,呵呵冷笑道:“好孽畜啊!你既住在蟾宫之内,就不知老孙的手 段?你还敢在此支吾?快早现相降伏,饶你性命!”那怪道:“我认得你是五百 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,理当让你。但只是破人亲事,如杀父母之仇,故此情理 不甘,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!”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,他听得此言,心 中大怒,举铁棒劈面就打。那妖邪轮杵来迎,就于西天门前,发狠相持。这一场 ── 金箍棒,捣药杵,两般仙器真堪比。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,这个因保唐僧到 这里。原来是国王没正经,爱花引得妖邪喜。致使如今恨苦争,两家都把顽心起。 一冲一撞赌输赢,暧语劖言齐斗嘴。药杵英雄世罕稀,铁棒神威还更美。金光 湛湛幌天门,彩雾辉辉连地里。来往战经十数回,妖邪力弱难搪抵。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,见行者的棒势紧密,料难取胜,虚丢一杵,将 身幌一幌,金光万道,径奔正南上败走,大圣随后追袭,忽至一座大山,妖精按 金光,钻入山洞,寂然不见。又恐他遁身回国,暗害唐僧,他认了这山的规模, 返云头径转国内。 此时有申时矣。那国王正扯着三藏,战战兢兢只叫:“圣僧救我!”那些嫔 妃皇后也正怆惶,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,叫道:“师父,我来也!”三藏 道:“悟空立住,不可惊了圣躬。我问你,假公主之事,端的如何?”行者立于 鳷鹊宫外,叉手当胸道:“假公主是个妖邪。初时与他打了半日,他战不过我, 化道清风,径往天门上跑,是我吆喝天神挡住。他现了相,又与我斗到十数合, 又将身化作金光,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。我急追至山,无处寻觅,恐怕他来此害 你,特地回顾也。”国王听说,扯着唐僧问道:“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,我真公 主在于何处?”行者应声道:“待我拿住假公主,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。”那后 妃等闻得此言,都解了恐惧,一个个上前拜告道:“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,分 了明暗,必当重谢,”行者道:“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,请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, 娘娘等各转各宫,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,我却好去降妖。一则分了内外, 二则免我悬心,谨当辨明,以表我一场心力。”国王依言,感谢不已,遂与唐僧 携手出宫,径至殿上,众后妃各各回宫。一壁厢教备素膳,一壁厢请八戒沙僧。 须臾间,二人早至。行者备言前事,教他两个用心护持。这大圣纵筋斗云,飞空 而去,那殿前多官,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。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。原来那妖邪败了阵,到此山,钻入窝中, 将门儿使石块挡塞,虚怯怯藏隐不出。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,心甚焦恼,捻着诀, 念动真言,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。少时,二神至了,叫头道:“不知不知, 知当远接。万望恕罪!”行者道:“我且不打你,我问你:这山叫做甚么名字? 此处有多少妖精?从实说来,饶你罪过。”二神告道:“大圣,此山唤做毛颖山, 山中只有三处兔穴。亘古至今没甚妖精,乃五环之福地也。大圣要寻妖精,还是 西天路上去有。”行者道:“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,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 去,抛在荒野,他就变做公主模样,戏哄国王,结彩楼,抛绣球,欲招驸马。我 保唐僧至其楼下,被他有心打着唐僧,欲为配偶,诱取元阳。是我识破,就于宫 中现身捉获。他就脱了人衣、首饰,使一条短棍,唤名捣药杵,与我斗了半日, 他就化清风而去。被老孙赶至西天门,又斗有十数合,他料不能胜,复化金光, 逃至此处,如何不见?” 二神听说,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,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,亦有几个草兔 儿,也惊得走了。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,只见两块大石头,将窟门挡住。土地道: “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。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,那妖邪果藏在里面,呼 的一声,就跳将出来,举药杵来打。行者轮起铁棒架住,唬得那山神倒退,土地 忙奔。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,骂着山神土地道:“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!” 他支支撑撑的,抵着铁棒,且战且退,奔至空中。 正在危急之际,却又天色晚了。这行者愈发狠性,下毒手,恨不得一棒打杀。 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,有人叫道:“大圣,莫动手,莫动手!棍下留情!”行者 回头看时,原来是太阴星君,后带着姮娥仙子,降彩云到于当面。慌得行者收了 铁棒,躬身施礼道:“老太阴,那里来的?老孙失回避了。”太:“与你对 敌的这个妖邪,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。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, 经今一载。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,特来救他性命,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。”行 者喏喏连声,只道:“不敢,不敢!怪道他会使捣药杵!原来是个玉兔儿!老太 阴不知,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,却又假合真形,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。其 情其罪,其实何甘!怎么便可轻恕饶他?”太:“你亦不知。那国王之公主, 也不是凡人,原是蟾宫中之素娥。十八年前,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,却就思凡 下界。一灵之光,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,当时得以降生。这玉兔儿怀那一 掌之仇,故于旧年走出广寒,抛素娥于荒野。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,此罪真不可 逭。幸汝留心,识破真假,却也未曾伤损你师。万望看我面上,恕他之罪,我收 他去也。”行者笑道:“既有这些因果,老孙也不敢抗违。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, 恐那国王不信,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,对国王明证明证。一则 显老孙之手段,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,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,以见 显报之意也。”太阴君信其言,用手指定妖邪,喝道:“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!” 玉兔儿打个滚,现了原身。真个是── 缺唇尖齿,长耳稀须。团身一块毛如玉,展足千山蹄若飞。直鼻垂酥,果赛 霜华填粉腻;双睛红映,犹欺雪上点胭脂。伏在地,白穰穰一堆素练;伸开腰, 白铎铎一架银丝。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,捣药长生奇。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,踏云光向前引导,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,带着玉 兔儿,径转天竺国界。此时正黄昏,看看月上,到城边,闻得谯楼上擂鼓。那国 王与唐僧尚在殿内,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,方议退朝,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, 光明如昼。众抬头看处,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:“天竺陛下,请出你那皇后 嫔妃看者。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,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。这个玉兔儿却是 你家的假公主,今现真相也。”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,朝天礼拜, 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。满城中各家各户,也无一人不设香案,叩头念佛。 正此观看处,猪八戒动了欲心,忍不住跳在空中,把霓裳仙子抱住道:“姐姐, 我与你是旧相识,我和你耍子儿去也。”行者上前揪着八戒,打了两掌骂道: “你这个村泼呆子!此是甚么去处,敢动心!”八戒道:“拉闲散闷耍子而已!” 那太阴君令转仙幢,与众嫦娥收回玉兔,径上月宫而去。 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。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,又问前因道:“多感神僧大 法力捉了假公主,朕之真公主,却在何处所也?”行者道:“你那真公主也不是 凡胎,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。因十八年前,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,就思凡下界, 投胎在你正宫腹内,生下身来。那玉兔儿怀恨前仇,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 走下来,把素娥摄抛荒野,他却变形哄你。这段因果,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。 今日既去其假者,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。”国王闻说,又心意惭惶,止不住腮 边流泪道:“孩儿!我自幼登基,虽城门也不曾出去,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!” 行者笑道:“不须烦恼,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。今且各散,到天明我还 你个真公主便是。”众官又拜伏奏道:“我王且心宽,这几位神僧,乃腾云驾雾 之神佛,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。明日即烦神僧四众同去一寻,便知端的。”国王 依言,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。此时已近二更,正是那── 铜壶滴漏月华明,金铎叮当风送声。杜宇正啼春去半,落花无路近三更。 御园寂寞秋千影,碧落空浮银汉横。三市六街无客走,一天星斗夜光晴。 当夜各寝不题。 这一夜,国王退了妖气,陡长精神,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。朝毕,命请唐僧 四众议寻公主。长老随至,朝上行礼。大圣三人,一同打个问讯。国王欠身道: “昨所云公主孩儿,敢烦神僧为一寻救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前日自东来,行至天 晚,见一座给孤布金寺,特进求宿,幸那寺僧相待。当晚斋罢,步月闲行,行至 布金旧园,观看基址,忽闻悲声入耳。询问其由,本寺一老僧,年已百岁之外, 他屏退左右,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,道:‘悲声者,乃旧年春深时,我正明性月, 忽然一阵风生,就有悲怨之声。下榻到祇园基上看处,乃是一个女子。询问其故, 那女子道,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。因为夜间玩月观花,被风刮至于此。’那老僧 多知人礼,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,惟恐本寺顽僧污染,只说是妖精被我锁 住。公主识得此意,日间胡言乱语,讨些茶饭吃了;夜深无人处,思量父母悲啼。 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,见公主在宫无恙,所以不敢声言举奏。因见我徒弟有 些神通,那老僧千叮万嘱,教贫僧到此查访。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,假合真 形,变作公主模样。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。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,认出真假, 今已被太阴星收去。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。”国王见说此详细,放声大哭。 早惊动三宫六院,都来问及前因。无一人不痛哭者。良久,国王又问:“布金寺 离城多远?”三藏道:“只有六十里路。”国王遂传旨:“着东西二宫守殿,掌 朝太师卫国,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、四神僧,去寺取公主也。” 当时摆驾,一行出朝。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,把腰一扭,先到了寺里。众 僧慌忙跪接道:“老爷去时,与众步行,今日何从天上下来?”行者笑道:“你 那老师在于何处?快叫他出来,排设香案接驾。天竺国王、皇后、多官与我师父 都来了。”众僧不解其意,即请出那老僧,老僧见了行者,倒身下拜道:“老爷, 公主之事如何?”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球,欲配唐僧,并赶捉赌斗,与太阴星收 去玉兔之言,备陈了一遍。那老僧又磕头拜谢,行者搀起道:“且莫拜,且莫拜, 快安排接驾。”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。一个个惊惊喜喜,便都设了香案, 摆列山门之外,穿了袈裟,撞起钟鼓等候。不多时,圣驾早到,果然是── 缤纷瑞霭满天香,一座荒山倏被祥。虹流千载清河海,电绕长春赛禹汤。 草木沾恩添秀色,野花得润有余芳。古来长者留遗迹,今喜明君降宝堂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,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,俯伏接拜,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, 国王道:“神僧何先到此?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,就到了,你们 怎么就走这半日?”随后唐僧等俱到。长老引驾,到于后面房边,那公主还装风 胡说。老僧跪指道:“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。”国王即令开门。随 即打开铁锁,开了门。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,认得形容,不顾秽污,近前一把搂 抱道:“我的受苦的儿啊!你怎么遭这等折磨,在此受罪!”真是父母子女相逢, 比他人不同,三人抱头大哭。哭了一会,叙毕离情,即令取香汤,教公主沐浴更 衣,上辇回国。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:“老孙还有一事奉上。”国王答礼道:“神僧有事吩 咐,朕即从之。”行者道:“他这山,名为百脚山。近来说有蜈蚣成精,黑夜伤 人,往来行旅,甚为不便。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,可选绝大雄鸡千只,撒放山 中,除此毒虫。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,赐文一道敕封,就当谢此僧存养公主之恩 也。”国王甚喜领诺,随差官进城取鸡;又改山名为宝华山,仍着工部办料重修, 赐与封号,唤做“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。”把那老僧封为“报国僧官”,永远 世袭,赐俸三十六石。僧众谢了恩,送驾回朝。公主入宫,各各相见,安排筵宴, 与公主释闷贺喜。后妃母子,复聚首团圞。国王君臣,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。 次早,国王传旨,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,供养在华夷楼上,又请公主新 妆重整,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。谢毕,唐僧辞王西去。那国王那里肯放,大 设佳宴,一连吃了五六日,着实好了呆子,尽力放开肚量受用。国王见他们拜佛 心重,苦留不住,遂取金银二百锭,宝贝各一盘奉谢,师徒们一毫不受。教摆銮 驾,请老师父登辇,差官远送,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。及至前途,又 见众僧叩送,俱不忍相别。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,无已,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, 一阵暗风,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,方才得脱身而去。这正是:沐净恩波归了性, 出离金海悟真空。毕竟不知前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六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色色原无色,空空亦非空。静喧语默本来同,梦里何劳说梦。 有用用中无用,无功功里施功。还如果熟自然红,莫问如何修种。 话表唐僧师众,使法力,阻住那布金寺僧。僧见黑风过处,不见他师徒,以 为活佛临凡,磕头而回不题。他师徒们西行,正是春尽夏初时节── 清和天气爽,池沼芰荷生。梅逐雨余熟,麦随风里成。 草香花落处,莺老柳枝轻。江燕携雏习,山鸡哺子鸣。 斗南当日永,万物显光明。 说不尽那朝餐暮宿,转涧寻坡。在那平安路上,行经半月,前边又见一城垣 相近。三藏问道:“徒弟,此又是甚么去处!”行者道:“不知,不知。”八戒 笑道:“这路是你行过的,怎说不知!却是又有些儿跷蹊。故意推不认得,捉弄 我们哩。”行者道:“这呆子全不察理!这路虽是走过几遍,那时只在九霄空里, 驾云而来,驾云而去,何曾落在此地?事不关心,查他做甚,此所以不知。却有 甚跷蹊,又捉弄你也?” 说话间,不觉已至边前,三藏下马,过吊桥,径入门里。长街上,只见廊下 坐着两个老儿叙话。三藏叫:“徒弟,你们在那街心里站住,低着头,不要放肆, 等我去那廊下问个地方。”行者等果依言立住,长老近前合掌叫声“老施主,贫 僧问讯了。”那二老正在那里闲讲闲论,说甚么兴衰得失,谁圣谁贤,当时的英 雄事业,而今安在,诚可谓大叹息。忽听得道声问讯,随答礼道:“长老有何话 说?”三藏道:“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,适到宝方,不知是甚地名,那里有向 善的人家,化斋一顿?”老者道:“我敝处是铜台府,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。 长老若要吃斋,不须募化,过此牌坊,南北街,坐西向东者,有一个虎坐门楼, 乃是寇员外家,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。似你这远方僧,尽着受用。去,去, 去!莫打断我们的话头。”三藏谢了,转身对行者道:“此处乃铜台府地灵县。 那二老道:‘过此牌坊,南北街,向东虎坐门楼,有个寇员外家,他门前有个万 僧不阻之牌。’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。”沙僧道:“西方乃佛家之地,真个有斋 僧的。此间既是府县,不必照验关文,我们去化些斋吃了,就好走路。长老与三 人缓步长街,又惹得那市口里人,都惊惊恐恐,猜猜疑疑的。围绕争看他们相貌。 长老吩咐闭口,只教“莫放肆,莫放肆!”三人果低着头,不敢仰视。转过拐角, 果见一条南北大街。正行时,见一个虎坐门楼,门里边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,书 着“万僧不阻”四字。三藏道:“西方佛地,贤者愚者俱无诈伪。那二老说时, 我犹不信,至此果如其言。”八戒村野,就要进去。行者道:“呆子且住,待有 人出来,问及何如,方好进去。”沙僧道:“大哥说得有理,恐一时不分内外, 惹施主烦恼。”在门口歇下马匹行李。 须臾间,有个苍头出来,提着一把秤,一只篮儿,猛然看见,慌的丢了,倒 跑进去报道:“主公!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也!”那员外拄着拐,正在天井中 闲走,口里不住的念佛,一闻报道,就丢了拐,出来迎接,见他四众,也不怕丑 恶,只叫:“请进,请进。”三藏谦谦逊逊,一同都入。转过一条巷子,员外引 路,至一座房里,说道:“此上手房宇,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、经堂、斋堂,下 手的,是我弟子老小居住。”三藏称赞不已,随取袈裟穿了拜佛,举步登堂观看。 但见那── 香云叆云逮,烛焰光辉。满堂中锦簇花攒,四下里金铺彩绚。朱红架,高挂 紫金钟;彩漆檠,对设花腔鼓。几对幡,绣成八宝;千尊佛,尽戗黄金。古铜炉, 古铜瓶,雕漆桌,雕漆盒。古铜炉内,常常不断沉檀;古铜瓶中,每有莲花现彩。 雕漆桌上五云鲜,雕漆盒中香瓣积。玻璃盏,净水澄清;鳙璃灯,香油明亮。一 声金磬,响韵虚徐。真个是红尘不到赛珍楼,家奉佛堂欺上刹。 长老净了手,拈了香,叩头拜毕,却转回与员外行礼。员外道:“且住!请 到经堂中相见。”又见那── 方台竖柜,玉匣金函。方台竖柜,堆积着无数经文;玉匣金函,收贮着许多 简札。彩漆桌上,有纸墨笔砚,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;椒粉屏前,有书画琴棋, 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。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,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。清气 令人神气爽,斋心自觉道心闲。 长老到此,正欲行礼,那员外又搀住道:“请宽佛衣”。三藏脱了袈裟,才 与长老见了,又请行者三人见了,又叫把马喂了,行李安在廊下,方问起居。三 藏道:“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,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。闻知尊府敬僧, 故此拜见,求一斋就行。”员外面生喜色,笑吟吟的道:“弟子贱名寇洪,字大 宽,虚度六十四岁。自四十岁上,许斋万僧,才做圆满。今已斋了二十四年,有 一簿斋僧的帐目。连日无事,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,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, 止少四众,不得圆满。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师四位,完足万僧之数,请留尊讳,好 歹宽住月余,待做了圆满,弟子着轿马送老师上山。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, 苦不远也。”三藏闻言,十分欢喜,都就权且应承不题。 他那几个大小家僮,往宅里搬柴打水,取米面蔬菜,整治斋供,忽惊动员外 妈妈问道:“是那里来的僧,这等上紧?”僮仆道:“才有四位高僧,爹爹问他 起居,他说是东土大唐皇帝差来的,往灵山拜佛爷爷,到我们这里,不知有多少 路程。爹爹说是天降的,吩咐我们快整斋,供养他也。”那老妪听说也喜,叫丫 鬟:“取衣服来我穿,我也去看看。”僮仆道:“奶奶,只一位看得,那三位看 不得,形容丑得狠哩。”老妪道:“汝等不知,但形容丑陋,古怪清奇,必是天 人下界。快先去报你爹爹知道。”那僮仆跑至经堂对员外道:“奶奶来了,要拜 见东土老爷哩。”三藏听见,即起身下座。 说不了,老妪已至堂前,举目见唐僧相貌轩昂,丰姿英伟。转面见行者三人 模样非凡,虽知他是天人下界,却也有几分悚惧,朝上跪拜。三藏急急还礼道: “有劳菩萨错敬。”老妪问员外说道:“四位师父,怎不并坐?”八戒掬着嘴道: “我三个是徒弟。”噫!他这一声,就如深山虎啸,那妈妈一发害怕。正说处, 又见一个家僮来报道:“两个叔叔也来了。三藏急转身看时,原来是两个少年秀 才。那秀才走上经堂,对长老倒身下拜,慌得三藏急便还礼。员外上前扯住道: “这是我两个小儿,唤名寇梁、寇栋,在书房里读书方回,来吃午饭,知老师下 降,故来拜也。”三藏喜道:“贤哉,贤哉!正是欲高门第须为善,要好儿孙在 读书。”二秀才启上父亲道:“这老爷是那里来的?”员外笑道:“来路远哩, 南赡部洲东土大唐皇帝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。”秀才道:“我看《事林 广记》上,盖天下只有四大部洲。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,还有个东胜神洲。想 南赡部洲至此,不知走了多少年代?”三藏笑道:“贫僧在路,耽阁的日子多, 行的日子少。常遭毒魔狠怪,万苦千辛,甚亏我三个徒弟保护,共计一十四遍寒 暑,方得至宝方。”秀才闻言,称奖不尽道:“真是神僧,真是神僧!”说未毕, 又有个小的来请道:“斋筵已摆,请老爷进斋。”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宅,他却 陪四众进斋堂吃斋。那里铺设的齐整,但见── 金漆桌案,黑漆交椅。前面是五色高果,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。第二行五盘 小菜,第三行五碟水果,第四行五大盘闲食。般般甜美,件件馨香。素汤米饭, 蒸饣卷馒头,辣辣爨爨热腾腾,尽皆可口,真足充肠。七八个僮仆往来奔奉,四 五个庖丁不住手。 你看那上汤的上汤,添饭的添饭,一往一来,真如流星赶月。这猪八戒一口 一碗,就是风卷残云,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。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,就欲走路。 那员外拦住道:“老师,放心住几日儿。常言道,起头容易结梢难。只等我做过 了圆满,方敢送程。”三藏见他心诚意恳,没奈何住了。早经过五七遍朝夕,那 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,办做圆满道场。众僧们写作有三四日,选定良 辰,开启佛事,他那里与大唐的世情一般,却倒也── 大扬幡,铺设金容;齐秉烛,烧香供养。擂鼓敲铙,吹笙捻管。云锣儿,横 笛音清,也都是尺工字样。打一回,吹一荡,朗言齐语开经藏。先安土地,次请 神将。发了文书,拜了佛像。谈一部《孔雀经》,句句消灾障;点一架药师灯, 焰焰辉光亮。拜水忏,解冤愆;讽《华严》,除诽谤。三乘妙法甚精勤,一二沙 门皆一样。 如此做了三昼夜,道场已毕。唐僧想着雷音,一心要去,又相辞谢。员外道: “老师辞别甚急,想是连日佛事冗忙,多致简慢,有见怪之意。”三藏道:“深 扰尊府,不知何以为报,怎敢言怪!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,问几时可回,我就 误答三年可回,不期在路耽阁,今已十四年矣!取经未知有无,及回又得十二三 年,岂不违背圣旨?罪何可当!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,待取得经回,再造府久住 些时,有何不可!”八戒忍不住高叫道:“师父忒也不从人愿!不近人情!老员 外大家巨富,许下这等斋僧之愿,今已圆满,又况留得至诚,须住年把,也不妨 事,只管要去怎的?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,却往人家化募!前头有你甚老爷、 老娘家哩?”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:“你这夯货,只知要吃,更不管回向之因, 正是那槽里吃食,胃里擦痒的畜生!汝等既要贪此嗔痴,明日等我自家去罢。” 行者见师父变了脸,即揪住八戒,着头打一顿拳,骂道:“呆子不知好歹,惹得 师父连我们都怪了!”沙僧笑道:“打得好,打得好!只这等不说话,还惹人嫌, 且又插嘴!”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,再不敢言。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,只得 满面陪笑道:“老师莫焦燥,今日且少宽容,待明日我办些旗鼓,请几个邻里亲 戚,送你们起程。” 正讲处,那老妪又出来道:“老师父,既蒙到舍,不必苦辞。今到几日了?” 三藏道:“已半月矣。”老妪道:“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,老身也有些针线钱 儿,也愿斋老师父半月。”说不了,寇栋兄弟又出来道:“四位老爷,家父斋僧 二十余年,更不曾遇着好人,今幸圆满,四位下降,诚然是蓬屋生辉。学生年幼, 不知因果,常闻得有云,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,不修不得。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 者,正是各求得些因果,何必苦辞?就是愚兄弟,也省得有些束修钱儿,也只望 供养老爷半月,方才送行。”三藏道:“令堂老菩萨盛情,已不敢领,怎么又承 贤昆玉厚爱?决不敢领。今朝定要起身,万勿见罪。不然,久违钦限,罪不容诛 矣。”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,便生起恼来道:“好意留他,他这等固执要 去,要去便就去了罢!只管劳叨甚么!”母子遂抽身进去。八戒忍不住口,又对 唐僧道:“师父,不要拿过了班儿。常言道,留得在,落得怪。我们且住一个月 儿,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,只管忙怎的?”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,那呆子就 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:“啐,啐,啐!”说道:“莫多话!又做声了!”行者与 沙僧赥赥的笑在一边。唐僧又怪行者道:“你笑甚么?”即捻诀要念紧箍儿 咒,慌得个行者跪下道:“师父,我不曾笑,我不曾笑!千万莫念,莫念!”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,再也不敢苦留,只叫:“老师不必吵闹,准于 明早送行。”遂此出了经堂,吩咐书办,写了百十个简帖儿,邀请邻里亲戚,明 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;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;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 十对彩旗,觅一班吹鼓手乐人,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,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,限 明日巳时,各项俱要整齐。众执事领命去讫。不多时,天又晚了。吃了晚斋,各 归寝处。正是那── 几点归鸦过别村,楼头钟鼓远相闻。六街三市人烟静,万户千门灯火昏。 月皎风清花弄影,银河惨淡映星辰。子规啼处更深矣,天籁无声大地钧。 当时三四更天气,各管事的家僮,尽皆早起,买办各项物件。你看那办筵席 的厨上慌忙,置彩旗的堂前吵闹,请僧道的两脚奔波,叫鼓乐的一声急纵,送简 帖的东走西跑,备轿马的上呼下应。这半夜,直嚷至天明,将巳时前后,各项俱 完,也只是有钱不过。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,又有那一班人供奉。长老吩咐收拾行李,扣备马匹。 呆子听说要走,又努嘴胖唇,唧唧哝哝,只得将衣钵收拾,找启高肩担子。沙僧 刷鞄马匹,套起鞍辔伺候。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,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 儿,挂在胸前,只是一齐要走。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,那里面又铺设了筵 宴,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。但见那── 帘幕高挂,屏围四绕。正中间,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;两壁厢,列四轴春夏 秋冬之景。龙文鼎内香飘霭,鹊尾炉中瑞气生。看盘簇彩,宝妆花色色鲜明;排 桌堆金,狮仙糖齐齐摆列。阶前鼓舞按宫商,堂上果肴铺锦绣。素汤素饭甚清奇, 香酒香茶多美艳。虽然是百姓之家,却不亚王侯之宅。只听得一片欢声,真个也 惊天动地。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,只见家僮来报:“客俱到了。”却是那请来的左邻、右 舍、妻弟、姨兄、姐夫、妹丈,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,念佛的善友,一齐都向长 老礼拜。拜毕各各叙坐,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,堂上边弦歌酒宴。这一席盛宴, 八戒留心对沙僧道:“兄弟,放怀放量吃些儿。离了寇家,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 了!”沙僧笑道:“二哥说那里话!常言道,珍馐百味,一饱便休。只有私房路, 那有私房肚!”八戒道:“你也忒不济,不济!我这一顿尽饱吃了,就是三日也 急忙不饿。”行者听见道:“呆子,莫胀破了肚子!如今要走路哩!” 说不了,日将中矣,长老在上举箸,念揭斋经。八戒慌了,拿过添饭来,一 口一碗,又丢彀有五六碗,把那馒头、饣卷儿、饼子、烧果,没好没歹的,满满 笼了两袖,才跟师父起身。长老谢了员外,又谢了众人,一同出门。你看那门外 摆着彩旗宝盖,鼓手乐人。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,员外笑道:“列位来迟,老师 去急,不及奉斋,俟回来谢罢。”众等让叙道路,抬轿的抬轿,骑马的骑马,步 行的步行,都让长老四众前行。只闻得鼓乐喧天,旗幡蔽日,人烟凑集,车马骈 填,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。这一场富贵,真赛过珠围翠绕,诚不亚锦帐藏春! 那一班僧,打一套佛曲;那一班道,吹一道玄音,俱送出府城之外。行至十里长 亭,又设着箪食壶浆,擎杯把盏,相饮而别。那员外犹不忍舍,噙着泪道:“老 师取经回来,是必到舍再住几日,以了我寇洪之心。”三藏感之不尽,谢之无已 道:“我若到灵山,得见佛祖,首表员外之大德。回时定踵门叩谢,叩谢!”说 说话儿,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,长老恳切拜辞,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。这正是: 有愿斋僧归妙觉,无缘得见佛如来。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,同众回家。却说他师徒四众,行有四五十里之 地,天色将晚。长老道:“天晚了,何方借宿?”八戒挑着担,努着嘴道:“放 了现成茶饭不吃,清凉瓦屋不住,却要走甚么路,象抢丧踵魂的!如今天晚,倘 下起雨来,却如之何!”三藏骂道:“泼孽畜,又来报怨了!常言道,长安虽好, 不是久恋之家。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,取得真经,那时回转大唐,奏过主公,将 那御厨里饭,凭你吃上几年,胀死你这孽畜,教你做个饱鬼!”那呆子吓吓的暗 笑,不敢复言。 行者举目遥观,只见大路旁有几间房宇,急请师父道:“那里安歇,那里安 歇。”长老至前,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,坊上有一旧扁,扁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 个大字,乃“华光行院”。长老下了马道:“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,因 剿除毒火鬼王,降了职,化做五显灵官,此间必有庙祝。”遂一齐进去,但见廊 房俱倒,墙壁皆倾,更不见人之踪迹,只是些杂草丛菁。欲抽身而出,不期天上 黑云盖顶,大雨淋漓。没奈何,却在那破房之下,拣遮得风雨处,将身躲避。密 密寂寂,不敢高声,恐有妖邪知觉。坐的坐,站的站,苦捱了一夜未睡。咦!真 个是:泰极还生否,乐处又逢悲。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,苦奈夜雨存身。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 徒,因宿娼、饮酒、赌博,花费了家私,无计过活,遂伙了十数人做贼,算道本 城那家是第一个财主,那家是第二个财主,去打劫些金银用度。内有一人道: “也不用缉访,也不须算计,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,十分富厚。我 们乘此夜雨,街上人也不防备,火甲等也不巡逻,就此下手,劫他些资本,我们 再去嫖赌儿耍子,岂不美哉!众贼欢喜,齐了心,都带了短刀、蒺藜、拐子、闷 棍、麻绳、火把,冒雨前来,打开寇家大门,呐喊杀入。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, 是男是女,俱躲个干净。妈妈儿躲在床底,老头儿闪在门后,寇梁、寇栋与着亲 的几个儿女,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。那伙贼,拿着刀,点着火,将他家箱 笼打开,把些金银宝贝,首饰衣裳,器皿家火,尽情搜劫。那员外割舍不得,拚 了命,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:“列位大王,彀你用的便罢,还留几件衣物与 我老汉送终”那众强人那容分说,赶上前,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:可怜三 魂渺渺归阴府,七魄悠悠别世人!众贼得了手,走出寇家,顺城脚做了软梯,漫 城墙一一系出,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。那寇家僮仆,见贼退了,方才出头。及看 时,老员外已死在地下,放声哭道:“天呀!主人公已打死了!”众皆伏尸而哭, 悲悲啼啼。 将四更时,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,因为花扑扑的送他,惹出这场 灾祸,便生妒害之心,欲陷他四众,扶着寇梁道:“儿啊,不须哭了。你老子今 日也斋僧,明日也斋僧,岂知今日做圆满,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!”他兄弟道: “母亲,怎么是送命的僧?”妈妈道:“贼势凶勇,杀进房来,我就躲在床下, 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,你说是谁?点火的是唐僧,持刀的是猪八戒, 搬金银的是沙和尚,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。”二子听言,认了真实道:“母亲 既然看得明白,必定是了。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,将我家门户墙垣,窗棂巷道, 俱看熟了,财动人心,所以乘此夜雨,复到我家,既劫去财物,又害了父亲,此 情何毒!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。”寇栋道:“失状如何写?”寇梁道: “就依母亲之言。”写道:“唐僧点着火,八戒叫杀人。沙和尚劫出金银去,孙 行者打死我父亲。”一家子吵吵闹闹,不觉天晓。一壁厢传请亲人,置办棺木; 一壁厢寇梁兄弟,赴府投词。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── 平生正直,素性贤良。少年向雪案攻书,早岁在金銮对策。常怀忠义之心, 每切仁慈之念。名扬青史播千年,龚黄再见;声振黄堂传万古,卓鲁重生。 当时坐了堂,发放了一应事务,即令抬出放告牌。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,跪 倒高叫道:“爷爷,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,杀伤人命重情事。”刺史接上状去, 看了这般这的,如此如彼,即问道:“昨日有人传说,你家斋僧圆满,斋得四众 高僧,乃东土唐朝的罗汉,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,怎么却有这般事情?”寇梁 等磕头道:“爷爷,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,因这四僧远来,恰足万僧之数, 因此做了圆满,留他住了半月。他就将路道、门窗都看熟了。当日送出,当晚复 回,乘黑夜风雨,遂明火执杖,杀进房来,劫去金银财宝,衣服首饰,又将父打 死在地。望爷爷与小民做主!”刺史闻言,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,共有百 五十人,各执锋利器械,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。 却说他师徒们,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,上路奔西。可可的 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,系出城外,也向西方大路上。行经天晓,走过华光院 西去,有二十里远近,藏于山凹中,分拨金银等物。分还未了,忽见唐僧四众顺 路而来,众贼心犹不歇,指定唐僧道:“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!”众贼笑 道:“来得好,来得好!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。这些和尚缘路来,又在 寇家许久,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,我们索性去截住他,夺了盘缠,抢了白马凑分, 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?”众贼遂持兵器,呐一声喊,跑上大路,一字儿摆开,叫 道:“和尚,不要走!快留下买路钱,饶你性命!牙迸半个不字,一刀一个,决 不留存!”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,沙僧与八戒心慌,对行者道:“怎的了,怎 的了!苦奈得半夜雨天,又早遇强徒断路,诚所谓祸不单行也!”行者笑道: “师父莫怕,兄弟勿忧。等老孙去问他一问。” 好大圣,束一束虎皮裙子,抖一抖锦布直裰,走近前,叉手当胸道:“列位 是做甚么的?”贼徒喝道:“这厮不知死活,敢来问我!你额颅下没眼,不认得 我是大王爷爷!快将买路钱来,放你过去!”行者闻言,满面陪笑道:“你原来 是剪径的强盗!”贼徒发狠叫:“杀了!”行者假假的惊恐道:“大王,大王! 我是乡村中的和尚,不会说话,冲撞莫怪,莫怪!若要买路钱,不要问那三个, 只消问我。我是个管帐的,凡有经钱、衬钱,那里化缘的、布施的,都在包袱中, 尽是我管出入,那个骑马的,虽是我的师父,他却只会念经,不管闲事,财色俱 忘,一毫没有。那个黑脸的,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,只会养马。那个长嘴的, 是我雇的长工,只会挑担。你把三个放过去,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。”众贼听 说:“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。既如此,饶了你命,教那三个丢下行李,放他 过去。”行者回头使个眼色,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,与师父牵着马,同八戒往西 径走。行者低头打开包袱,就地挝把尘土,往上一洒,念个咒语,乃是个定身之 法,喝一声:“住!”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,一个个咬着牙,睁着眼,撒着手, 直直的站定,莫能言语,不得动身。行者跳出路口叫道:“师父,回来,回来!” 八戒慌了道:“不好,不好!师兄供出我们来了!他身上又无钱财,包袱里又无 金银,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,叫我们是剥衣服了。”沙僧笑道:“二哥莫乱说! 大哥是个了得的,向者那般毒魔狠怪,也能收服,怕这几个毛贼?他那里招呼, 必有话说,快回去看看。”长老听言,欣然转马回至边前,叫道:“悟空,有甚 事叫回来也?”行者者:“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?”八戒近前推着他,叫道: “强盗,你怎的不动弹了?”那贼浑然无知,不言不语。八戒道:“好的痴哑了!” 行者笑道:“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。”八戒道:“既定了身,未曾定口,怎 么连声也不做?“行者道:“师父请下马坐着。常言道,只有错拿,没有错放。 兄弟,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,教他供一个供状,看他是个雏儿强盗,把势强盗。” 沙僧道:“没绳索哩。”行者即拔下些毫毛,吹口仙气,变作三十条绳索,一齐 下手,把贼扳翻,都四马攒蹄捆住,却又念念解咒,那伙贼渐渐苏醒。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,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:“毛贼,你们一起有多少人? 做了几年买卖?打劫了有多少东西?可曾杀伤人口?还是初犯,却是二犯,三犯?” 众贼开口道:“爷爷饶命!”行者道:“莫叫唤!从实供来!”众贼道:“老爷, 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,都是好人家子弟。只因不才,吃酒赌钱,宿娼顽耍,将父 祖家业尽花费了,一向无干,又无钱用。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,昨 日合伙,当晚乘夜雨昏黑,就去打劫。劫的有些金银服饰,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 自分赃,忽见老爷们来。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,必定身边有物;又见行李 沉重,白马快走,人心不足,故又来邀截。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,将我们困住。 万望老爷慈悲,收去那劫的财物,饶了我的性命也!”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, 猛然吃了一惊,慌忙站起道:“悟空,寇老员外十分好善,如何招此灾厄?”行 者笑道:“只为送我们起身,那等彩帐花幢,盛张鼓乐,惊动了人眼目,所以这 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。今又幸遇着我们,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。三藏道:“我 们扰他半月,感激厚恩,无以为报,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,却不是一件好事?” 行者依言,即与八戒、沙僧,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,收拾了,驮在马上。又教 八戒挑了一担金银,沙僧挑着自己行李。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,又恐 唐僧怪他伤人性命,只得将身一抖,收上毫毛。那伙贼松了手脚,爬起来,一个 个落草逃生而去。这唐僧转步回身,将财物送还员外。这一去,却似飞蛾投火, 反受其殃。有诗为证,诗曰: 恩将恩报人间少,反把恩慈变作仇。下水救人终有失,三思行事却无忧。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,正行处,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。三藏大惊道: “徒弟,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,是甚好歹?”八戒道:“祸来了,祸来了!这是 那放去的强盗,他取了兵器,又伙了些人,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!”沙僧道: “二哥,那来的不是贼势。大哥,你仔细观之。”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:“师父 的灾星又到了,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。”说不了,众兵卒至边前,撒开个圈子阵, 把他师徒围住道:“好和尚,打劫了人家东西,还在这里摇摆哩!”一拥上前, 先把唐僧抓下马来,用绳捆了,又把行者三人,也一齐捆了,穿上扛子,两个抬 一个,赶着马,夺了担,径转府城。只见那── 唐三藏,战战兢兢,滴泪难言。猪八戒,絮絮叨叨,心中报怨。沙和尚,囊 突突,意下踌躇。孙行者,笑唏唏,要施手段。 众官兵攒拥扛抬,须臾间拿到城里,径自解上黄堂报道:“老爷,民快人等, 捕获强盗来了。”那刺史端坐堂上,赏劳了民快,捡看了贼赃,当叫寇家领去。 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,问道:“你这起和尚,口称是东土远来,向西天拜佛,却 原来是些设法翙看门路,打家劫舍之贼!”三藏道:“大人容告:贫僧实不是贼, 决不敢假,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。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,情意深重,我等 路遇强盗,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,因送还寇家报恩,不期民快人等捉获,以为是 贼,实不是贼。望大人详察。”刺史道:“你这厮见官兵捕获,却巧言报恩。既 是路遇强盗,何不连他捉来,报官报恩?如何只是你四众!你看!寇梁递得失状, 坐名告你,你还敢展挣?”三藏闻言,一似大海烹舟,魂飞魄丧,叫:“悟空, 你何不上来折辨!”行者道:“有赃是实,折辨何为!”刺史道:“正是啊!赃 证现存,还敢抵赖?”叫手下:“拿脑箍来,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,然后再 打!”行者慌了,心中暗想道:“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,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。” 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,即便开口道:“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。昨夜打劫 寇家,点火的也是我,持刀的也是我,劫财的也是我,杀人的也是我。我是个贼 头,要打只打我,与他们无干,但只不放我便是。”刺史闻言就教:“先箍起这 个来。”皂隶们齐来上手,把行者套上脑箍,收紧了一勒,扢扑的把索子断了。 又结又箍,又扢扑的断了。一连箍了三四次,他的头皮,皱也不曾皱一些儿。 却又换索子再结时,只听得有人来报道:“老爷,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,请老爷 出郭迎接。”那刺史即命刑房吏:“把贼收监,好生看辖,待我接过上司,再行 拷问。”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,推进监门。八戒、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。 三藏道:“徒弟,这是怎么起的?“行者笑道:“师父,进去,进去!这里 边没狗叫,倒好耍子!”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,一个个都推入辖床,扣拽了滚肚、 敌脑、攀胸,禁子们又来乱打。三藏苦痛难禁,只叫:“悟空!怎的好,怎的好!” 行者道:“他打是要钱哩。常言道好处安身,苦处用钱。如今与他些钱,便罢了。” 三藏道:“我的钱自何来?”行者道:“若没钱,衣物也是,把那袈裟与了他罢。” 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,一时间见他打不过,只得开言道:“悟空,随你罢。” 行者便叫:“列位长官,不必打了。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,有一件锦襕 袈裟,价值千金。你们解开拿了去罢。”众禁子听言,一齐动手,把两个包袱解 看。虽有几件布衣,虽有个引袋,俱不值钱,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,霞光焰 焰,知是好物。抖开看时,但只见── 巧妙明珠缀,稀奇佛宝攒。盘龙铺绣结,飞凤锦沿边。 众皆争看,又惊动本司狱官,走来喝道:“你们在此嚷甚的?”禁子们跪道: “老爹才子却提控,送下四个和尚,乃是大伙强盗。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,把这 两个包袱与我。我们打开看时,见有此物,无可处置。若众人扯破分之,其实可 惜;若独归一人,众人无利。幸老爹来,凭老爹做个劈着。”狱官见了,乃是一 件袈裟,又将别项衣服,并引袋儿通检看了,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,见有各国的 宝印花押,道:“早是我来看呀!不然,你们都撞出事来了。这和尚不是强盗, 切莫动他衣物,待明日太爷再审,方知端的。”众禁子听言,将包袱还与他,照 旧包裹,交与狱官收讫。 渐渐天晚,听得楼头起鼓,火甲巡更。捱至四更三点,行者见他们都不, 尽皆睡着,他暗想道:“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,老孙不开口折辨,不使法力 者,盖为此耳。如今四更将尽,灾将满矣,我须去打点打点,天明好出牢门。” 你看他弄本事,将身小一小,脱出辖床,摇身一变,变做个蜢虫儿,从房檐瓦缝 里飞出。见那星光月皎,正是清和夜静之天,他认了方向,径飞向寇家门首,只 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。又飞近他门口看时,原来是个做豆腐的,见一个老 头儿烧火,妈妈儿挤浆。那老儿忽的叫声:“妈妈,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,只是 没寿。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,我还大他五岁。他老子叫做寇铭,当时也不上千亩 田地,放些租帐,也讨不起。他到二十岁时,那铭老儿死了,他掌着家当,其实 也是他一步好运。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,小名叫做穿针儿,却倒旺夫。自进他门, 种田又收,放帐又起;买着的有利,做着的赚钱,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。他 到四十岁上,就回心向善,斋了万僧,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。可怜!今年才六十 四岁,正好享用,何期这等向善,不得好报,乃死于非命?可叹,可叹!” 行者一一听之,却早五更初点。他就飞入寇家,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, 材头边点着灯,摆列着香烛花果,妈妈在旁啼哭;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,两 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。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,咳嗽了一声,唬得那两个媳妇查 手舞脚的往外跑,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,只叫:“爹爹!嚛!嚛!嚛1 那妈妈子胆大,把材头扑了一把道:“老员外,你活了?”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 音道:“我不曾活。”两个儿子一发慌了,不住的叩头垂泪,只叫:“爹爹! 嚛!嚛!嚛1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:“员外,你不曾活,如何说话?” 行者道:“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。”说道:“那张氏穿针儿枉 口诳舌,陷害无辜。”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,慌得跪倒磕头道:“好老儿啊! 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!我那些枉口诳舌,害甚么无辜?”行者喝道:“那 里有个甚么唐僧点着火,八戒叫杀人,沙僧劫出金银去,行者打死你父亲?只因 你诳言,把那好人受难。那唐朝四位老师,路遇强徒,夺将财物,送来谢我,是 何等好意!你却假捻失状,着儿子们首官,官府又未细审,又如今把他们监禁, 那狱神、土地、城隍俱慌了,坐立不宁,报与阎王。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, 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;不然,教我在家搅闹一月,将合门老幼并鸡狗之类,一个 也不存留!”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:“爹爹请回,切莫伤残老幼,待天明就去 本府投递解状,愿认招回,只求存殁均安也。”行者听了即叫:“烧纸,我去呀!” 他一家儿都来烧纸。 行者一翅飞起,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。低头观看,那房内里已有灯光,见 刺史已起来了。他就飞进中堂看时,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,是一个官儿骑 着一匹点子马,有几个从人,打着一把青伞,搴着一张交床,更不识是甚么故事, 行者就钉在中间。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,湾着腰梳洗。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, 把刺史唬得慌慌张张,走入房内梳洗毕,穿了大衣,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: “伯考姜公乾一神位,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,忝中甲科,今叨受铜台府刺史, 旦夕侍奉香火不绝,为何今日发声?切勿为邪为祟,恐唬家众。”行者暗笑道: “此是他大爷的神子!”却就绰着经儿叫道:“坤三贤侄,你做官虽承祖荫,一 向清廉,怎的昨日无知,把四个圣僧当贼,不审来因,囚于禁内!那狱神、土地、 城隍不安,报与阎君,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,教你推情察理,快快解放他; 不然,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。”刺史听说,心中悚惧道:“大爷请回,小侄升堂, 当就释放。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烧纸来,我去见阎君回话。”刺史复添香烧纸 拜谢。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,东方早已发白。及飞到地灵县,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 上。他思道:“蜢虫儿说话,被人看见,露出马脚来不好。”他就半空中,改了 个大法身,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,把个县堂躧满,口中叫道:“众官听着:吾乃 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。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,惊动三界诸神不安,教 吾传说,趁早放他;若有差池,教我再来一脚,先踢死合府县官,后躧死四境居 民,把城池都踏为灰烬!”概县官吏人等,慌得一齐跪倒,磕头礼拜道:“上圣 请回。我们如今进府,禀上府尊,即教放出,千万莫动脚,惊唬死下官。”行者 才收了法身,仍变做个蜢虫儿,从监房瓦缝儿飞入,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。 却说那刺史升堂,才抬出投文牌去,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。刺史着令 进来,二人将解状递上。刺史见了发怒道:“你昨日递了失状,就与你拿了贼来, 你又领了赃去,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?”二人滴泪道:“老爷,今夜小的父亲显 魂道:‘唐朝圣僧,原将贼徒拿住,夺获财物,放了贼去,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 报恩,怎么反将他当贼,拿在狱中受苦!狱中土地城隍俱不安,报了阎王,阎王 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,释放唐僧,庶免灾咎,不然,老幼皆亡。’因此, 特来递个解词,望老爷方便,方便!”刺史听他说了这话,却暗想道:“他那父 亲,乃是热尸新鬼,显魂报应犹可;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,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, 教我审放?看起来必是冤枉。”正忖度间,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,急急跑上堂 乱道:“老大人,不好了,不好了!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,教你快放狱中好 人。昨日拿的那些和尚,不是强盗,都是取经的佛子。若少迟延,就要踢杀我等 官员,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俱尽踏为灰烬。”刺史又大惊失色,即叫刑房吏火速写 牌提出。当时开了监门提出,八戒愁道:“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。”行者笑道: “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,老孙俱已干办停当。上堂切不可下跪,他还要下来请我 们上坐,却等我问他要行李,要马匹。少了一些儿,等我打他你看。”说不了, 已至堂口,那刺史、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,一见都下来迎接道:“圣僧昨日来时, 一则接上司忙迫,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,未及细问端的。”唐僧合掌躬身,又将 前情细陈了一遍。众官满口认称,都道:“错了,错了!莫怪,莫怪!”又问狱 中可曾有甚疏失,行者近前努目睁看,厉声高叫道:“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, 行李是狱中人得了,快快还我!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!枉拿平人做贼,你们该 个甚罪?”府县官见他作恶,无一个不怕,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,收行李的取行 李来,一一交付明白。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,众官只以寇家遮饰。三藏劝解了 道:“徒弟,是也不得明白。我们且到寇家去,一则吊问,二来与他对证对证, 看是何人见我做贼。”行者道:“说得是,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,看是那个打 他。”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,吆吆喝喝,一拥而出。那些府县多官,也 一一俱到寇家,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,接进厅。只见他孝堂之中, 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,行者叫道:“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,且莫哭!等 老孙叫你老公来,看他说是那个打死的,羞他一羞!”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 笑话。行者道:“列位大人,略陪我师父坐坐。八戒、沙僧好生保护,等我去了 就来。”好大圣,跳出门,望空就起,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,一天瑞气护元神。 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,起死回生之圣,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。那大 圣一路筋斗云,直至幽冥地界,径撞入森罗殿上,慌得那── 十代阎君拱手接,五方鬼判叩头迎。千株剑树皆欹侧,万迭刀山尽坦平。枉 死城中魑魅化,奈河桥下鬼超生。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,黑暗阴司处处明。 十阎王接下大圣,相见了,问及何来何干。行者道:“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 寇洪之鬼,是那个收了?快点查来与我。”十阎王道:“寇洪善士,也不曾有鬼 使勾他,他自家到此,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,他引见地藏也。”行者即别了, 径至翠云宫,见地藏王菩萨。菩萨与他礼毕,具言前事,菩萨喜道:“寇洪阳寿, 止该卦数,命终不染床席,弃世而来。我因他斋僧,是个善士,收他做个掌善缘 簿子的案长。既大圣来取,我再延他阳寿一纪,教他跟大圣去。金衣童子遂领出 寇洪,寇洪见了行者,声声叫道:“老师,老师!救我一救!”行者道:“你被 强盗踢死。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,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,对明此事,既 蒙菩萨放回,又延你阳寿一纪,待十二年之后,你再来也。”那员外顶礼不尽。 行者谢辞了菩萨,将他吹化为气,掉于衣袖之间,同去幽府,复返阳间。驾云头 到了寇家,即唤八戒捎开材盖,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。 须臾间,透出气来活了,那员外爬出材来,对唐僧四众磕头道:“师父,师 父!寇洪死于非命,蒙师父至阴司救活,乃再造之恩!”言谢不已。及回头见各 官罗列,即又磕头道:“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?”那刺史道:“你儿子始初递失 状,坐名告了圣僧,我即差人捕获;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,夺取财物,送 还你家。是我下人误捉,未得详审,当送监禁。今夜被你显魂,我先伯亦来家诉 告,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,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,所以放出圣僧,圣僧却又去 救活你也。”那员外跪道:“老爹,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!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, 明火执杖,劫去家私,是我难舍,向贼理说,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,与这四位 何干!”叫过妻子来,“是谁人踢死,你等辄敢妄告?请老爹定罪。”当时一家 老小只是磕头,刺史宽恩,免其罪过。寇洪教安排筵宴,酬谢府县厚恩,个个未 坐回衙。至次日,再挂斋僧牌,又款留三藏,三藏决不肯住。却又请亲友,办旌 幢,如前送行而去。咦!这正是── 地辟能存凶恶事,天高不负善心人。逍遥稳步如来径,只到灵山极乐门。 毕竟不知见佛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,复整理了幢缭鼓乐,僧道亲友,依旧送行不题。却说 唐僧四众,上了大路,果然西方佛地,与他处不同。见了些琪花、瑶草、古柏、 苍松,所过地方,家家向善,户户斋僧,每逢山下人修行,又见林间客诵经。师 徒们夜宿晓行,又经有六七日,忽见一带高楼,几层杰阁。真个是── 冲天百尺,耸汉凌空。低头观落日,引手摘飞星。豁达窗轩吞宇宙,嵯峨栋 宇接云屏。黄鹤信来秋树老,彩鸾书到晚风清。此乃是灵宫宝阙,琳馆珠庭。真 堂谈道,宇宙传经。花向春来美,松临雨过青。紫芝仙果年年秀,丹凤仪翔万感 灵。 三藏举鞭遥指道:“悟空,好去处耶!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在那假境界、 假佛象处,倒强要下拜;今日到了这真境界、真佛象处,倒还不下马,是怎的说?” 三藏闻言,慌得翻身跳下来,已到了那楼阁门首。只见一个道童,斜立山门之前 叫道:“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?”长老急整衣,抬头观看。见他── 身披锦衣,手摇玉麈。身披锦衣,宝阁瑶池常赴宴;手摇玉麈,丹台紫府每 挥麈。肘悬仙箓,足踏履鞋。飘然真羽士,秀丽实奇哉。炼就长生居胜境,修成 永寿脱尘埃。圣僧不识灵山客,当年金顶大仙来。 孙大圣认得他,即叫:“师父,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,他来接我 们哩。”三藏方才醒悟,进前施礼。大仙笑道:“圣僧今年才到,我被观音菩萨 哄了。他十年前领佛金旨,向东土寻取经人,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。我年年等候, 渺无消息,不意今年才相逢也。”三藏合掌道:“有劳大仙盛意,感激,感激!” 遂此四众牵马挑担,同入观里,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。即命看茶摆斋,又叫小童 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,好登佛地。正是那── 功满行完宜沐浴,炼驯本性合天真。千辛万苦今方息,九戒三皈始自新。 魔尽果然登佛地,灾消故得见沙门。洗尘涤垢全无染,反本还原不坏身。 师徒们沐浴了,不觉天色将晚,就于玉真观安歇。 次早,唐僧换了衣服,披上锦襕袈裟,戴了毗卢帽,手持锡杖,登堂拜辞 大仙。大仙笑道:“昨日蓝缕,今日鲜明,观此相真佛子也。”三藏拜别就行, 大仙道:“且住,等我送你。”行者道:“不必你送,老孙认得路。”大仙道: “你认得的是云路。圣僧还未登云路,当从本路而行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讲得是, 老孙虽走了几遭,只是云来云去,实不曾踏着此地。既有本路,还烦你送送,我 师父拜佛心重,幸勿迟疑。那大仙笑吟吟,携着唐僧手,接引旃坛上法门。原来 这条路不出山门,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。大仙指着灵山道:“圣僧,你看 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,瑞蔼千重的,就是灵鹫高峰,佛祖之圣境也。”唐僧见了 就拜。行者笑道:“师父,还不到拜处哩。常言道望山走倒马,离此镇还有许远, 如何就拜!若拜到顶上,得多少头磕是?”大仙道:“圣僧,你与大圣、天蓬、 卷帘四位,已此到于福地,望见灵山,我回去也。”三藏遂拜辞而去。 大圣引着唐僧等,徐徐缓步,登了灵山,不上五六里,见了一道活水,滚浪 飞流,约有八九里宽阔,四无人迹。三藏心惊道:“悟空,这路来得差了,敢莫 大仙错指了?此水这般宽阔,这般汹涌,又不见舟楫,如何可渡?”行者笑道: “不差!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?要从那桥上行过去,方成正果哩。”长老等 又近前看时,桥边有一扁,扁上有“凌云渡”三字,原来是一根独木桥。正是── 远看横空如玉栋,近观断水一枯槎。维河架海还容易,独木单梁人怎蹅! 万丈虹霓平卧影,千寻白练接天涯。十分细滑浑难渡,除是神仙步彩霞。 三藏心惊胆战道:“悟空,这桥不是人走的,我们别寻路径去来。”行者笑 道:“正是路,正是路!”八戒慌了道:“这是路,那个敢走?水面又宽,波浪 又涌,独独一根木头,又细又滑,怎生动脚?”行者道:“你都站下,等老孙走 个儿你看。”好大圣,拽开步跳上独木桥,摇摇摆摆,须臾跑将过去,在那边招 呼道:“过来,过来!”唐僧摇手,八戒、沙僧咬指道:“难,难,难!”行者 又从那边跑过来,拉着八戒道:“呆子,跟我走,跟我走!”那八戒卧倒在地道: “滑,滑,滑!走不得!你饶我罢!让我驾风雾过去!”行者按住道:“这是什 么去处,许你驾风雾?必须从此桥上走过,方可成佛。”八戒道:“哥啊,佛做 不成也罢,实是走不得!” 他两个在那桥边,滚滚,扯扯拉拉的耍斗。沙僧走去劝解,才撒脱了手。 三藏回头,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,叫道:“上渡,上渡!”长老大喜 道:“徒弟,休得乱顽。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。”他三个跳起来站定,同眼观看, 那船儿来得至近,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。行者火眼金睛,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, 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。行者却不题破,只管叫:“这里来!撑拢来!”霎时撑 近岸边,又叫:“上渡,上渡!”三藏见了,又心惊道:“你这无底的破船儿, 如何渡人?”佛祖道:“我这船── 鸿蒙初判有声名,幸我撑来不变更。有浪有风还自稳,无终无始乐升平。 六尘不染能归一,万劫安然自在行。无底船儿难过海,今来古往渡群生。”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:“承盛意接引吾师。师父,上船去,他这船儿虽是无底, 却稳;纵有风浪,也不得翻。”长老还自惊疑,行者叉着膊子,往上一推。那师 父踏不住脚,毂辘的跌在水里,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,站在船上。师父还抖衣服, 垛鞋脚,抱怨行者。行者却引沙僧八戒,牵马挑担,也上了船,都立在舟旱舟唐 之上。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,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。长老见了大惊,行者笑 道:“师父莫怕,那个原来是你。”八戒也道:“是你,是你!”沙僧拍着手也 道:“是你,是你!”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:“那是你!可贺可贺!” 他们三人,也一齐声相和。撑着船,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。三藏 才转身,轻轻的跳上彼岸。有诗为证,诗曰: 脱却胎胞骨肉身,相亲相爱是元神。今朝行满方成佛,洗净当年六六尘。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,登彼岸无极之法。四众上岸回头,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 向,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。三藏方才省悟,急转身,反谢了三个徒弟。行者道: “两不相谢,彼此皆扶持也。我等亏师父解脱,借门路修功,幸成了正果;师父 也赖我等保护,秉教伽持,喜脱了凡胎。师父,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,鸾凤鹤鹿 之胜境,比那妖邪显化之处,孰美孰恶?何善何凶?”三藏称谢不已。一个个身 轻体快,步上灵山,早见那雷音古刹── 顶摩霄汉中,根接须弥脉。巧峰排列,怪石参差。悬崖下瑶草琪花,曲径旁 紫芝香蕙。仙猿摘果入桃林,却似火烧金;白鹤栖松立枝头,浑如烟捧玉。彩凤 双双,青鸾对对。彩凤双双,向日一鸣天下瑞;青鸾对对,迎风耀舞世间稀。又 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,明幌幌花砖铺玛瑙。东一行,西一行,尽都是蕊宫珠阙; 南一带,北一带,看不了宝阁珍楼。天王殿上放霞光,护法堂前喷紫焰。浮屠塔 显,优钵花香、正是地胜疑天别,云闲觉昼长。红尘不到诸缘尽,万劫无亏大法 堂。 师徒们逍逍遥遥,走上灵山之巅,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,翠柏丛中排善士。 长老就便施礼,慌得那优婆塞、优婆夷、比丘僧、比丘尼合掌道:“圣僧且休行 礼,待见了牟尼,却来相叙。行者笑道:“早哩,早哩!且去拜上位者。” 那长老手舞足蹈,随着行者,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。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: “圣僧来耶?”三藏躬身道:“是弟子玄奘到了。”答毕就欲进门,金刚道: “圣僧少待,容禀过再进。”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,说唐僧 到了;二门上又传入三门上,说唐僧到了;三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,闻得唐僧 到时,急至大雄殿下,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:“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 来了。”佛爷爷大喜,即召聚八菩萨、四金刚、五百阿罗、三千揭谛、十一大曜、 十八伽蓝,两行排列,却传金旨,召唐僧进。那里边,一层一节,钦依佛旨,叫: “圣僧进来!。”这唐僧循规蹈矩,同悟空、悟能、悟净,牵马挑担,径入山门。 正是── 当年奋志奉钦差,领牒辞王出玉阶。清晓登山迎雾露,黄昏枕石卧云霾。 挑禅远步三千水,飞锡长行万里崖。念念在心求正果,今朝始得见如来。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,对如来倒身下拜。拜罢,又向左右再拜。各各三匝已 遍,复向佛祖长跪,将通关文牒奉上,如来一一看了,还递与三藏。三藏頫囟作 礼,启上道:“弟子玄奘,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,遥诣宝山,拜求真经,以济众 生。望我佛祖垂恩,早赐回国。” 如来方开怜悯之口,大发慈悲之心,对三藏言曰:“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, 只因天高地厚,物广人稠,多贪多杀,多多诳,多欺多诈;不遵佛教,不向善 缘,不敬三光,不重五谷;不忠不孝,不义不仁,瞒心昧己,大斗小秤,害命杀 牲。造下无边之孽,罪盈恶满,致有地狱之灾,所以永堕幽冥,受那许多碓捣磨 舂之苦,变化畜类。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,将身还债,将肉饲人。其永堕阿鼻, 不得超升者,皆此之故也。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,帝王相继,治有徒 流绞斩之刑,其如愚昧不明,放纵无忌之辈何耶!我今有经三藏,可以超脱苦恼, 解释灾愆。三藏:有《法》一藏,谈天;有《论》一藏,说地;有《经》一藏, 度鬼。共计三十五部,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。真是修真之径,正善之门,凡 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、地理、人物、鸟兽、花木、器用、人事,无般不载。汝等 远来,待要全付与汝取去,但那方之人,愚蠢村强,毁谤真言,不识我沙门之奥 旨。”叫:“阿傩、伽叶,你两个引他四众,到珍楼之下,先将斋食待他。斋罢, 开了宝阁,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,各检几卷与他,教他传流东土,永注 洪恩。” 二尊者即奉佛旨,将他四众领至楼下,看不尽那奇珍异宝,摆列无穷。只见 那设供的诸神,铺排斋宴,并皆是仙品、仙肴、仙茶、仙果,珍馐百味,与凡世 不同。师徒们顶礼了佛恩,随心享用,其实是── 宝焰金光映目明,异香奇品更微精。千层金阁无穷丽,一派仙音入耳清。 素味仙花人罕见,香茶异食得长生。向来受尽千般苦,今日荣华喜道成。 这番造化了八戒,便宜了沙僧,佛祖处正寿长生,脱胎换骨之馔,尽着他受 用。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,却入宝阁,开门登看。那厢有霞光瑞气,笼罩千重; 彩雾祥云,遮漫万道。经柜上,宝箧外,都贴了红签,楷书着经卷名目。乃是: 《涅槃经》一部七百四十八卷,《菩萨经》一部一千二十一卷,《虚空藏经》一 部四百卷,《首楞严经》一部一百一十卷,《恩意经大集》一部五十卷,《决定 经》一部一百四十卷,《宝藏经》一部四十五卷,《华严经》一部五百卷,《礼 真如经》一部九十卷,《大般若经》一部九百一十六卷,《大光明经》一部三百 卷,《未曾有经》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,《维摩经》一部一百七十卷,《三论别 经》一部二百七十卷,《金刚经》一部一百卷,《正法论经》一部一百二十卷, 《佛本行经》一部八百卷,《五龙经》一部三十二卷,《菩萨戒经》一部一百一 十六卷,《大集经》一部一百三十卷,《摩竭经》一部三百五十卷,《法华经》 一部一百卷,《瑜伽经》一部一百卷,《宝常经》一部二百二十卷,《西天论经》 一部一百三十卷,《僧祇经》一部一百五十七卷,《佛国杂经》一部一千九百五 十卷,《起信论经》一部一千卷,《大智度经》一部一千八十卷,《宝威经》一 部一千二百八十卷,《本阁经》一部八百五十卷,《正律文经》一部二百卷, 《大孔雀经》一部二百二十卷,《维识论经》一部一百卷,《具舍论经》一部二 百卷。 阿傩、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,对唐僧道:“圣僧东土到此,有些甚么人事送 我们?快拿出来,好传经与你去。”三藏闻言道:“弟子玄奘,来路迢遥,不曾 备得。”二尊者笑道:“好,好,好!白手传经继世,后人当饿死矣!”行者见 他讲口扭捏,不肯传经,他忍不住叫噪道:“师父,我们去告如来,教他自家来 把经与老孙也。”阿傩道:“莫嚷!此是甚么去处,你还撒野放刁!到这边来接 着经。”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,劝住了行者,转身来接。一卷卷收在包里,驮在 马上,又捆了两担,八戒与沙僧挑着,却来宝座前叩头,谢了如来,一直出门。 逢一位佛祖,拜两拜;见一尊菩萨,拜两拜。又到大门,拜了比丘僧、尼,优婆 夷、塞,一一相辞,下山奔路不题。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,他在阁上,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,心中甚 明,原是阿傩、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,却自笑云:“东土众僧愚迷,不识无字之 经,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?”问:“座边有谁在此?”只见白雄尊者闪出。 古佛吩咐道:“你可作起神威,飞星赶上唐僧,把那无字之经夺了,教他再来求 取有字真经。”白雄尊者,即驾狂风,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,大作神威。那阵 好风,真个是── 佛前勇士,不比巽二风神。仙窍怒号,远赛吹嘘少女。这一阵,鱼龙皆失穴, 江海逆波涛。玄猿捧果难来献,黄鹤回云找旧巢。丹凤清音鸣不美,锦鸡喔运叫 声嘈。青松枝折,优钵花飘。翠竹竿竿倒,金莲朵朵摇。钟声远送三千里,经韵 轻飞万壑高。崖下奇花残美色,路旁瑶草偃鲜苗。彩鸾难舞翅,白鹿躲山崖。荡 荡异香漫宇宙,清清风气彻云霄。 那唐长老正行间,忽闻香风滚滚,只道是佛祖之祯祥,未曾堤防。又闻得响 一声,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,将马驮的经,轻轻抢去,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,八 戒滚地来追,沙和尚护守着经担,孙行者急赶去如飞。那白雄尊者,见行者赶得 将近,恐他棍头上没眼,一时间不分好歹,打伤身体,即将经包捽碎,抛落尘埃。 行者见经包破落,又被香风吹得飘零,却就按下云头顾经,不去追赶。那白雄尊 者收风敛雾,回报古佛不题。 八戒去追赶,见经本落下,遂与行者收拾背着,来见唐僧。唐僧满眼垂泪道: “徒弟呀!这个极乐世界,也还有凶魔欺害哩!”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,打开看 时,原来雪白,并无半点字迹,慌忙递与三藏道:“师父,这一卷没字。”行者 又打开一卷看时,也无字。八戒打开一卷,也无字。三藏叫:“通打开来看看。” 卷卷俱是白纸。长老短叹长吁的道:“我东土人果是没福!似这般无字的空本, 取去何用?怎么敢见唐王!诳君之罪,诚不容诛也!”行者早已知之,对唐僧道: “师父,不消说了,这就是阿傩、伽叶那厮,问我要人事没有,故将此白纸本子 与我们来了。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,问他扌肯财作弊之罪。”八戒嚷道:“正是, 正是!告他去来!”四众急急回山,无好步,忙忙又转上雷音。不多时,到于山 门之外,众皆拱手相迎,笑道:“圣僧是换经来的?”三藏点头称谢。众金刚也 不阻挡,让他进去,直至大雄殿前。行者嚷道:“如来!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, 千辛万苦,自东土拜到此处,蒙如来吩咐传经,被阿傩、伽叶扌肯财不遂,通同 作弊,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,我们拿他去何用!望如来敕治!”佛 祖笑道:“你且休嚷,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,我已知矣。但只是经不可轻传, 亦不可以空取,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,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, 保他家生者安全,亡者超脱,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,我还说他们忒卖 贱了,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。你如今空手来取,是以传了白本。白本者,乃无字 真经,倒也是好的。因你那东土众生,愚迷不悟,只可以此传之耳。”即叫: “阿傩、伽叶,快将有字的真经,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,来此报数。” 二尊者复领四众,到珍楼宝阁之下,仍问唐僧要些人事。三藏无物奉承,即 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,双手奉上道:“弟子委是穷寒路遥,不曾备得人事。这钵 盂乃唐王亲手所赐,教弟子持此,沿路化斋。今特奉上,聊表寸心,万望尊者不 鄙轻亵,将此收下,待回朝奏上唐王,定有厚谢。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,庶不孤 钦差之意,远涉之劳也。”那阿傩接了,但微微而笑。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,管 香积的庖丁,看阁的尊者,你抹他脸,我扑他背,弹指的,扭唇的,一个个笑道: “不羞,不羞!需索取经的人事!”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,只是拿着钵盂不放。 伽叶却才进阁检经,一一查与三藏,三藏却叫:“徒弟们,你们都好生看看,莫 似前番。”他三人接一卷,看一卷,却都是有字的。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,乃一 藏之数,收拾齐整驮在马上,剩下的还装了一担,八戒挑着。自己行囊,沙僧挑 着。行者牵了马,唐僧拿了锡杖,按一按毗卢帽,抖一抖锦袈裟,才喜喜欢欢, 到我佛如来之前。正是那── 大藏真经滋味甜,如来造就甚精严。须知玄奘登山苦,可笑阿傩却爱钱。 先次未详亏古佛,后来真实始安然。至今得意传东土,大众均将雨露沾。 阿傩、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,如来高升莲座,指令降龙、伏虎二大罗汉敲响 云磬,遍请三千诸佛、三千揭谛、八金刚、四菩萨、五百尊罗汉、八百比丘僧、 大众优婆塞、比丘尼、优婆夷,各天各洞,福地灵山,大小尊者圣僧,该坐的请 登宝座,该立的侍立两旁。一时间,天乐遥闻,仙音嘹亮,满空中祥光迭迭,瑞 气重重,诸佛毕集,参见了如来。如来问:“阿傩、伽叶,传了多少经卷与他? 可一一报数。”二尊者即开报:“现付去唐朝《涅槃经》四百卷,《菩萨经》三 百六十卷,《虚空藏经》二十卷,《首楞严经》三十卷,《恩意经大集》四十卷, 《决定经》四十卷,《宝藏经》二十卷,《华严经》八十一卷,《礼真如经》三 十卷,《大般若经》六百卷,《金光明品经》五十卷,《未曾有经》五百五十卷, 《维摩经》三十卷,《三论别经》四十二卷,《金刚经》一卷,《正法论经》二 十卷,《佛本行经》一百一十六卷,《五龙经》二十卷,《菩萨戒经》六十卷, 《大集经》三十卷,《摩竭经》一百四十卷,《法华经》十卷,《瑜伽经》三十 卷,《宝常经》一百七十卷,《西天论经》三十卷,《僧祇经》一百一十卷, 《佛国杂经》一千六百三十八卷,《起信论经》五十卷,《大智度经》九十卷, 《宝威经》一百四十卷,《本阁经》五十六卷,《正律文经》十卷,《大孔雀经》 十四卷,《维识论经》十卷,《具舍论经》十卷。在藏总经,共三十五部,各部 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,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。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, 专等谢恩。” 三藏四众拴了马,歇了担,一个个合掌躬身,朝上礼拜。如来对唐僧言曰: “此经功德,不可称量,虽为我门之龟鉴,实乃三教之源流。若到你那南赡部洲, 示与一切众生,不可轻慢,非沐浴斋戒,不可开卷,宝之重之!盖此内有成仙了 道之奥妙,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。”三藏叩头谢恩,信受奉行,依然对佛祖遍礼 三匝,承谨归诚,领经而去。去到三山门,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。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,才散了传经之会。旁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: “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,今已成功,共计得一十四年,乃五千零四 十日,还少八日,不合藏数。望我世尊,早赐圣僧回东转西,须在八日之内,庶 完藏数,准弟子缴还金旨。”如来大喜道:“所言甚当,准缴金旨。”即叫八大 金刚吩咐道:“汝等快使神威,驾送圣僧回东,把真经传留,即引圣僧西回,须 在八日之内,以完一藏之数,勿得迟违。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,叫道:“取经的, 跟我来!”唐僧等俱身轻体健,荡荡飘飘,随着金刚,驾云而起。这才是:见性 明心参佛祖,功完行满即飞升。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九十九回 九九数完魔灭尽 三三行满道归根 话表八金刚既送唐僧回国不题。那三层门下,有五方揭谛、四值功曹、六丁 六甲、护教伽蓝,走向观音菩萨前启道:“弟子等向蒙菩萨法旨,暗中保护圣僧, 今日圣僧行满,菩萨缴了佛祖金旨,我等望菩萨准缴法旨。”菩萨亦甚喜道: “准缴,准缴。”又问道:“那唐僧四众,一路上心行何如?”诸神道:“委实 心虔志诚,料不能逃菩萨洞察。但只是唐僧受过之苦,真不可言。他一路上历过 的灾愆患难,弟子已谨记在此,这就是他灾难的簿子。”菩萨从头看了一遍。上 写着: 蒙差揭谛皈依旨,谨记唐僧难数清:金蝉遭贬第一难, 出胎几杀第二难,满月抛江第三难,寻亲报冤第四难, 出城逢虎第五难,落坑折从第六难,双叉岭上第七难, 两界山头第八难,陡涧换马第九难,夜被火烧第十难, 失却袈裟十一难,收降八戒十二难,黄风怪阻十三难, 请求灵吉十四难,流沙难渡十五难,收得沙僧十六难, 四圣显化十七难,五庄观中十八难,难活人参十九难, 贬退心猿二十难,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,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, 金銮殿变虎二十三难,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,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, 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,被魔化身二十七难,号山逢怪二十八难, 风摄圣僧二十九难,心猿遭害三十难,请圣降妖三十一难, 黑河沉没三十二难,搬运车迟三十三难,大赌输赢三十四难, 祛道兴僧三十五难,路逢大水三十六难,身落天河三十七难, 鱼篮现身三十八难,金<山兜>山遇怪三十九难,普天神难伏四十难, 问佛根源四十一难,吃水遭毒四十二难,西梁国留婚四十三难, 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难,再贬心猿四十五难,难辨猕猴四十六难, 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难,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难,收缚魔王四十九难, 赛城扫塔五十难,取宝救僧五十一难,棘林吟咏五十二难, 小雷音遇难五十三难,诸天神遭困五十四难,稀柿衕秽阻五十五难, 朱紫国行医五十六难,拯救疲癃五十七难,降妖取后五十八难, 七情迷没五十九难,多目遭伤六十难,路阻狮驼六十一难, 怪分三色六十二难,城里遇灾六十三难,请佛收魔六十四难, 比丘救子六十五难,辨认真邪六十六难,松林救怪六十七难, 僧房卧病六十八难,无底洞遭困六十九难,灭法国难行七十难, 隐雾山遇魔七十一难,凤仙郡求雨七十二难,失落兵器七十三难, 会庆钉钯七十四难,竹节山遭难七十五难,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难, 赶捉犀牛七十七难,天竺招婚七十八难,铜台府监禁七十九难, 凌云渡脱胎八十难,路经十万八千里,圣僧历难簿分明。 菩萨将难簿目过了一遍,急传声道:“佛门中九九归真,圣僧受过八十难, 还少一难,不得完成此数。”即令揭谛,“赶上金刚,还生一难者。”这揭谛得 令,飞云一驾向东来。一昼夜赶上八大金刚,附耳低言道:“如此如此,谨遵菩 萨法旨,不得违误。”八金刚闻得此言,刷的把风按下,将他四众,连马与经, 坠落下地。噫!正是那── 九九归真道行难,坚持笃志立玄关。必须苦练邪魔退,定要修持正法还。 莫把经章当容易,圣僧难过许多般。古来妙合参同契,毫发差殊不结丹。 三藏脚踏了凡地,自觉心惊。八戒呵呵大笑道:“好,好,好!这正是要快 得迟。”沙僧道:“好,好,好!因是我们走快了些儿,教我们在此歇歇哩。” 大圣道:“俗语云,十日滩头坐,一日行九滩。”三藏道:“你三个且休斗嘴, 认认方向,看这是甚么地方。”沙僧转头四望道:“是这里,是这里!师父,你 听听水响。”行者道:“水响想是你的祖家了。”八戒道:“他祖家乃流沙河。” 沙僧道:“不是,不是,此通天河也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啊,仔细看在那岸。” 行者纵身跳起,用手搭凉篷仔细看了,下来道:“师父,此是通天河西岸。”三 藏道:“我记起来了,东岸边原有个陈家庄。那年到此,亏你救了他儿女,深感 我们,要造船相送,幸白鼋伏渡。我记得西岸上,四无人烟,这番如何是好?” 八戒道:“只说凡人会作弊,原来这佛面前的金刚也会作弊。他奉佛旨,教送我 们东回,怎么到此半路上就丢下我们?如今岂不进退两难!怎生过去!”沙僧道: “二哥休报怨。我的师父已得了道,前在凌云渡已脱了凡胎,今番断不落水。教 师兄同你我都作起摄法,把师父驾过去也。”行者频频的暗笑道:“驾不去,驾 不去!” 你看他怎么就说个驾不去?若肯使出神通,说破飞升之奥妙,师徒们就一千 个河也过去了;只因心里明白,知道唐僧九九之数未完,还该有一难,故羁留于 此。师徒们口里纷纷的讲,足下徐徐的行,直至水边,忽听得有人叫道:“唐圣 僧,唐圣僧!这里来,这里来!”四众皆惊。举头观看,四无人迹,又没舟船, 却是一个大白赖头鼋在岸边探着头叫道:“老师父,我等了你这几年,却才回也?” 行者笑道:“老鼋,向年累你,今岁又得相逢。”三藏与八戒、沙僧都欢喜不尽。 行者道:“老鼋,你果有接待之心,可上岸来。”那鼋即纵身爬上河来。行者叫 把马牵上他身,八戒还蹲在马尾之后,唐僧站在马颈左边,沙僧站在右边,行者 一脚踏着老鼋的项,一脚踏着老鼋的头叫道:“老鼋,好生走稳着。”那老鼋蹬 开四足,踏水面如行平地,将他师徒四众,连马五口,驮在身上,径回东岸而来。 诚所谓── 不二门中法奥玄,诸魔战退识人天。本来面目今方见,一体原因始得全。 秉证三乘随出入,丹成九转任周旋。挑包飞杖通休讲,幸喜还元遇老鼋。 老鼋驮着他们,躧波踏浪,行经多半日,将次天晚,好近东岸,忽然问曰: “老师父,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见我佛如来,与我问声归着之事,还有多少年寿, 果曾问否?”原来那长老自到西天玉真观沐浴,凌云渡脱胎,步上灵山,专心拜 佛及参诸佛菩萨圣僧等众,意念只在取经,他事一毫不理,所以不曾问得老鼋年 寿,无言可答,却又不敢欺,打诳语,沉吟半晌,不曾答应。老鼋即知不曾替问, 他就将身一幌,唿喇的淬下水去,把他四众连马并经,通皆落水。咦!还喜得唐 僧脱了胎,成了道,若似前番,已经沉底。又幸白马是龙,八戒、沙僧会水,行 者笑巍巍显大神通,把唐僧扶驾出水,登彼东岸。只是经包、衣服、鞍辔俱湿了。 师徒方登岸整理,忽又一阵狂风,天色昏暗,雷闪俱作,走石飞沙。但见那── 一阵风,乾坤播荡;一声雷,振动山川。一个闪,钻云飞火;一天雾,大地 遮漫。风气呼号,雷声激烈。闪掣红绡,雾迷星月。风鼓的尘沙扑面,雷惊的虎 豹藏形。闪幌的飞禽叫噪,雾漫的树木无踪。那风搅得个通天河波浪翻腾,那雷 振得个通天河鱼龙丧胆,那闪照得个通天河彻底光明,那雾盖得个通天河岸崖昏 惨。好风,颓山烈石松篁倒。好雷,惊蛰伤人威势豪。好闪,流天照野金蛇走。 好雾,混混漫空蔽九霄。 唬得那三藏按住了经包,沙僧压住了经担,八戒牵住了白马,行者却双手轮 起铁棒,左右护持。原来那风雾雷闪乃是些阴魔作号,欲夺所取之经,劳攘了一 夜,直到天明,却才止息。长老一身水衣,战兢兢的道:“悟空,这是怎的起?” 行者气呼呼的道:“师父,你不知就里,我等保护你取获此经,乃是夺天地造化 之功,可以与乾坤并久,日月同明。寿享长春,法身不朽,此所以为天地不容, 鬼神所忌,欲来暗夺之耳。一则这经是水湿透了,二则是你的正法身压住,雷不 能轰,电不能照,雾不能迷,又是老孙轮着铁棒,使纯阳之性,护持住了,及至 天明,阳气又盛,所以不能夺去。” 三藏、八戒、沙僧方才省悟,各谢不尽。少顷,太阳高照,却移经于高崖上, 开包晒晾,至今彼处晒经之石尚存。他们又将衣鞋都晒在崖旁,立的立,坐的坐, 跳的跳。真个是── 一体纯阳喜向阳,阴魔不敢逞强梁。须知水胜真经伏,不怕风雷闪雾光。 自此清平归正觉,从今安泰到仙乡。晒经石上留踪迹,千古无魔到此方。 他四众检看经本,一一晒晾,早见几个打鱼人,来过河边,抬头看见,内有 认得的道:“老师父可是前年过此河往西天取经的?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, 你是那里人?怎么认得我们?”渔人道:“我们是陈家庄上人。”八戒道:“陈 家庄离此有多远?”渔人道:“过此冲南有二十里,就是也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 我们把经搬到陈家庄上晒去。他那里有住坐,又有得吃,就教他家与我们浆浆衣 服,却不是好?”三藏道:“不去罢,在此晒干了,就收拾找路回也。”那几个 渔人行过南冲,恰遇着陈澄,叫道:“二老官,前年在你家替祭儿子的师父回来 了。”陈澄道:“你在那里看见?”渔人回指道:“都在那石上晒经哩。”陈澄 随带了几个佃户,走过冲来望见,跑近前跪下道:“老爷取经回来,功成行满, 怎么不到舍下,却在这里盘弄?快请,快请到舍。”行者道:“等晒干了经,和 你去。”陈澄又问道:“老爷的经典、衣物,如何湿了?”三藏道:“昔年亏白 鼋驮渡河西,今年又蒙他驮渡河东。已将近岸,被他问昔年托问佛祖寿年之事, 我本未曾问得,他遂淬在水内,故此湿了。”又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。那陈澄拜 请甚恳,三藏无已,遂收拾经卷。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,遂将经尾沾 破了,所以至今本行经不全,晒经石上犹有字迹。三藏懊悔道:“是我们怠慢了, 不曾看顾得!”行者笑道:“不在此!不在此!盖天地不全,这经原是全全的, 今沾破了,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,岂人力所能与耶!”师徒们果收拾毕,同陈澄 赴庄。 那庄上人家,一个传十,十个传百,百个传千,若老若幼,都来接看。陈清 闻说,就摆香案在门前迎迓,又命鼓乐吹打。少顷到了迎入,陈清领合家人眷俱 出来拜见,拜谢昔日救女儿之恩,随命看茶摆斋。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肴, 又脱了凡胎成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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