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六十一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,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,怡颜悦色而行。魔 王大惊道:“猢猻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。我若当面问他索取,他 定然不与。倘若扇我一扇,要去十万八千里远,却不遂了他意?我闻得唐僧在那 大路上等候。他二徒弟猪精,三徒弟沙流精,我当年做妖怪时,也曾会他,且变 作猪精的模样,返骗他一场。料猢猻以得意为喜,必不详细提防。”好魔王,他 也有七十二变,武艺也与大圣一般,只是身子狼剁些,欠钻疾,不活达些;把宝 剑藏了,念个咒语,摇身一变,即变作八戒一般嘴脸,抄下路,当面迎着大圣, 叫道:“师兄,我来也!”这大圣果然欢喜。 古人云,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,只倚着强能,更不察来人的意思,见是个八 戒的模样,便就叫道:“兄弟,你往那里去?”牛魔王绰着经儿道:“师父见你 许久不回,恐牛魔王手段大,你斗他不过,难得他的宝贝,教我来迎你的。”行 者笑道:“不必费心,我已得了手了。”牛王又问道:“你怎么得的?”行者道: “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,不分胜负。他就撇了我,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,与一 伙蛟精龙精饮酒。是我暗跟他去,变作个螃蟹,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,变了 老牛的模样,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。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,是老孙设 法骗将来的。”牛王道:“却是生受了,哥哥劳碌太甚,可把扇子我拿。”孙大 圣那知真假,也虑不及此,遂将扇子递与他。 原来那牛王,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,接过手,不知捻个甚么诀儿,依然小 似一片杏叶,现出本象,开言骂道:“泼猢猻!认得我么?”行者见了,心中自 悔道:“是我的不是了!”恨了一声,跌足高呼道:“咦!逐年家打雁,今却被 小雁儿鹐了眼睛。”狠得他爆躁如雷,掣铁棒,劈头便打。那魔王就使扇子扇 他一下,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,将定风丹噙在口里,不 觉的咽下肚里,所以五脏皆牢,皮骨皆固,凭他怎么扇,再也扇他不动。牛王慌 了,把宝贝丢入口中,双手轮剑就砍。那两个在那半空中,这一场好杀── 齐天孙大圣,混世泼牛王,只为芭蕉扇,相逢各骋强。粗心大圣将人骗,大 胆牛王把扇诓。这一个,金箍棒起无情义;那一个,双刃青锋有智量。大圣施威 喷彩雾,牛王放泼吐毫光。齐斗勇,两不良,咬牙锉齿气昂昂。播土扬尘天地暗, 飞砂走石鬼神藏。这个说:“你敢无知返骗我!”那个说:“我妻许你共相将!” 言村语泼,性烈情刚。那个说:“你哄人妻女真该死!告到官司有罪殃!”伶俐 的齐天圣,凶顽的大力王,一心只要杀,更不待商量。棒打剑迎齐努力,有些松 慢见阎王。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,却表唐僧坐在途中,一则火气蒸人,二来心焦口渴, 对火焰山土地道:“敢问尊神,那牛魔王法力如何?”土地道:“那牛王神通不 小,法力无边,正是孙大圣的敌手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是个会走路的,往常家二 千里路,一霎时便回,怎么如今去了一日?断是与那牛王赌斗。”叫:“悟能, 悟净!你两个,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?倘或遇敌,就当用力相助,求得扇子来, 解我烦躁,早早过山赶路去也。”八戒道:“今日天晚,我想着要去接他,但只 是不认得积雷山路。”土地道:“小神认得。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,我与 你去来。”三藏大喜道:“有劳尊神,功成再谢。” 那八戒抖擞精神,束一束皂锦直裰,搴着钯,即与土地纵起云雾,径回东方 而去。正行时,忽听得喊杀声高,狂风滚滚。八戒按住云头看时,原来孙行者与 牛王厮杀哩。土地道:“天蓬还不上前怎的?”呆子掣钉钯,厉声高叫道:“师 兄,我来也!”行者恨道:“你这夯货,误了我多少大事!”八戒道:“师父教 我来迎你,因认不得山路,商议良久,教土地引我,故此来迟;如何误了大事?” 行者道:“不是怪你来迟,这泼牛十分无礼!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,却被这厮 变作你的模样,口称迎我,我一时欢悦,转把扇子递在他手,他却现了本象,与 老孙在此比并,所以误了大事也。”八戒闻言大怒,举钉钯当面骂道:“我把你 这血皮胀的遭瘟!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,骗我师兄,使我兄弟不睦!”你看 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,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,力倦神疲;二则是见 八戒的钉钯凶猛,遮架不住,败阵就走。只见那火焰山土地,帅领阴兵,当面挡 住道:“大力王,且住手,唐三藏西天取经,无神不保,无天不佑,三界通知, 十方拥护。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,教他无灾无障,早过山去;不然,上天责你 罪愆,定遭诛也。”牛王道:“你这土地,全不察理!那泼猴夺我子,欺我妾, 骗我妻,番番无道,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,化作大便喂狗,怎么肯将宝贝借他!” 说不了,八戒赶上骂道:“我把你个结心癀!快拿出扇来,饶你性命!”那牛王 只得回头,使宝剑又战八戒,孙大圣举棒相帮,这一场在那里好杀── 成精豕,作怪牛,兼上偷天得道猴。禅性自来能战炼,必当用土合元由。钉 钯九齿尖还利,宝剑双锋快更柔。铁棒卷舒为主仗,土神助力结丹头。三家刑克 相争竞,各展雄才要运筹。捉牛耕地金钱长,唤豕归炉木气收。心不在焉何作道, 神常守舍要拴猴。胡乱嚷,苦相求,三般兵刃响搜搜。钯筑剑伤无好意,金箍棒 起有因由。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,一天寒雾黑悠悠! 那魔王奋勇争强,且行且斗,斗了一夜,不分上下,早又天明。前面是他的 积雷山摩云洞口,他三个与土地阴兵,又喧哗振耳,惊动那玉面公主,唤丫鬟看 是那里人嚷。只见守门小妖来报:“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 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!”玉面公主听言,即命外护的大小头目, 各执枪刀助力。前后点起七长八短,有百十余口,一个个卖弄精神,拈枪弄棒, 齐告:“大王爷爷,我等奉奶奶内旨,特来助力也!”牛王大喜道:“来得好, 来得好!”众妖一齐上前乱砍。八戒措手不及,倒拽着钯败阵而走,大圣纵筋斗 云跳出重围,众阴兵亦四散奔走。老牛得胜,聚众妖归洞,紧闭了洞门不题。 行者道:“这厮骁勇!自昨日申时前后,与老孙战起,直到今夜,未定输赢, 却得你两个来接力。如此苦斗半日一夜,他更不见劳困。才这一伙小妖,却又莽 壮。他将洞门紧闭不出,如之奈何?”八戒道:“哥哥,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, 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?你那两三个时辰,在那里的?”行者道:“别你后,顷 刻就到这座山上,见一个女子问讯,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。被我使铁棒唬他 一唬,他就跑进洞,叫出那牛王来。与老孙劖言劖语,嚷了一会,又与他交 手,斗了有一个时辰。正打处,有人请他赴宴去了。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 底,变作一个螃蟹,探了消息,偷了他辟水金睛兽,假变牛王模样,复至翠云山 芭蕉洞,骗了罗刹女,哄得他扇子。出门试演试演方法,把扇子弄长了,只是不 会收小。正掮了走处,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,返骗了去,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。” 八戒道:“这正是俗语云,大海里翻了豆腐船,汤里来,水里去。如今难得他扇 子,如何保得师父过山?且回去,转路走他娘罢!”土地道:“大圣休焦恼,天 蓬莫懈怠。但说转路,就是入了傍门,不成个修行之类。古语云,行不由径,岂 可转走?你那师父,在正路上坐着,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!”行者发狠道: “正是,正是,呆子莫要胡谈!土地说得有理,我们正要与他── 赌输赢,弄手段,等我施为地煞变。自到西方无对头,牛王本是心猿变。今 番正好会源流,断要相持借宝扇。趁清凉,息火焰,打破顽空参佛面。行满超升 极乐天,大家同赴龙华宴!” 那八戒听言,便生努力,殷勤道: 是,是,是!去,去,去!管甚牛王会不会,木生在亥配为猪,牵转牛儿归 土类。申下生金本是猴,无刑无克多和气。用芭蕉,为水意,焰火消除成既济。 昼夜休离苦尽功,功完赶赴盂兰会。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,使钉钯,轮铁棒,乒乒乓乓,把一座摩云洞 的前门,打得粉碎。唬得那外护头目,战战兢兢,闯入里边报道:“大王!孙悟 空率众打破前门也!”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,懊恨孙行者哩,听说打破 前门,十分发怒,急披挂,拿了铁棍,从里边骂出来道:“泼猢猻!你是多大个 人儿,敢这等上门撒泼,打破我门扇?”八戒近前乱骂道:“泼老剥皮!你是个 甚样人物,敢量那个大小!不要走!看钯!”牛王喝道:“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, 不见怎的!快叫那猴儿上来!”行者道:“不知好歹的饣句草!我昨日还与你论 兄弟,今日就是仇人了!仔细吃吾一棒!”那牛王奋勇而迎。这场比前番更胜。 三个英雄,厮混在一处。好杀── 钉钯铁棒逞神威,同帅阴兵战老犠,犠牲独展凶强性,遍满同天法力恢。使 钯筑,着棍擂,铁棒英雄又出奇。三般兵器叮当响,隔架遮拦谁让谁?他道他为 首,我道我夺魁。土兵为证难分解,木土相煎上下随。这两个说:“你如何不借 芭蕉扇!”那一个道:“你焉敢欺心骗我妻!赶妾害儿仇未报,敲门打户又惊疑!” 这个说:“你仔细堤防如意棒,擦着些儿就破皮!”那个说:“好生躲避钯头齿, 一伤九孔血淋漓!”牛魔不怕施威猛,铁棍高擎有见机。翻云覆雨随来往,吐雾 喷风任发挥。恨苦这场都拚命,各怀恶念喜相持。丢架子,让高低,前迎后挡总 无亏。兄弟二人齐努力,单身一棍独施为。卯时战到辰时后,战罢牛魔束手回。 他三个含死忘生,又斗有百十余合。八戒发起呆性,仗着行者神通,举钯乱 筑。牛王遮架不住,败阵回头,就奔洞门,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,喝道:“大 力王,那里走!吾等在此!”那老牛不得进洞,急抽身,又见八戒、行者赶来, 慌得卸了盔甲,丢了铁棍,摇身一变,变做一只天鹅,望空飞走。行者看见,笑 道:“八戒!老牛去了。”那呆子漠然不知,土地亦不能晓,一个个东张西觑, 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。行者指道:“那空中飞的不是?”八戒道:“那是一只天 鹅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老牛变的。”土地道:“既如此,却怎生么?”行者道: “你两个打进此门,把群妖尽情剿除,拆了他的窝巢,绝了他的归路,等老孙与 他赌变化去。”那八戒与土地,依言攻破洞门不题。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,捻诀念咒,摇身一变,变作一个海东青,飕的一翅,钻 在云眼里,倒飞下来,落在天鹅身上,抱住颈项嗛眼。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 化,急忙抖抖翅,变作一只黄鹰,返来嗛海东青。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,专一 赶黄鹰。牛王识得,又变作一只白鹤,长唳一声,向南飞去。行者立定,抖抖翎 毛,又变作一只丹凤,高鸣一声。那白鹤见凤是鸟王,诸禽不敢妄动,刷的一翅, 淬下山崖,将身一变,变作一只香獐,乜乜些些,在崖前吃草。行者认得,也就 落下翅来,变作一只饿虎,剪尾跑蹄,要来赶獐作食。魔王慌了手脚,又变作一 只金钱花斑的大豹,要伤饿虎。行者见了,迎着风,把头一幌,又变作一只金眼 狻猊,声如霹雳,铁额铜头,复转身要食大豹。牛王着了急,又变作一个人熊, 放开脚,就来擒那狻猊。行者打个滚,就变作一只赖象,鼻似长蛇,牙如竹笋, 撒开鼻子,要去卷那人熊。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,现出原身,一只大白牛,头如 峻岭,眼若闪光,两只角似两座铁塔,牙排利刃。连头至尾,有千余丈长短,自 蹄至背,有八百丈高下,对行者高叫道:“泼猢猻!你如今将奈我何?”行者也 就现了原身,抽出金箍棒来,把腰一躬,喝声叫:“长!”长得身高万丈,头如 泰山,眼如日月,口似血池,牙似门扇,手执一条铁棒,着头就打。那牛王硬着 头,使角来触。这一场,真个是撼岭摇山,惊天动地!有诗为证,诗曰: 道高一尺魔千丈,奇巧心猿用力降。若得火山无烈焰,必须宝扇有清凉。 黄婆矢志扶元老,木母留情扫荡妖。和睦五行归正果,炼魔涤垢上西方。 他两个大展神通,在半山中赌斗,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、六 甲六丁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。那魔王公然不惧,你看他东一头,西 一头,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,往来抵触;南一撞,北一撞,毛森森筋暴暴的 一条硬尾,左右敲摇。孙大圣当面迎,众多神四面打,牛王急了,就地一滚,复 本象,便投芭蕉洞去。行者也收了法象,与众多神随后追袭。那魔王闯入洞里, 闭门不出,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。 正都上门攻打,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。行者见了问曰:“那摩云 洞事体如何?”八戒笑道:“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,剥开衣看,原来是个 玉面狸精。那伙群妖,俱是些驴骡犊特、獾狐狢獐、羊虎麋鹿等类,已此尽皆 剿戮,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。土地说他还有一处家小,住居此山,故又来这 里扫荡也。”行者道:“贤弟有功,可喜,可喜!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,未曾 得胜。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,我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,正和他抵触之间,幸蒙 诸神下降,围困多时,他却复原身,走进洞去矣。”八戒道:“那可是芭蕉洞么?” 行者道:“正是,正是!罗刹女正在此间。”八戒发狠道:“既是这般,怎么不 打进去,剿除那厮,问他要扇子,倒让他停留长智,两口儿叙情!” 好呆子,抖擞威风,举钯照门一筑,忽辣的一声,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边。 慌得那女童忙报:“爷爷!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!”牛王方跑进去,喘嘘嘘 的,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,闻报心中大怒,就口中吐出扇子, 递与罗刹女。罗刹女接扇在手,满眼垂泪道:“大王!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猻,教 他退兵去罢。”牛王道:“夫人啊,物虽小而恨则深。你且坐着,等我再和他比 并去来。”那魔重整披挂,又选两口宝剑,走出门来,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。老 牛更不打话,掣剑劈脸便砍。八戒举钯迎着,向后倒退了几步,出门来,早有大 圣轮棒当头。那牛魔即驾狂风,跳离洞府,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。众多神四面 围绕,土地兵左右攻击。这一场,又好杀哩── 云迷世界,雾罩乾坤。飒飒阴风砂石滚,巍巍怒气海波浑。重磨剑二口,复 挂甲全身。结冤深似海,怀恨越生嗔。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,不讲当年老故人。 八戒施威求扇子,众神护法捉牛君。牛王双手无停息,左遮右挡弄精神。只杀得 那过鸟难飞皆敛翅,游鱼不跃尽潜鳞;鬼泣神嚎天地暗,龙愁虎怕日光昏! 那牛王拚命捐躯,斗经五十余合,抵敌不住,败了阵,往北就走。早有五台 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:“牛魔,你往那里去!我等乃释迦牟尼佛祖 差来,布列天罗地网,至此擒汝也!”正说间,随后有大圣、八戒、众神赶来。 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,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,喝道:“吾 奉佛旨在此,正要拿住你也!”牛王心慌脚软,急抽身往东便走,却逢着须弥山 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:“你老牛何往!我蒙如来密令,教来捕获你也!” 牛王又悚然而退,向西就走,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: “这厮又将安走!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,在此把截,谁放你也!”那老牛 心惊胆战,悔之不及。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,真个似罗网高张,不能脱命。 正在仓惶之际,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,他就驾云头,望上便走。却好有托塔 李天王并哪吒太子,领鱼肚药叉、巨灵神将,幔住空中,叫道:“慢来,慢来! 吾奉玉帝旨意,特来此剿除你也!”牛王急了,依前摇身一变,还变做一只大白 牛,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,天王使刀来砍。随后孙行者又到,哪吒太子厉声高叫: “大圣,衣甲在身,不能为礼。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,发檄奏闻玉帝,言唐僧路 阻火焰山,孙大圣难伏牛魔王,玉帝传旨,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。”行者道: “这厮神通不小!又变作这等身躯,却怎奈何?”太子笑道:“大圣勿疑,你看 我擒他。”这太子即喝一声:“变!”变得三头六臂,飞身跳在牛王背上,使斩 妖剑望颈项上一挥,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。天王收刀,却才与行者相见。那牛王 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,口吐黑气,眼放金光。被哪吒又砍一剑,头落处,又钻 出一个头来。一连砍了十数剑,随即长出十数个头。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 的角上,便吹真火,焰焰烘烘,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,摇头摆尾。才要变化脱身, 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象,腾那不动,无计逃生,只叫:“莫伤我命!情 愿归顺佛家也!”哪吒道:“既惜身命,快拿扇子出来!”牛王道:“扇子在我 山妻处收着哩。” 哪吒见说,将缚妖索子解下,跨在他那颈项上,一把拿住鼻头,将索穿在鼻 孔里,用手牵来。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、六丁六甲、护教伽蓝、托塔天王、 巨灵神将并八戒、土地、阴兵,簇拥着白牛,回至芭蕉洞口。老牛叫道:“夫人, 将扇子出来,救我性命!”罗刹听叫,急卸了钗环,脱了色服,挽青丝如道姑, 穿缟素似比丘,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,走出门,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 王父子,慌忙跪在地下,磕头礼拜道:“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,愿将此扇奉承孙 叔叔成功去也!”行者近前接了扇,同大众共驾祥云,径回东路。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,立一会,坐一会,盼望行者,许久不回,何等忧虑!忽 见祥云满空,瑞光满地,飘飘飖飖,盖众神行将近,这长老害怕道:“悟净!那 壁厢是谁神兵来也?”沙僧认得道:“师父啊,那是四大金刚、金头揭谛、六甲 六丁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。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,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,大师 兄执着芭蕉扇,二师兄并土地随后,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。”三藏听说,换了毗 卢帽,穿了袈裟,与悟净拜迎众圣,称谢道:“我弟子有何德能,敢劳列位尊圣 临凡也!”四大金刚道:“圣僧喜了,十分功行将完!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,汝 当竭力修持,勿得须臾怠情。”三藏叩齿叩头,受身受命。孙大圣执着扇子,行 近山边,尽气力挥了一扇,那火焰山平平息焰,寂寂除光。行者喜喜欢欢,又扇 一扇,只闻得习习潇潇,清风微动。第三扇,满天云漠漠,细雨落霏霏。有诗为 证,诗曰: 火焰山遥八百程,火光大地有声名。火煎五漏丹难熟,火燎三关道不清。 时借芭蕉施雨露,幸蒙天将助神功。牵牛归佛休颠劣,水火相联性自平。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,清心了意。四众皈依,谢了金刚,各转宝山。六丁六甲 升空保护,过往神败祢四散,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。止有本山土地,押着 罗刹女,在旁伺候。行者道:“那罗刹,你不走路,还立在此等甚?”罗刹跪道: “万望大圣垂慈,将扇子还了我罢。”八戒喝道:“泼贱人,不知高低!饶了你 的性命就彀了,还要讨甚么扇子,我们拿过山去,不会卖钱买点心吃?费了这许 多精神力气,又肯与你!雨蒙蒙的,还不回去哩!”罗刹再拜道:“大圣原说扇 息了火还我。今此一场,诚悔之晚矣。只因不倜傥,致令劳师动众。我等也修成 人道,只是未归正果,见今真身现象归西,我再不敢妄作。愿赐本扇,从立自新, 修身养命去也。”土地道:“大圣!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,断绝火根,还他扇子, 小神居此苟安,拯救这方生民;求些血食,诚为恩便。” 行者道:“我当时问着乡人说,这山扇息火,只收得一年五谷,便又火发!” 如何治得除根?”罗刹道:“要是断绝火根,只消连扇四十九扇,永远再不发了。” 行者闻言,执扇子,使尽筋力。望山头连扇四十九扇,那山上大雨淙淙。果然是 宝贝:有火处下雨,无火处天晴。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,不遭雨湿。坐了一夜, 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,把扇子还了罗刹,又道:“老孙若不与你,恐人说我言而 无信。你将扇子回山,再休生事。看你得了人身,饶你去罢!”那罗刹接了扇子。 念个咒语,捏做个杏叶儿,噙在口里,拜谢了众圣,隐姓修行,后来也得了正果, 经藏中万古流名。罗刹、土地俱感激谢恩,随后相送。行者、八戒、沙僧,保着 三藏遂此前进,真个是身体清凉,足下滋润。诚所谓:坎离既济真元合,水火均 平大道成。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,行功百刻全收。五年十万八千周,休教神水涸,莫纵火光 愁。水火调停无损处,五行联络如钩。阴阳和合上云楼,乘鸾登紫府,跨鹤赴瀛 洲。 这一篇词,牌名《临江仙》。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,水火既济,本性清凉, 借得纯阴宝扇,扇息燥火过山,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,师徒们散诞逍遥,向西 而去。正值秋末冬初时序,见了些── 野菊残英落,新梅嫩蕊生。村村纳禾稼,处处食香羹。平林木落远山现,曲 涧霜浓幽壑清。应钟气,闭蛰营,纯阴阳,月帝玄溟,盛水德,舜日怜晴。地气 下降,天气上升。虹藏不见影,池沼渐生冰。悬崖挂索藤花败,松竹凝寒色更青。 四众行彀多时,前又遇城池相近。唐僧勒住马叫徒弟:“悟空,你看那厢楼 阁峥嵘,是个甚么去处?”行者抬头观看,乃是一座城池。真个是── 龙蟠形势,虎踞金城。四垂华盖近,百转紫墟平。玉石桥栏排巧兽,黄金台 座列贤明。真个是神洲都会,天府瑶京。万里邦畿固,千年帝业隆。蛮夷拱服君 恩远,海岳朝元圣会盈。御阶洁净,辇路清宁。酒肆歌声闹,花楼喜气生。未央 宫外长春树,应许朝阳彩凤鸣。 行者道:“师父,那座城池,是一国帝王之所。”八戒笑道:“天下府有府 城,县有县城,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?”行者道:“你不知帝王之居,与府县自 是不同。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,周围有百十余里,楼台高耸,云雾缤纷。非帝 京邦国,何以有此壮丽?”沙僧道:“哥哥眼明,虽识得是帝王之处,却唤做什 么名色?”行者道:“又无牌匾旌号,何以知之?须到城中询问,方可知也。” 长老策马,须臾到门。下马过桥,进门观看,只见六街三市,货殖通财,又见衣 冠隆盛,人物豪华。正行时,忽见有十数个和尚,一个个披枷戴锁,沿门乞化, 着实的蓝缕不堪。三藏叹曰:“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”叫:“悟空,你上前去 问他一声,为何这等遭罪?”行者依言,即叫:“那和尚,你是那寺里的?为甚 事披枷戴锁?”众僧跪倒道:“爷爷,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。”行者道: “金光寺坐落何方?”众僧道:“转过隅头就是。”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,问道: “怎生负屈,你说我听。”众僧道:“爷爷,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,我等似有些 面善。此问不敢在此奉告,请到荒山,具说苦楚。”长老道:“也是,我们且到 他那寺中去,仔细询问缘由。”同至山门,门上横写七个金字:“敕建护国金光 寺”。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,但见那── 古殿香灯冷,虚廊叶扫风。凌云千尺塔,养性几株松。满地落花无客过,檐 前蛛网任攀笼。空架鼓,枉悬钟,绘壁尘多彩象朦。讲座幽然僧不见,禅堂静矣 鸟常逢。凄凉堪叹息,寂寞苦无穷。佛前虽有香炉设,灰冷花残事事空。 三藏心酸,止不住眼中出泪。众僧们顶着枷锁,将正殿推开,请长老上殿拜 佛。长老进殿,奉上心香,叩齿三咂。却转于后面,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着六七 个小和尚,三藏甚不忍见。及到方丈,众僧俱来叩头问道:“列位老爷象貌不一, 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?”行者笑道:“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?我们正是。你 怎么认得?”众僧道:“爷爷,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,只是痛负了屈苦,无处 分明,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。想是惊动天神,昨日夜间,各人都得一梦,说有个 东土大唐来的圣僧,救得我等性命,庶此冤苦可伸。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象。故 认得也。” 三藏闻言大喜道:“你这里是何地方?有何冤屈?”众僧跪告:“爷爷,此 城名唤祭赛国,乃西邦大去处。当年有四夷朝贡:南月陀国,北高昌国,东西梁 国,西本钵国,年年进贡美玉明珠,娇妃骏马。我这里不动干戈,不去征讨,他 那里自然拜为上邦。”三藏道:“既拜为上邦,想是你这国王有道,文武贤良。” 众僧道:“爷爷,文也不贤,武也不良,国君也不是有道。我这金光寺,自来宝 塔上祥云笼罩,瑞霭高升,夜放霞光,万里有人曾见;昼喷彩气,四国无不同瞻。 故此以为天府神京,四夷朝贡。只是三年之前,孟秋朔日,夜半子时,下了一场 血雨。天明时,家家害怕,户户生悲。众公卿奏上国王,不知天公甚事见责。当 时延请道士打醮,和尚看经,答天谢地。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,这两年 外国不来朝贡。我王欲要征伐,众臣谏道:“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,所以无 祥云瑞霭,外国不朝。”昏君更不察理,那些赃官,将我僧众拿了去,千般拷打, 万样追求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,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,死了,如今又捉我辈 问罪枷锁。老爷在上,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!万望爷爷怜念,方以类聚, 物以群分,舍大慈大悲,广施法力,拯救我等性命!” 三藏闻言,点头叹道:“这桩事暗昧难明。一则是朝廷失政,二来是汝等有 灾。既然天降血雨,污了宝塔,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,致令受苦?”众僧道: “爷爷,我等凡人,怎知天意?况前辈俱未辨得,我等如何处之!”三藏道: “悟空,今日甚时分了?”行者道:“有申时前后。”三藏道:“我欲面君倒换 关文,奈何这众僧之事,不得明白,难以对君奏言。我当时离了长安,在法门寺 里立愿:上西方逢庙烧香,遇寺拜佛,见塔扫塔。今日至此,遇有受屈僧人,乃 因宝塔之累。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,待我沐浴了,上去扫扫,即看这污秽之事何 如,不放光之故何如,访着端的,方好面君奏言,解救他们这苦难也。”这些枷 锁的和尚听说,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,递与八戒道:“爷爷,你将此刀打开那柱 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,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,伏侍老爷进斋沐浴。我等且上街化 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。”八戒笑道:“开锁有何难哉?不用刀斧,教我那一位 毛脸老爷,他是开锁的积年。”行者真个近前,使个解锁法,用手一抹,几把锁 俱退落下。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,净刷锅灶,安排茶饭。三藏师徒们吃了斋,渐 渐天昏,只见那枷锁的和尚,拿了两把笤帚进来,三藏甚喜。 正说处,一个小和尚点了灯,来请洗澡。此时满天星月光辉,谯楼上更鼓齐 发,正是那── 四壁寒风起,万家灯火明。六街关户牖,三市闭门庭。 钓艇归深树,耕犁罢短绳。樵夫柯斧歇,学子诵书声。 三藏沐浴毕,穿了小袖褊衫,束了环绦,足下换一双软公鞋,手里拿一把新 笤帚,对众僧道:“你等安寝,待我扫塔去来。”行者道:“塔上既被血雨所污, 又况日久无光,恐生恶物,一则夜静风寒,又没个伴侣,自去恐有差池,老孙与 你同上如何?”三藏道:“甚好,甚好!”两人各持一把,先到大殿上,点起琉 璃灯,烧了香,佛前拜道:“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, 今至祭赛国金光寺,遇本僧言宝塔被污,国王疑僧盗宝,衔冤取罪,上下难明。 弟子竭诚扫塔,望我佛威灵,早示污塔之原因,莫致凡夫之冤屈。”祝罢,与行 者开了塔门,自下层望上而扫。只见这塔,真是── 峥嵘倚汉,突兀凌空。正唤做五色琉璃塔,千金舍利峰。梯转如穿窟,门开 似出笼。宝瓶影射天边月,金铎声传海上风。但见那虚檐拱斗,绝顶留云。虚檐 拱斗,作成巧石穿花凤;绝顶留云,造就浮屠绕雾龙。远眺可观千里外,高登似 在九霄中。层层门上琉璃灯,有尘无火;步步檐前白玉栏,积垢飞虫。塔心里, 佛座上,香烟尽绝;窗棂外,神面前,蛛网牵蒙。炉中多鼠粪,盏内少油熔。只 因暗失中间宝,苦杀僧人命落空。三藏发心将塔扫,管教重见旧时容。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,又上一层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,却早二更时分。那长 老渐觉困倦,行者道:“困了,你且坐下,等老孙替你扫罢。”三藏道:“这塔 是多少层数?”行者道:“怕不有十三层哩。”长老耽着劳倦道:“是必扫了, 方趁本愿。”又扫了三层,腰酸腿痛,就于十层上坐倒道:“悟空,你替我把那 三层扫净下来罢。”行者抖擞精神,登上第十一层,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。正扫 处,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,行者道:“怪哉,怪哉!这早晚有三更时分,怎么 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?断乎是邪物也!且看看去。” 好猴王,轻轻的挟着笤帚,撒起衣服,钻出前门,踏着云头观看,只见第十 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,面前放一盘下饭,一只碗,一把壶,在那里猜拳吃酒 哩。行者使个神通,丢了笤帚,掣出金箍棒,拦住塔门喝道:“好怪物!偷塔上 宝贝的原来是你!”两个怪物慌了,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掼,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: “我若打死你,没人供状。”只把棒逼将去。那怪贴在壁上,莫想挣紥得动,口 里只叫:“饶命,饶命,不干我事!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。”行者使个拿法, 一只手抓将过来,径拿下第十层塔中。报道:“师父,拿住偷宝贝之贼了!”三 藏正自盹睡,忽闻此言,又惊又喜道:“是那里拿来的?”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 跪下道:“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,是老孙听得喧哗,一纵云,跳到顶上拦住, 未曾着力。但恐一棒打死,没人供状,故此轻轻捉来。师父可取他个口词,看他 是那里妖精,偷的宝贝在于何处。” 那怪物战战兢兢,口叫“饶命!”遂从实供道:“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 圣龙王差来巡塔的。他叫做奔波儿灞,我叫做灞波儿奔。他是鲇鱼怪,我是黑鱼 精。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,就唤做万圣公主。那公主花容月貌,有二十分 人才,招得一个驸马,唤做九头驸马,神通广大。前年与龙王来此,显大法力, 下了一阵血雨,污了宝塔,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。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, 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,养在那潭底下,金光霞彩,昼夜光明。近日闻得有 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,说他神通广大,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,所以这些时常差 我等来此巡拦,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,好准备也。”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:“那 孽畜等这等无礼,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!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,专干不 良之事!” 说未了,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,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,走上来道:“师 父,扫了塔不去睡觉,在这里讲甚么哩?”行者道:“师弟,你来正好。塔上的 宝贝,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。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,探听我等来的消息,却才被 我拿住也。”八戒道:“叫做甚么名字,甚么妖精?”行者道:“才然供了口词, 一个叫做奔波儿灞,一个叫做灞波儿奔;一个是鲇鱼怪,一个是黑鱼精。”八戒 掣钯就打,道:“既是妖精,取了口词,不打死何待?”行者道:“你不知,且 留着活的,好去见皇帝讲话,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。” 好呆子,真个收了钯,一家一个,都抓下塔来。那怪只叫:“饶命!”八戒 道:“正要你鲇鱼黑鱼做些鲜汤,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!”两三个小和尚喜喜 欢欢,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。一个先跑报众僧道:“好了,好了!我们得见青 天了!偷宝贝的妖怪,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!”行者教:“拿铁索来,穿了琵琶 骨,锁在这里。汝等看守,我们睡觉去,明日再做理会,”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 着,让三藏们安寝。 不觉的天晓,长老道:“我与悟空入朝,倒换关文去来。”长老即穿了锦 襕袈裟,戴了毗卢帽,整束威仪,拽步前进。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,整一整绵 布直裰,取了关文同去。八戒道:“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?”行者道:“待我们 奏过了,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。”遂行至朝门外,看不尽那朱雀黄龙,清都绛阙。 三藏到东华门,对阁门大使作礼道:“烦大人转奏,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 经者,意欲面君,倒换关文。”那黄门官果与通报,至阶前奏道:“外面有两个 异容异服僧人,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,欲朝我王,倒换关文。” 国王闻言,传旨教宣,长老即引行者入朝。文武百官,见了行者,无不惊怕,有 的说是猴和尚,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,个个悚然,不敢久视。长老在阶前舞蹈山 呼的行拜,大圣叉着手,斜立在旁,公然不动。 长老启奏道:“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 取真经者,路经宝方,不敢擅过,有随身关文,乞倒验方行。”那国王闻言大喜。 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,安绣墩赐坐。长老独自上殿,先将关文捧上,然后 谢恩敢坐。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,心中喜悦道:“似你大唐王有疾,能选高僧, 不避路途遥远,拜我佛取经;寡人这里和尚,专心只是做贼,败国倾君!”三藏 闻言合掌道:“怎见得败国倾君?”国王道:“寡人这国,乃是西域上邦,常有 四夷朝贡,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,寺内有座黄金宝塔,塔上有光彩冲天,近被本 寺贼僧,暗窃了其中之宝,三年无有光彩,外国这二年也不来朝,寡人心痛恨之。” 三藏合掌笑道:“万岁,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矣。贫僧昨晚到于天府,一进 城门,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。问及何罪,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。因到寺细审, 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。贫僧入夜扫塔,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。”国王大喜道: “妖贼安在?”三藏道:“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。”那国王急降金牌:“着锦 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,寡人亲审。”三藏又奏道:“万岁,虽有锦衣卫,还 得小徒去方可。”国王道:“高徒在那里?”三藏用手指道:“那玉阶旁立者便 是。”国王见了,大惊道:“圣僧如此丰姿,高徒怎么这等象貌?”孙大圣听见 了,厉声高叫道:“陛下,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若爱丰姿者,如何捉得 妖贼也?”国王闻言,回惊作喜道:“圣僧说的是,朕这里不选人材,只要获贼 得宝归塔为上。”再着当驾官看车盖,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。那当 驾官即备大轿一乘,黄伞一柄,锦衣卫点起校尉,将行者八抬八绰,大四声喝路, 径至金光寺。自此惊动满城百姓,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。 八戒、沙僧听得喝道,只说是国王差官,急出迎接,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。 呆子当面笑道:“哥哥,你得了本身也!”行者下了轿,搀着八戒道:“我怎么 得了本身?”八戒道:“你打着黄伞,抬着八人轿,却不是猴王之职分?故说你 得了本身。”行者道:“且莫取笑。”遂解下两个妖物,押见国王。沙僧道: “哥哥,也带挈小弟带挈。”行者道:“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。”那枷锁之僧 道:“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,等我们在此看守。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等我去奏 过国王,却来放你。”八戒揪着一个妖贼,沙僧揪着一个妖贼,孙大圣依旧坐了 轿,摆开头搭,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。须臾至白玉阶,对国王道:“那妖贼已取 来了。”国王遂降龙床,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,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,尖 嘴利牙;一个是滑皮大肚,巨口长须,虽然是有足能行,大抵是变成的人象。国 王问曰:“你是何方贼怪,那处妖精,几年侵吾国土,何年盗我宝贝,一盘共有 多少贼徒,都唤做甚么名字,从实一一供来!”二怪朝上跪下,颈内血淋淋的, 更不知疼痛,供道: 三载之外,七月初一,有个万圣龙王,帅领许多亲戚,住居在本国东南,离 此处路有百十,潭号碧波,山名乱石。生女多娇,妖娆美色,招赘一个九头驸马, 神通无敌。他知你塔上珍奇,与龙王合盘做贼,先下血雨一场,后把舍利偷讫。 见如今照耀龙宫,纵黑夜明如白日。公主施能,寂寂密密,又偷了王母灵芝,在 潭中温养宝物。我两个不是贼头,乃龙王差来小卒。今夜被擒,所供是实。 国王道:“既取了供,如何不供自家名字?”那怪道:“我唤做奔波儿灞, 他唤做灞波儿奔,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,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。”国王教锦衣卫 好生收监,传旨:“赦了金光寺众僧的枷锁,快教光禄寺排宴,就于麒麟殿上谢 圣僧获贼之功,议请圣僧捕擒贼首。”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,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,问道:“圣 僧尊号?”唐僧合掌道:“贫僧俗家姓陈,法名玄奘。蒙君赐姓唐,贱号三藏。” 国王又问:“圣僧高徒何号?”三藏道:“小徒俱无号,第一个名孙悟空,第二 个名猪悟能,第三个名沙悟净,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。因拜贫僧为师, 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,悟能叫做八戒,悟净叫做和尚。”国王听毕,请三藏坐 了上席,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,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,俱是素果、素菜、 素茶、素饭。前面一席荤的,坐了国王,下首有百十席荤的,坐了文武多官。众 臣谢了君恩,徒告了师罪,坐定。国王把盏,三藏不敢饮酒,他三个各受了安席 酒。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,乃是教坊司动乐。你看八戒放开食嗓,真个是虎咽狼 吞,将一席果菜之类,吃得罄尽。少顷间,添换汤饭又来,又吃得一毫不剩;巡 酒的来,又杯杯不辞。这场筵席,直乐到午后方散。 三藏谢了盛宴,国王又留住道:“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。”教光禄寺: “快翻席到建章宫里,再请圣僧定捕贼首,取宝归塔之计。”三藏道:“既要捕 贼取宝,不劳再宴,贫僧等就此辞王,就擒捉妖怪去也。”国王不肯,一定请到 建章宫,又吃了一席。国王举酒道:“那位圣僧帅众出师,降妖捕贼?”三藏道: “教大徒弟孙悟空去。”大圣拱手应承。国王道:“孙长老既去,用多少人马? 几时出城?”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:“那里用甚么人马!又那里管甚么时辰!趁 如今酒醉饭饱,我共师兄去,手到擒来!”三藏甚喜道:“八戒这一向勤紧啊!” 行者道:“既如此,着沙僧弟保护师父,我两个去来。”那国王道:“二位长老 既不用人马,可用兵器?”八戒笑道:“你家的兵器,我们用不得。我弟兄自有 随身器械。”国王闻说,即取大觥来,与二位长老送行。孙大圣道:“酒不吃了, 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,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。”国王传旨,即时提出。二 人挟着两个小妖,驾风头,使个摄法,径上东南去了。噫!他那君臣一见腾风雾, 才识师徒是圣僧。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,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,提着两个小妖,飘然 而去,一个个朝天礼拜道:“话不虚传!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!”又见他远 去无踪,却拜谢三藏、沙僧道:“寡人肉眼凡胎,只知高徒有力量,拿住妖贼便 了,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。”三藏道:“贫僧无些法力,一路上多亏这三个 小徒。”沙僧道:“不瞒陛下说,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。他曾大闹天宫,使 一条金箍棒,十万天兵,无一个对手,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,玉皇大帝心惊。我 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,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。惟我弟子无法力,乃卷 帘大将受戒。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,若说擒妖缚怪,拿贼捕亡,伏虎降龙,踢天 弄井,以至搅海翻江之类,略通一二。这腾云驾雾,唤雨呼风,与那换斗移星, 担山赶月,特余事耳,何足道哉!”国王闻说,愈十分加敬,请唐僧上坐,口口 称为老佛,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。满朝文武欣然,一国黎民顶礼不题。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,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,住定云头,将 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,叫“变!”变作一把戒刀,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,鲇鱼 精割了下唇,撇在水里,喝道:“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,说我齐天大圣孙爷 爷在此,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,免他一家性命!若迸半个不字, 我将这潭水搅净,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!”那两个小妖,得了命,负痛逃生,拖 着锁索,淬入水内,唬得那些鼋鼍龟鳖,虾蟹鱼精,都来围住问道:“你两个为 何拖绳带索?”一个掩着耳,摇头摆尾,一个侮着嘴,跌脚捶胸;都嚷嚷闹闹, 径上龙王宫殿报:“大王,祸事了!”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,忽见他两 个来,即停杯问何祸事。那两个即告道:“昨夜巡拦,被唐僧、孙行者扫塔捉获, 用铁索拴锁。今早见国王,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,一个割了耳朵,一 个割了嘴唇,抛在水中,着我来报,要索那塔顶宝贝。”遂将前后事,细说了一 遍。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,唬得魂不附体,魄散九霄,战兢兢对驸马道: “贤婿啊,别个来还好计较,若果是他,却不善也!”驸马笑道:“太岳放心, 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,四海之内,也曾会过几个豪杰,怕他做甚!等我出去与他 交战三合,管取那厮缩首归降,不敢仰视。” 好妖怪,急纵身披挂了,使一般兵器,叫做月牙铲,步出宫,分开水道,在 水面上叫道:“是甚么齐天大圣!快上来纳命!”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,观看那 妖精怎生打扮── 戴一顶烂银盔,光欺白雪;贯一副兜鍪甲,亮敌秋霜。上罩着锦征袍,真个 是彩云笼玉;腰束着犀纹带,果然象花蟒缠金。手执着月牙铲,霞飞电掣;脚穿 着猪皮靴,水利波分。远看时一头一面,近睹处四面皆人。前有眼,后有眼,八 方通见;左也口,右也口,九口言论。一声吆喝长空振,似鹤飞鸣贯九宸。 他见无人对答,又叫一声:“那个是齐天大圣?”行者按一按金箍,理一理 铁棒道:“老孙便是。”那怪道:“你家居何处?身出何方!怎生得到祭赛国, 与那国王守塔,却大胆获我头目,又敢行凶,上吾宝山索战?”行者骂道:“你 这贼怪,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!你上前,听我道: 老孙祖住花果山,大海之间水帘洞。自幼修成不坏身,玉皇封我齐天圣。 只因大闹斗牛宫,天上诸神难取胜。当请如来展妙高,无边智慧非凡用。 为翻筋斗赌神通,手化为山压我重。整到如今五百年,观音劝解方逃命。 大唐三藏上西天,远拜灵山求佛颂。解脱吾身保护他,炼魔净怪从修行。 路逢西域祭赛城。屈害僧人三代命。我等慈悲问旧情,乃因塔上无光映。 吾师扫塔探分明,夜至三更天籁静。捉住鱼精取实供,他言汝等偷宝珍。 合盘为盗有龙王,公主连名称万圣。血雨浇淋塔上光,将他宝贝偷来用。 殿前供状更无虚,我奉君言驰此境。所以相寻索战争,不须再问孙爷姓。 快将宝贝献还他,免汝老少全家命。敢若无知骋胜强,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!” 那驸马闻言,微微冷笑道:“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,没要紧罗织管事!我偷 他的宝贝,你取佛的经文,与你何干,却来厮斗!”行者道:“这贼怪甚不达理! 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,不食他的水米,不该与他出力。但是你偷他的宝贝,污他 的宝塔,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,他是我一门同气,我怎么不与他出力,辨明冤枉?” 驸马道:“你既如此,想是要行赌赛。常言道,武不善作,但只怕起手处,不得 留情,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,误了你去取经!”行者大怒,骂道:“这泼贼怪, 有甚强能,敢开大口!走上来,吃老爷一棒!”那驸马更不心慌,把月牙铲架住 铁棒,就在那乱石山头,这一场真个好杀── 妖魔盗宝塔无光,行者擒妖报国王。小怪逃生回水内,老龙破胆各商量。九 头驸马施威武,披挂前来展素强。怒发齐天孙大圣,金箍棒起十分刚。那怪物, 九个头颅十八眼,前前后后放毫光;这行者,一双铁臂千斤力,蔼蔼纷纷并瑞祥。 铲似一阳初现月,棒如万里遍飞霜。他说“你无干休把不平报!”我道“你有意 偷宝真不良!那泼贼,少轻狂,还他宝贝得安康!”棒迎铲架争高下,不见输赢 练战场。 他两个往往来来,斗经三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猪八戒立在山前,见他们战到 酣美之处,举着钉钯,从妖精背后一筑。原来那怪九个头,转转都是眼睛,看得 明白,见八戒在背后来时,即使铲钹架着钉钯,铲头抵着铁棒。又耐战五七合, 挡不得前后齐轮,他却打个滚,腾空跳起,现了本象,乃是一个九头虫,观其形 象十分恶,见此身模怕杀人!他生得── 毛羽铺锦,团身结絮。方圆有丈二规模,长短似鼋鼍样致。两只脚尖利如钩, 九个头攒环一处。展开翅极善飞扬,纵大鹏无他力气;发起声远振天涯,比仙鹤 还能高唳。眼多闪灼幌金光,气傲不同凡鸟类。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:“哥啊!我自为人,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!是甚血气生 此禽兽也?”行者道:“真个罕有,真个罕有!等我赶上打去!”好大圣,急纵 祥云,跳在空中,使铁棒照头便打。那怪物大显身,展翅斜飞,飕的打个转身, 掠到山前,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,张开口如血盆相似,把八戒一口咬着鬃,半 拖半扯,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。及至龙宫外,还变作前番模样,将八戒掷之于地, 叫:“小的们何在?”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,龟鳖鼋鼍之介怪,一拥齐来, 道声:“有!”驸马道:“把这个和尚,绑在那里,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!”众 精推推嚷嚷,抬进八戒去时,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:“贤婿有功,怎生捉他来也?” 那驸马把上项原故,说了一遍,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。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,心中惧道:“这厮恁般利害!我待回朝见师, 恐那国王笑我。待要开言骂战,曾奈我又单身,况水面之事不惯。且等我变化了 进去,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,若得便,且偷他出来干事。”好大圣,捻着诀, 摇身一变,还变做一个螃蟹,淬于水内,径至牌楼之前。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 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,直至那宫阙之下,横爬过去,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 合家儿欢喜饮酒。行者不敢相近,爬过东廊之下,见几个虾精蟹精,纷纷纭纭耍 子。行者听了一会言谈,却就学语学话,问道:“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, 这会死了不曾?”众精道:“不曾死,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?”行者听说,又 轻轻的爬过西廊,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。行者近前道:“八戒,认得我么?” 八戒听得声音,知是行者,道:“哥哥,怎么了!反被这厮捉住我也!”行者四 顾无人,将钳咬断索子叫走,那呆子脱了手道:“哥哥,我的兵器,被他收了, 又奈何?”行者道:“你可知道收在那里?”八戒道:“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。” 行者道:“你先去牌楼下等我。”八戒逃生,悄悄的溜出。行者复身爬上宫殿, 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,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,使个隐身法,将钯偷出,到牌楼 下,叫声:“八戒!接兵器!”呆子得了钯,便道:“哥哥,你先走,等老猪打 进宫殿。若得胜,就捉住他一家子;若不胜,败出来,你在这潭岸上救应。”行 者大喜,只教仔细,八戒道:“不怕他!水里本事,我略有些儿。”行者丢了他, 负出水面不题。这八戒束了皂直裰,双手缠钯,一声喊,打将进去。慌得那大小 水族,奔奔波波,跑上宫殿,吆喝道:“不好了!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!” 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,跳起来,藏藏躲躲。这呆子不顾死活,闯 上宫殿,一路钯,筑破门扇,打破桌椅,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,尽皆打碎。有诗 为证,诗曰: 木母遭逢水怪擒,心猿不舍苦相寻。暗施巧计偷开锁,大显神威怒恨深。 驸马忙携公主躲,龙王战栗绝声音。水宫绛阙门窗损,龙子龙孙尽没魂。 这一场,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,珊瑚树掼得凋零。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 在内,急取月牙铲,赶至前宫喝道:“泼夯豕彘!怎敢欺心惊吾眷族!”八戒骂 道:“这贼怪,你焉敢将我捉来!这场不干我事,是你请我来家打的!快拿宝贝 还我,回见国王了事。不然,决不饶你一家命也!”那怪那肯容情,咬定牙齿, 与八戒交锋。那老龙才定了神思,领龙子龙孙,各执枪刀,齐来攻取。八戒见事 体不谐,虚幌一钯,撤身便走,那老龙帅众追来。须臾,撺出水中,都到潭面上 翻腾。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,忽见他们追赶八戒,出离水中,就半踏云雾,掣 铁棒,喝声:“休走!”只一下,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, 尸飘浪上败鳞浮!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,九头驸马收龙尸,转宫而去。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,回上岸,备言前事。八戒道:“这厮锐气挫了!被我 那一路钯,打进去时,打得落花流水,魂散魄飞!正与那驸马厮斗,却被老龙王 赶着,却亏了你打死。那厮们回去,一定停丧挂孝,决不肯出来。今又天色晚了, 却怎奈何?”行者道:“管甚么天晚!乘此机会,你还下去攻战,务必取出宝贝, 方可回朝。”那呆子意懒情疏,徉徉推托,行者催逼道:“兄弟不必多疑,还象 刚才引出来,等我打他。” 两人正自商量,只听得狂风滚滚,惨雾阴阴,忽从东方径往南去。行者仔细 观看,乃二郎显圣,领梅山六兄弟,架着鹰犬,挑着狐兔,抬着獐鹿,一个个腰 挎弯弓,手持利刃,纵风雾踊跃而来。行者道:“八戒,那是我七圣兄弟,倒好 留请他们,与我助战。若得成功,倒是一场大机会也。”八戒道:“既是兄弟, 极该留请。”行者道:“但内有显圣大哥,我曾受他降伏,不好见他。你去拦住 云头,叫道:‘真君,且略住住。齐天大圣在此进拜。’他若听见是我,断然住 了。待他安下,我却好见。”那呆子急纵云头,上山拦住,厉声高叫道:“真君, 且慢车驾,有齐天大圣请见哩。”那爷爷见说,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,与八戒相 见毕,问:“齐天大圣何在?”八戒道:“现在山下听呼唤。”二郎道:“兄弟 们,快去请来。”六兄弟乃是康、张、姚、李、郭、直,各各出营叫道:“孙悟 空哥哥,大哥有请。”行者上前,对众作礼,遂同上山。 二郎爷爷迎见,携手相搀,一同相见道:“大圣,你去脱大难,受戒沙门, 刻日功完,高登莲座,可贺,可贺!”行者道:“不敢,向蒙莫大之恩,未展斯 须之报。虽然脱难西行,未知功行何如。今因路遇祭赛国,搭救僧灾,在此擒妖 索宝。偶见兄长车驾,大胆请留一助,未审兄长自何而来,肯见爱否。”二郎笑 道:“我因闲暇无事,同众兄弟采猎而回,幸蒙大圣不弃留会,足感故旧之情。 若命挟力降妖,敢不如命!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?”六圣道:“大哥忘了?此间 是乱石山,山下乃碧波潭,万圣之龙宫也。”二郎惊呀道:“万圣老龙却不生事, 怎么敢偷塔宝?” 行者道:“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,乃是九头虫成精。他郎丈两个做贼,将祭 赛国下了一场血雨,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。那国王不解其意,苦拿着僧人 拷打。是我师父慈悲,夜来扫搭,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,是他差来巡探的。 今早押赴朝中,实实供招了。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,师命我等到此。先一场战, 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,把八戒衔了去,我却又变化下水,解了八戒。才然 大战一场,是我把老龙打死,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。我两个正议索战,却见兄长 仪仗降临,故此轻渎也。”二郎道:“既伤了老龙,正好与他攻击,使那厮不能 措手,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?”八戒道:“虽是如此,奈天晚何?”二郎道: “兵家云,征不待时,何怕天晚!”康姚郭直道:“大哥莫忙,那厮家眷在此, 料无处去。孙二哥也是贵客,猪刚鬛又归了正果,我们营内,有随带的酒肴,教 小的们取火,就此铺设。一则与二位贺喜,二来也当叙情。且欢会这一夜,待天 明索战何迟?”二郎大喜道:“贤弟说得极当。”却命小校安排,行者道:“列 位盛情,不敢固却。但自做和尚,都是斋戒,恐荤素不便。”二郎道:“有素果 品,酒也是素的。”众兄弟在星月光前,幕天席地,举杯叙旧。 正是寂寞更长,欢娱夜短,早不觉东方发白。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: “天将明了,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。”二郎道:“元帅仔细,只要引他出来,我 兄弟们好下手。”八戒笑道:“我晓得!我晓得!”你看他敛衣缠钯,使分水法, 跳将下去,径至那牌楼下,发声喊,打入殿内。此时那龙子披了麻,看着龙尸哭, 龙孙与那驸马,在后面收拾棺材哩。这八戒骂上前,手起处,钯头着重,把个龙 子夹脑连头,一钯筑了九个窟窿,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,哭道:“长嘴和尚 又把我儿打死了!”那驸马闻言,即使月牙铲,带龙孙往外杀来。这八戒举钯迎 敌,且战且退,跳出水中。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,枪刀乱紥,把个 龙孙剁成几断肉饼。那驸马见不停当,在山前打个滚,又现了本象,展开翅,旋 绕飞腾。二郎即取金弓,安上银弹,扯满弓,往上就打。那怪急铩翅,掠到边前, 要咬二郎;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,被那头细犬,撺上去,汪的一口,把头血淋 淋的咬将下来。那怪物负痛逃生,径投北海而去。八戒便要赶去,行者止住道: “且莫赶他,正是穷寇勿追,他被细犬咬了头,必定是多死少生。等我变做他的 模样,你分开水路,赶我进去,寻那宫主,诈他宝贝来也。”二郎与六圣道: “不赶他,倒也罢了,只是遗这种类在世,必为后人之害。”至今有个九头虫滴 血,是遗种也。 那八戒依言,分开水路,行者变作怪象前走,八戒吆吆喝喝后追。渐渐追至 龙宫,只见那万圣宫主道:“驸马,怎么这等慌张?”行者道:“那八戒得胜, 把我赶将进来,觉道不能敌他。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!”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, 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,递与行者道:“这是佛宝。”又取出一个白玉 匣子,也递与行者道:“这是九叶灵芝。你拿这宝贝藏去,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 三合,挡住他,你将宝贝收好了,再出来与他合战。”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, 把脸一抹,现了本象道:“宫主,你看我可是驸马么?”宫主慌了,便要抢夺匣 子,被八戒跑上去,着背一钯,筑倒在地。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,被八戒扯 住,举钯才筑,行者道:“且住!莫打死他,留个活的,好去国内见功。”遂将 龙婆提出水面。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,对二郎道:“感兄长威力,得了宝 贝,扫净妖贼也。”二郎道:“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,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, 我何功之有!”兄弟们俱道:“孙二哥既已功成,我们就此告别。”行者感谢不 尽,欲留同见国王。诸公不肯,遂帅众回灌口去讫。 行者捧着匣子,八戒拖着龙婆,半云半雾,顷刻间到了国内。原来那金光寺 解脱的和尚,都在城外迎接,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,近前磕头礼拜,接入城中。 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,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:“万岁,孙 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。”那国王听说,连忙下殿,共唐僧,沙僧,迎着称谢 神功不尽,随命排筵谢恩。三藏道:“且不须赐饮,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,方可 饮宴。”三藏又问行者道:“汝等昨日离国,怎么今日才来?”行者把那战驸马, 打龙王,逢真君,败妖怪,及变化诈宝贝之事,细说了一遍。三藏与国王,大小 文武,俱喜之不胜。国王又问:“龙婆能人言语否?”八戒道:“乃是龙王之妻, 生了许多龙子龙孙,岂不知人言?”国王道:“既知人言,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。” 龙婆道:“偷佛宝,我全不知,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,知你塔上之 光乃是佛家舍利子,三年前下了血雨,乘机盗去。”又问:“灵芝草是怎么偷的?” 龙婆道:“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,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 草。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,千年不坏,万载生光,去地下,或田中,扫 一扫即有万道霞光,千条瑞气。如今被你夺来,弄得我夫死子绝,婿丧女亡,千 万饶了我的命罢!”八戒道:“正不饶你哩!”行者道:“家无全犯,我便饶你, 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。”龙婆道:“好死不如恶活。但留我命,凭你教做甚么。” 行者叫取铁索来,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,把龙婆琵琶骨穿了,教沙僧:“请国王 来看我们安塔去。” 那国王即忙排驾,遂同三藏携手出朝,并文武多官,随至金光寺上塔。将舍 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,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,念动真言,唤出本国土 地、城隍与本寺伽蓝,每三日送饮食一餐,与这龙婆度口,少有差讹,即行处斩, 众神暗中领诺。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,安在瓶内,温养舍利子。这 才是整旧如新,霞光万道,瑞气千条,依然八方共睹,四国同瞻。下了塔门,国 王就谢道:“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,怎生得明此事也!”行者道:“陛下, 金光二字不好,不是久住之物。金乃流动之物,光乃闪灼之气。贫僧为你劳碌这 场,将此寺改作伏龙寺,教你永远常存。”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,悬上新匾,乃 是“敕建护国伏龙寺”。一壁厢安排御宴,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,五凤楼 注了名号。国王摆銮驾,送唐僧师徒,赐金玉酬答,师徒们坚辞,一毫不受。这 真个是:邪怪剪除万境静,宝塔回光大地明。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,且听下回 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,所赠金玉,分毫不受,却命当 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,各做两套,鞋袜各做两双,绦环各做两条,外备干粮 烘炒,倒换了通关文牒,大排銮驾,并文武多官,满城百姓,伏龙寺僧人,大吹 大打,送四众出城。约有二十里,先辞了国王。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。伏龙寺僧 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,有的要同上西天,有的要修行伏侍。行者见都不肯回去, 遂弄个手段,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,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都变作斑斓猛虎, 拦住前路,哮吼踊跃。众僧方惧,不敢前进,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。少时间, 去得远了,众僧人放声大哭,都喊:“有恩有义的老爷!我等无缘,不肯度我们 也!” 且不说众僧啼哭,却说师徒四众,走上大路,却才收回毫毛,一直西去。正 是时序易迁,又早冬残春至,不暖不寒,正好逍遥行路。忽见一条长岭,岭顶上 是路。三藏勒马观看,那岭上荆棘丫叉,薜萝牵绕,虽是有道路的痕迹,左右却 都是荆刺棘针。唐僧叫:“徒弟,这路怎生走得?”行者道:“怎么走不得?” 又道:“徒弟啊,路痕在下,荆棘在上,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,方可去了。若你 们走,腰也难伸,教我如何乘马?”八戒道:“不打紧,等我使出钯柴手来,把 钉钯分开荆棘,莫说乘马,就抬轿也包你过去。”三藏道:“你虽有力,长远难 熬,却不知有多少远近,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!”行者道:“不须商量,等我去 看看。”将身一纵,跳在半空看时,一望无际。真个是── 匝地远天,凝烟带雨。夹道柔茵乱,漫山翠盖张。密密搓搓初发叶,攀攀扯 扯正芬芳。遥望不知何所尽,近观一似绿云茫。蒙蒙茸茸,郁郁苍苍。风声飘索 索,日影映煌煌。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,多梅多柳更多桑。薜萝缠古树,藤葛 绕垂杨。盘团似架,联络如床。有处花开真布锦,无端卉发远生香。为人谁不遭 荆棘,那见西方荆棘长! 行者看罢多时,将云头按下道:“师父,这去处远哩!”三藏问:“有多少 远?”行者道:“一望无际,似有千里之遥。”三藏大惊道:“怎生是好?”沙 僧笑道:“师父莫愁,我们也学烧荒的,放上一把火,烧绝了荆棘过去。”八戒 道:“莫乱谈!烧荒的须在十来月,草衰木枯,方好引火。如今正是蕃盛之时, 怎么烧得!”行者道:“就是烧得,也怕人子。”三藏道:“这般怎生得度?” 八戒笑道:“要得度,还依我。”好呆子,捻个诀,念个咒语,把腰躬一躬,叫: “长!”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,把钉钯幌一幌,教“变!”就变了有三十 丈长短的钯柄,拽开步,双手使钯,将荆棘左右搂开:“请师父跟我来也!”三 藏见了甚喜,即策马紧随。后面沙僧挑着行李,行者也使铁棒拨开。这一日未曾 住手,行有百十里,将次天晚,见有一块空阔之处,当路上有一通石碣,上有三 个大字,乃“荆棘岭”;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,乃“荆棘蓬攀八百里,古来有路 少人行”。八戒见了笑道:“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:自今八戒能开破,直透西 方路尽平!”三藏欣然下马道:“徒弟啊,累了你也!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, 待明日天光再走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莫住,趁此天色晴明,我等有兴,连夜搂开 路走他娘!”那长老只得相从。 八戒上前努力,师徒们人不住手,马不停蹄,又行了一日一夜,却又天色晚 矣。那前面蓬蓬结结,又闻得风敲竹韵,飒飒松声。却好又有一段空地,中间乃 是一座古庙,庙门之外,有松柏凝青,桃梅斗丽。三藏下马,与三个徒弟同看, 只见── 岩前古庙枕寒流,落目荒烟锁废丘。白鹤丛中深岁月,绿芜台下自春秋。 竹摇青珮疑闻语,鸟弄余音似诉愁。鸡犬不通人迹少,闲花野蔓绕墙头。 行者看了道:“此地少吉多凶,不宜久坐。”沙僧道:“师兄差疑了,似这 杳无人烟之处,又无个怪兽妖禽,怕他怎的?”说不了,忽见一阵阴风,庙门后, 转出一个老者,头戴角巾,身穿淡服,手持拐杖,足踏芒鞋,后跟着一个青脸獠 牙、红须赤身鬼使,头顶着一盘面饼,跪下道:“大圣,小神乃荆棘岭土地,知 大圣到此,无以接待,特备蒸饼一盘,奉上老师父,各请一餐。此地八百里,更 无人家,聊吃些儿充饥。”八戒欢喜,上前舒手,就欲取饼。不知行者端详已久, 喝一声:“且住,这厮不是好人!休得无礼!你是甚么土地,来诳老孙!看棍!” 那老者见他打来,将身一转,化作一阵阴风,呼的一声,把个长老摄将起去,飘 飘荡荡,不知摄去何所。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,八戒、沙僧俱相顾失色,白马亦 只自惊吟。三兄弟连马四口,恍恍忽忽,远望高张,并无一毫下落,前后找寻不 题。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,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,轻轻放下,与他携手相 搀道:“圣僧休怕,我等不是歹人,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。因风清月霁之宵,特 请你来会友谈诗,消遣情怀故耳。”那长老却才定性,睁眼仔细观看,真个是── 漠漠烟云去所,清清仙境人家。正好洁身修炼,堪宜种竹栽花。 每见翠岩来鹤,时闻青沼鸣蛙。更赛天台丹灶,仍期华岳明霞。 说甚耕云钓月,此间隐逸堪夸。坐久幽怀如海,朦胧月上窗纱。 三藏正自点看,渐觉月明星朗,只听得人语相谈,都道:“十八公请得圣僧 来也。”长老抬头观看,乃是三个老者:前一个霜姿丰采,第二个绿鬓婆娑,第 三个虚心黛色。各各面貌、衣服俱不相同,都来与三藏作礼。长老还了礼道: “弟子有何德行,敢劳列位仙翁下爱?”十八公笑道:“一向闻知圣僧有道,等 待多时,今幸一遇。如果不吝珠玉,宽坐叙怀,足见禅机真派。”三藏躬身道: “敢问仙翁尊号?”十八公道:“霜姿者号孤直公,绿鬓者号凌空子,虚心者号 拂云叟,老拙号曰劲节。”三藏道:“四翁尊寿几何?”孤直公道── 我岁今经千岁古,撑天叶茂四时春。香枝郁郁龙蛇状,碎影重重霜雪身。 自幼坚刚能耐老,从今正直喜修真。乌栖凤宿非凡辈,落落森森远俗尘。 凌空子笑道: 吾年千载傲风霜,高干灵枝力自刚。夜静有声如雨滴,秋晴荫影似云张。 盘根已得长生诀,受命尤宜不老方。留鹤化龙非俗辈,苍苍爽爽近仙乡。 拂云叟笑道: 岁寒虚度有千秋,老景潇然清更幽。不杂嚣尘终冷淡,饱经霜雪自风流。 七贤作侣同谈道,六逸为朋共唱酬。戛玉敲金非琐琐,天然情性与仙游。 劲节十八公笑道: 我亦千年约有余,苍然贞秀自如如。堪怜雨露生成力,借得乾坤造化机。 万壑风烟惟我盛,四时洒落让吾疏。盖张翠影留仙客,博弈调琴讲道书。 三藏称谢道:“四位仙翁,俱享高寿,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。高年得道,丰 采清奇,得非汉时之四皓乎?”四老道:“承过奖,承过奖!吾等非四皓,乃深 山之四操也。敢问圣僧,妙龄几何?”三藏合掌躬身答曰: 四十年前出母胎,未产之时命已灾。逃生落水随波滚,幸遇金山脱本骸。 养性看经无懈怠,诚心拜佛敢俄捱?今蒙皇上差西去,路遇仙翁下爱来。 四老俱称道:“圣僧自出娘胎,即从佛教,果然是从小修行,真中正有道之 上僧也。我等幸接台颜,敢求大教,望以禅法指教一二,足慰生平。”长老闻言, 慨然不惧,即对众言曰: 禅者静也,法者度也。静中之度,非悟不成。悟者,洗心涤虑,脱俗离尘是 也。夫人身难得,中土难生,正法难遇:全此三者,幸莫大焉。至德妙道,渺漠 希夷,六根六识,遂可扫除。菩提者,不死不生,无余无欠,空色包罗,圣凡俱 遣。访真了元始钳锤,悟实了牟尼手段。发挥象罔,踏碎涅槃。必须觉中觉了悟 中悟,一点灵光全保护。放开烈焰照婆娑,法界纵横独显露。至幽微,更守固, 玄关口说谁人度?我本元修大觉禅,有缘有志方记悟。 四老侧耳受了,无边喜悦,一个个稽首皈依,躬身拜谢道:“圣僧乃禅机之 悟本也!”拂云叟道:“禅虽静,法虽度,须要性定心诚,纵为大觉真仙,终坐 无生之道。我等之玄,又大不同也。”三藏云:“道乃非常,体用合一,如何不 同?”拂云叟笑云: 我等生来坚实,体用比尔不同。感天地以生身,蒙雨露而滋色。笑傲风霜, 消磨日月。一叶不凋,千枝节操。似这话不叩冲虚,你执持梵语。道也者,本安 中国,反来求证西方。空费了草鞋,不知寻个甚么?石狮子剜了心肝,野狐涎灌 彻骨髓。忘本参禅,妄求佛果,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,萝壮浑言。此般君子, 怎生接引?这等规模,如何印授?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,静中自有生涯。没底竹 篮汲水,无根铁树生花。灵宝峰头牢着脚,归来雅会上龙华。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,十八公用手搀扶,孤直公将身扯起,凌空子打个哈哈道: “拂云之言,分明漏泄。圣僧请起,不可尽信。我等趁此月明,原不为讲论修持, 且自吟哦逍遥,放荡襟怀也。”拂云叟笑指石屋道:“若要吟哦,且入小庵一茶, 何如?”长老真个欠身,向石屋前观看,门上有三个大字,乃“木仙庵”。遂此 同入,又叙了坐次,忽见那赤身鬼使,捧一盘茯苓膏,将五盏香汤奉上。四老请 唐僧先吃,三藏惊疑,不敢便吃。那四老一齐享用,三藏却才吃了两块,各饮香 汤收去。三藏留心偷看,只见那里玲珑光彩,如月下一般── 水自石边流出,香从花里飘来。满座清虚雅致,全无半点尘埃。 那长老见此仙境。以为得意,情乐怀开,十分欢喜,忍不住念了一句道: “禅心似月迥无尘。”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:“诗兴如天青更新。” 孤直公道:“好句漫裁抟锦绣。” 凌空子道:“佳文不点唾奇珍。” 拂云叟道:“六朝一洗繁华尽,四始重删雅颂分。” 三藏道:“弟子一时失口,胡谈几字,诚所谓班门弄斧。适闻列仙之言,清 新飘逸,真诗翁也。”劲节老道:“圣僧不必闲叙,出家人全始全终。既有起句, 何无结句?望卒成之。”三藏道:“弟子不能,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。”劲节 道:“你好心肠!你起的句,如何不肯结果?慳吝珠玑,非道理也。” 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:“半枕松风茶未熟,吟怀潇洒满腔春。” 十八公道:“好个‘吟怀潇洒满腔春’!”孤直公道:“劲节,你深知诗味, 所以只管咀嚼,何不再起一篇?” 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:“我却是顶针字起:春不荣华冬不枯,云来雾往只如 无。” 凌空子道:“我亦体前顶针二句:无风摇拽婆娑影,有客欣怜福寿图。” 拂云叟亦顶针道:“图似西山坚节老,清如南国没心夫。” 孤直公亦顶针道:“夫因侧叶称梁栋,台为横柯作宪乌。” 长老听了,赞叹不已道:“真是阳春白雪,浩气冲霄!弟子不才,敢再起两 句。”孤直公道:“圣僧乃有道之士,大养之人也。不必再相联句,请赐教全篇, 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。”三藏无已,只得笑吟一律曰: 杖锡西来拜法王,愿求妙典远传扬。金芝三秀诗坛瑞,宝树千花莲蕊香。 百尺竿头须进步,十方世界立行藏。修成玉象庄严体,极乐门前是道场。 四老听毕,俱极赞扬。十八公道:“老拙无能,大胆搀越,也勉和一首。” 云: 劲节孤高笑木王,灵椿不似我名扬。山空百丈龙蛇影。泉泌千年琥珀香。 解与乾坤生气概,喜因风雨化行藏。衰残自愧无仙骨,惟有苓膏结寿场。 孤直公道:“此诗起句豪雄,联句有力,但结句自谦太过矣,堪羡,堪羡! 老拙也和一首。”云: 霜姿常喜宿禽王,四绝堂前大器扬。露重珠缨蒙翠盖,风轻石齿碎寒香。 长廊夜静吟声细,古殿秋阴淡影藏。元日迎春曾献寿,老来寄傲在山场。 凌空子笑而言曰:“好诗,好诗!真个是月胁天心,老拙何能为和?但不可 空过,也须扯谈几句。”曰: 梁栋之材近帝王,太清宫外有声扬。晴轩恍若来青气,暗壁寻常度翠香。 壮节凛然千古秀,深根结矣九泉藏。凌云势盖婆娑影,不在群芳艳丽场。 拂云叟道:“三公之诗,高雅清淡,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。我身无力,我腹 无才,得三公之教,茅塞顿开,无已,也打油几句,幸勿哂焉。”诗曰: 淇澳园中乐圣王,渭川千亩任分扬。翠筠不染湘娥泪,班箨堪传汉史香。 霜叶自来颜不改,烟梢从此色何藏?子猷去世知音少,亘古留名翰墨场。 三藏道:“众仙老之诗,真个是吐凤喷珠,游夏莫赞。厚爱高情,感之极矣。 但夜已深沉,三个小徒,不知在何处等我。意者弟子不能久留,敢此告回寻访, 尤无穷之至爱也,望老仙指示归路。”四老笑道:“圣僧勿虑,我等也是千载奇 逢,况天光晴爽,虽夜深却月明如昼,再宽坐坐,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,高徒一 定可相会也。” 正话间,只见石屋之外,有两个青衣女童,挑一对绛纱灯笼,后引着一个仙 女。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,笑吟吟进门相见。那仙女怎生模样?他生得── 青姿妆翡翠,丹脸赛胭脂。星眼光还彩,蛾眉秀又齐。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 裙子,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。弓鞋弯凤嘴,绫袜锦绣泥。妖娆娇似天台女, 不亚当年俏妲姬。 四老欠身问道:“杏仙何来?”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:“知有佳客在此赓 酬,特来相访,敢求一见。”十八公指着唐僧道:“佳客在此,何劳求见!”三 藏躬身,不敢言语。那女子叫:“快献茶来。”又有两个黄衣女童,捧一个红漆 丹盘,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,盂内设几品异果,横担着匙儿,提一把白铁嵌黄铜 的茶壶,壶内香茶喷鼻。斟了茶,那女子微露春葱,捧磁盂先奉三藏,次奉四老, 然后一盏,自取而陪。 凌空子道:“杏仙为何不坐?”那女子方才去坐。茶毕欠身问道:“仙翁今 宵盛乐,佳句请教一二如何?”拂云叟道:“我等皆鄙俚之言,惟圣僧真盛唐之 作,甚可嘉羡。”那女子道:“如不吝教,乞赐一观。”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 并禅法论,宣了一遍。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:“妾身不才,不当献丑。但聆此 佳句,似不可虚也,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?”遂朗吟道: 上盖留名汉武王,周时孔子立坛场。董仙爱我成林积,孙楚曾怜寒食香。 雨润红姿娇且嫩,烟蒸翠色显还藏。自知过熟微酸意,落处年年伴麦场。 四老闻诗,人人称贺,都道:“清雅脱尘,句内包含春意。好个‘雨润红姿 娇且嫩’、‘雨润红姿娇且嫩’!”那女子笑而悄答道:“惶恐,惶恐!适闻圣 僧之章,诚然锦心绣口,如不吝珠玉,赐教一阕如何?”唐僧不敢答应。那女子 渐有见爱之情,挨挨轧轧,渐近坐边,低声悄语呼道:“佳客莫者,趁此良宵, 不耍子待要怎的?人生光景,能有几何?”十八公道:“杏仙尽有仰高之情,圣 僧岂可无俯就之意?如不见怜,是不知趣了也。”孤直公道:“圣僧乃有道有名 之士,决不苟且行事。如此样举措,是我等取罪过了。污人名,坏人德,非远达 也。果是杏仙有意,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,我与凌空子保亲,成此姻眷,何 不美哉!” 三藏听言,遂变了颜色,跳起来高叫道:“汝等皆是一类邪物,这般诱我! 当时只以砥砺之言,谈玄谈道可也,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!是何道理!” 四老见三藏发怒,一个个咬指担惊,再不复言。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:“这和 尚好不识抬举!我这姐姐,那些儿不好?他人材俊雅,玉质娇姿,不必说那女工 针指,只这一段诗才,也配得过你。你怎么这等推辞!休错过了!孤直公之言甚 当,如果不可苟合,待我再与你主婚。”三藏大惊失色,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, 只是不从。鬼使又道:“你这和尚,我们好言好语,你不听从,若是我们发起村 野之性,还把你摄了去,教你和尚不得做,老婆不得娶,却不枉为人一世也?” 那长老心如金石,坚执不从。暗想道:“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!”说一声, 止不住眼中堕泪。那女子陪着笑,挨至身边,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 揩泪,道:“佳客勿得烦恼,我与你倚玉偎香,耍子去来。”长老咄的一声吆喝, 跳起身来就走,被那些人扯扯拽拽,嚷到天明。 忽听得那里叫声:“师父,师父!你在那方言语也?”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 沙僧,牵着马,挑着担,一夜不曾住脚,穿荆度棘,东寻西找,却好半云半雾的, 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,听得唐僧吆喝,却就喊了一声。那长老挣出门来,叫声: “悟空,我在这里哩,快来救我,快来救我!”那四老与鬼使,那女子与女童, 幌一幌都不见了。须臾间,八戒、沙僧俱到边前道:“师父,你怎么得到此也?” 三藏扯住行者道:“徒弟啊,多累了你们了!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,言说土地 送斋一事,是你喝声要打,他就把我抬到此方。他与我携手相搀,走入门,又见 三个老者,来此会我,俱道我做圣僧,一个个言谈清雅,极善吟诗。我与他赓和 相攀,觉有夜半时候,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,也来这里会我,吟了一首诗, 称我做佳客。因见我相貌,欲求配偶,我方省悟,正不从时,又被他做媒的做媒, 保亲的保亲,主婚的主婚,我立誓不肯,正欲挣着要走,与他嚷闹,不期你们到 了。一则天明,二来还是怕你,只才还扯扯拽拽,忽然就不见了。”行者道: “你既与他叙话谈诗,就不曾问他个名字?”三藏道:“我曾问他之号,那老者 唤做十八公,号劲节,第二个号孤直公,第三个号凌空子,第四个号拂云叟,那 女子,人称他做杏仙。”八戒道:“此物在于何处?才往那方去了?”三藏道: “去向之方,不知何所,但只谈诗之处,去此不远。”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,只见一座石崖,崖上有“木仙庵”三字。三藏道:“此 间正是。”行者仔细观之,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,一株老柏,一株老松,一株老 竹,竹后有一株丹枫。再看崖那边,还有一株老杏,二株腊梅,二株丹桂。行者 笑道:“你可曾看见妖怪?”八戒道:“不曾。”行者道:“你不知,就是这几 株树木在此成精也。”八戒道:“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?”行者道:“十八公 乃松树,孤直公乃柏树,凌空子乃桧树,拂云叟乃竹竿,赤身鬼乃枫树,杏仙即 杏树,女童即丹桂、腊梅也。”八戒闻言,不论好歹,一顿钉钯,三五长嘴,连 拱带筑,把两颗腊梅、丹桂、老杏、枫杨俱挥倒在地,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。 三藏近前扯住道:“悟能,不可伤了他!他虽成了气候,却不曾伤我,我等找路 去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不可惜他,恐日后成了大怪,害人不浅也。”那呆子索 性一顿钯,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,却才请师父上马,顺大路一齐西行。毕竟不 知前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这回因果,劝人为善,切休作恶。一念生,神明照鉴,任他为作。拙蠢乖能 君怎学,两般还是无心药。趁生前有道正该修,莫浪泊。认根源,脱本壳。访长 生,须把捉。要时时明见,醍醐斟酌。贯彻三关填黑海,管教善者乘鸾鹤。那其 间愍故更慈悲,登极乐。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,且休言天神保护,似这草木之灵,尚来引送,雅会一 宵,脱出荆棘针刺,再无萝壮攀缠。四众西进,行彀多时,又值冬残,正是那三 春之日── 物华交泰,斗柄回寅。草芽遍地绿,柳眼满堤青。一岭桃花红锦涴,半溪烟 水碧罗明。几多风雨,无限心情。日晒花心艳,燕衔苔蕊轻。山色王维画浓淡, 鸟声季子舌纵横。芳菲铺绣无人赏,蝶舞蜂歌却有情。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,缓随马步,正行之间,忽见一座高山,远望着与天相 接。三藏扬鞭指道:“悟空,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,可便似接着青天,透冲碧 汉。”行者道:“古诗不云,只有天在上,更无山与齐。但言山之极高,无可与 他比并,岂有接天之理!”八戒道:“若不接天,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?”行 者道:“你不知,自古天不满西北。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,故有顶天塞空之意, 遂名天柱。”沙僧笑道:“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,他听了去,又降别人。我 们且走路,等上了那山,就知高下也。” 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,老师父马快如飞,须臾,到那山崖之边。一步步 往上行来,只见那山── 林中风飒飒,涧底水潺潺。鸦雀飞不过,神仙也道难。千崖万壑,亿曲百湾。 尘埃滚滚无人到,怪石森森不厌看。有处有云如水项,是方是树鸟声繁。鹿衔芝 去,猿摘桃还。狐貉往来崖上跳,麖獐出入岭头顽。忽闻虎啸惊人胆,斑豹苍狼 把路拦。 唐三藏一见心惊,孙行者神通广大,你看他一条金箍棒,哮吼一声,吓过了 狼虫虎豹,剖开路,引师父直上高山。行过岭头,下西平处,忽见祥光霭霭,彩 雾纷纷,有一所楼台殿阁,隐隐的钟磬悠扬。三藏道:“徒弟们,看是个甚么去 处。”行者抬头,用手搭凉篷,仔细观看,那壁厢好个所在!真个是── 珍楼宝座,上刹名方。谷虚繁地籁,境寂散天香。青松带雨遮高阁,翠竹留 云护讲堂。霞光缥缈龙宫显,彩色飘飘沙界长。朱栏玉户,画栋雕梁。谈经香满 座,语箓月当窗。鸟啼丹树内,鹤饮石泉旁。四围花发琪园秀,三面门开舍卫光。 楼台突兀门迎嶂,钟磬虚徐声韵长。窗开风细,帘卷烟茫。有僧情散淡,无俗意 和昌。红尘不到真仙境,静土招提好道场。 行者看罢回复道:“师父,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,却不知禅光瑞霭之中,又 有些凶气何也。观此景象,也似雷音,却又路道差池。我们到那厢,决不可擅入, 恐遭毒手。”唐僧道:“既有雷音之景,莫不就是灵山?你休误了我诚心,担搁 了我来意。”行者道:“不是,不是!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,那是这路途!” 八戒道:“纵然不是,也必有个好人居住。”沙僧道:“不必多疑,此条路未免 从那门首过,是不是一见可知也。”行者道:“悟净说得有理。”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,见“雷音寺”三个大字,慌得滚下马来,倒在地 下,口里骂道:“泼猢猻!害杀我也!现是雷音寺,还哄我哩!”行者陪笑道: “师父莫恼,你再看看。山门上乃四个字,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,倒还怪我?” 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,真个是四个字,乃“小雷音寺”。三藏道:“就是小 雷音寺,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。经上言三千诸佛,想是不在一方。似观音在南海, 普贤在峨眉,文殊在五台。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。古人云,有佛有经,无 方无宝,我们可进去来。”行者道:“不可进去,此处少吉多凶,若有祸患,你 莫怪我。”三藏道:“就是无佛,也必有个佛象。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,如何怪 你。”即命八戒取袈裟,换僧帽,结束了衣冠,举步前进。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:“唐僧,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,怎么还这等怠慢?” 三藏闻言即便下拜,八戒也磕头,沙僧也跪倒,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。方入 到二层门内,就见如来大殿。殿门外宝台之下,摆列着五百罗汉、三千揭谛、四 金刚、八菩萨、比丘尼、优婆塞、无数的圣僧、道者,真个也香花艳丽,瑞气缤 纷。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,拜上灵台之间,行者公然不拜。又闻得莲 台座上厉声高叫道:“那孙悟空,见如来怎么不拜?”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,见 得是假,遂丢了马匹行囊,掣棒在手喝道:“你这伙孽畜,十分胆大!怎么假倚 佛名,败坏如来清德!不要走!”双手轮棒,上前便打。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, 撇下一副金铙,把行者连头带足,合在金铙之内。慌得个猪八戒、沙和尚连忙使 起钯杖,就被些阿罗揭谛、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。他两个措手不及,尽被拿了, 将三藏捉住,一齐都绳缠索绑,紧缚牢栓。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,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。遂收了佛祖体 象,依然现出妖身,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,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,只搁 在宝台之上,限三昼夜化为脓血。化后,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。这正是: 碧眼猢儿识假真,禅机见象拜金身。黄婆盲目同参礼,木母痴心共话论。 邪怪生强欺本性,魔头怀恶诈天人。诚为道小魔头大,错入旁门枉费身。 那时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,把马拴在后边,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 内,亦收藏了,一壁厢严紧不题。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,黑洞洞的,燥得满身流汗,左拱右撞,不能得出,急 得他使铁棒乱打,莫想得动分毫。他心里没了算计,将身往外一挣,却要挣破那 金铙,遂捻着一个诀,就长有千百丈高,那金铙也随他身长,全无一些瑕缝光明。 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,小如芥菜子儿,那铙也就随身小了,更没些些孔窍。 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即变做幡竿一样,撑住金铙。他却把脑后毫 毛选长的拔下两根,叫“变!”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,挨着棒下,钻有千百下, 只钻得苍苍响亮,再不钻动一些。行者急了,却捻个诀,念一声“唵<口蓝>静法界, 乾元亨利贞”的咒语,拘得那五方揭谛,六丁六甲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,都在金 铙之外道:“大圣,我等俱保护着师父,不教妖魔伤害,你又拘唤我等做甚?” 行者道:“我那师父,不听我劝解,就弄死他也不亏!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 铙钹掀开,放我出来,再作处治。这里面不通光亮,满身暴燥,却不闷杀我也?” 众神真个掀铙,就如长就的一般,莫想揭得分毫。金头揭谛道:“大圣,这铙钹 不知是件甚么宝贝,连上带下,合成一块。小神力薄,不能掀动。”行者道: “我在里面,不知使了多少神通,也不得动。” 揭谛闻言,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,六甲神看守着金铙,众伽蓝前后照察, 他却纵起祥光,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,不待宣召,直上灵霄宝殿之下,见玉帝俯 伏启奏道:“主公,臣乃五方揭谛使。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,路遇一山,名 小雷音寺。唐僧错认灵山进拜,原来是妖魔假设,困陷他师徒,将大圣合在一副 金铙之内,进退无门,看看至死,特来启奏。”即传旨:“差二十八宿星辰,快 去释厄降妖。”那星宿不敢少缓,随同揭谛,出了天门,至山门之内。有二更时 分,那些大小妖精,因获了唐僧,老妖俱犒赏了,各去睡觉。众星宿更不惊张, 都到铙钹之外报道:“大圣,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,到此救你。”行者听说 大喜,便教:“动兵器打破,老孙就出来了!”众星宿道:“不敢打,此物乃浑 金之宝,打着必响;响时惊动妖魔,却难救拔。等我们用兵器捎他,你那里但见 有一些光处就走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。”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,使剑的使剑,使 刀的使刀,使斧的使斧;扛的扛,抬的抬,掀的掀,捎的捎,弄到有三更天气, 漠然不动,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。 那行者在里边,东张张,西望望,爬过来,滚过去,莫想看见一些光亮。亢 金龙道:“大圣啊,且休焦躁,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,断然也能变化。你在那 里面,于那合缝之处,用手摸着,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,你可变化了,顺松处脱 身。”行者依言,真个在里面乱摸。这星宿把身变小了,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 样,顺着钹合缝口上,伸将进去,可怜用尽千斤之力,方能穿透里面。却将本身 与角使法象,叫:“长,长,长!”角就长有碗来粗细。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, 好似皮肉长成的,顺着亢金龙的角,紧紧噙住,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。行者摸着 他的角叫道:“不济事!上下没有一毫松处!没奈何,你忍着些儿疼,带我出去。” 好大圣,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,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,把身子变得 似个芥菜子儿,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:“扯出角去,扯出角去!”这星宿又不知 费了多少力,方才拔出,使得力尽筋柔,倒在地下。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,现了原身,掣出铁棒,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, 就如崩倒铜山,咋开金铙,可惜把个佛门之器,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!唬得那 二十八宿惊张,五方揭谛发竖,大小群妖皆梦醒。老妖王睡里慌张,急起来披衣 擂鼓,聚点群妖,各执器械。此时天将黎明,一拥赶到宝台之下,只见孙行者与 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,大惊失色,即令:“小的们!紧关了前门,不要放出人 去!”行者听说,即携星众,驾云跳在九霄空里。那妖王收了碎金,排开妖卒, 列在山门外。妖王怀恨,没奈何披挂了,使一根短软狼牙棒,出营高叫:“孙行 者!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!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!”行者忍不住,即引星众,按 落云头,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,但见他── 蓬着头,勒一条扁薄金箍;光着眼,簇两道黄眉的竖。悬胆鼻,孔窃开查; 四方口,牙齿尖利。穿一副叩结连环铠,勒一条生丝攒穗绦。脚踏乌喇鞋一对, 手执狼牙棒一根。此形似兽不如兽,相貌非人却似人。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:“你是个甚么怪物,擅敢假装佛祖,侵占山头,虚设小 雷音寺!”那妖王道:“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,故来冒犯仙山。此处唤做小 西天,因我修行,得了正果,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。我名乃是黄眉老佛,这里人 不知,但称我为黄眉大王、黄眉爷爷。一向久知你往西去,有些手段,故此设象 显能,诱你师父进来,要和你打个赌赛。如若斗得过我,饶你师徒,让汝等成个 正果;如若不能,将汝等打死,等我去见如来取经,果正中华也。”行者笑道: “妖精不必海口,既要赌,快上来领棒!”那妖王喜孜孜,使狼牙棒抵住。这一 场好杀── 两条棒,不一样,说将起来有形状:一条短软佛家兵,一条坚硬藏海藏。都 有随心变化功,今番相遇争强壮。短软狼牙杂锦妆,坚硬金箍蛟龙象。若粗若细 实可夸,要短要长甚停当。猴与魔,齐打仗,这场真个无虚诳。驯猴秉教作心猿, 泼怪欺天弄假象。嗔嗔恨恨各无情,恶恶凶凶都有样。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, 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。喷云照日昏,吐雾遮峰嶂。棒来棒去两相迎,忘生忘死 因三藏。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,不见输赢。那山门口,鸣锣擂鼓,众妖精呐喊摇旗。 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,各掮器械,吆喝一声,把那魔头围在中 间,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,战兢兢手软不敲锣。老妖魔公然不惧,一只手使 狼牙棒,架着众兵,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,往上一抛,滑的一声 响亮,把孙大圣、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,一搭包儿通装将去,挎在肩上,拽步回 身,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。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,解开搭包,拿 一个,捆一个,一个个都骨软筋麻,皮肤窊皱。捆了抬去后边,不分好歹,俱掷 之于地。妖王又命排筵畅饮,自旦至暮方散,各归寝处不题。 却说孙大圣与众神捆至夜半,忽闻有悲泣之声。侧耳听时,却原来是三藏声 音,哭道:“悟空啊!我── 自恨当时不听伊,致令今日受灾危。金铙之内伤了你,麻绳捆我有谁知。 四人遭逢缘命苦,三千功行尽倾颓。何由解得邅迍难,坦荡西方去复归! 行者听言,暗自怜悯道:“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,今遭此毒,然于患难之中, 还有忆念老孙之意。趁此夜静妖眠,无人防备,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。” 好大圣,使了个遁身法,将身一小,脱下绳来,走近唐僧身边,叫声:“师 父。”长老认得声音,叫道:“你为何到此?”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, 长老甚喜道:“徒弟,快救我一救!向后事但凭你处,再不强了!”行者才动手, 先解了师父,放了八戒、沙僧,又将二十八宿、五方揭谛个个解了,又牵过马来, 教快先走出去。方出门,却不知行李在何处,又来找寻。亢金龙道:“你好重物 轻人!既救了你师父就彀了,又还寻甚行李?”行者道:“人固要紧,衣钵尤要 紧。包袱中有通关文牒、锦襕袈裟、紫金钵盂,俱是佛门至宝,如何不要!” 八戒道:“哥哥,你去找寻,我等先去路上等你。”你看那星众,簇拥着唐僧, 使个摄法,共弄神通,一阵风撮出垣围,奔大路下了山坡,却屯于平处等候。 约有三更时分,孙大圣轻挪慢步,走入里面,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。他就爬 上高楼看时,窗牖皆关,欲要下去,又恐怕窗棂儿响,不敢推动。捻着诀,摇身 一变,变做一个仙鼠,俗名蝙蝠。你道他怎生模样: 头尖还似鼠,眼亮亦如之。有翅黄昏出,无光白昼居。 藏身穿瓦穴,觅食扑蚊儿。偏喜晴明月,飞腾最识时。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,钻将进去,越门过户,到了中间看时,只见那第 三重楼窗之下,闪灼灼一道毫光,也不是灯烛之光,香火之光,又不是飞霞之光, 掣电之光。他半飞半跳,近于光前看时,却是包袱放光。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 了,不曾折,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。那袈裟本是佛宝,上边有如意珠、摩尼 珠、红玛瑙、紫珊瑚、舍利子、夜明珠,所以透的光彩。他见了此衣钵,心中一 喜,就现了本象,拿将过来,也不管担绳偏正,抬上肩,往下就走,不期脱了一 头,扑的落在楼板上,唿喇的一声响亮。噫!有这般事: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 觉,一声响把他惊醒,跳起来乱叫道:“有人了,有人了!”那些大小妖都起来, 点灯打火,一齐吆喝,前后去看。有的来报道:“唐僧走了!”又有的来报道: “行者众人俱走了!”老妖急传号令,教:“拿!各门上谨慎!”行者听言,恐 又遭他罗网,挑不成包袱,纵筋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。 那妖精前前后后,寻不着唐僧等,又见天色将明,取了棒,帅众来赶,只见 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,云雾腾腾,屯住山坡之下。妖王喝了一声:“那里 去!吾来也!”角木蛟急唤:“兄弟们!怪物来了!”亢金龙、女土蝠、房日兔、 心月狐、尾火虎、箕水豹、斗木獬、牛金牛、氐土貉、虚日鼠、危月燕、室火猪、 壁水貐、奎木狼、娄金狗、胃土彘、昴日鸡、毕月乌、觜火猴、参水猿、井木 犴、鬼金羊、柳土獐、星日马、张月鹿、翼火蛇、轸水蚓,领着金头揭谛、银头 揭谛、六甲、六丁等神、护教伽蓝,同八戒、沙僧,不领唐三藏,丢了白龙马, 各执兵器,一拥而上。这妖王见了,呵呵冷笑,叫一声哨子,有四五千大小妖精, 一个个威强力胜,浑战在西山坡上。好杀── 魔头泼恶欺真性,真性温柔怎奈魔。百计施为难脱苦,千方妙用不能和。诸 天来拥护,众圣助干戈。留情亏木母,定志感黄婆。浑战惊天并振地,强争设网 与张罗。那壁厢摇旗呐喊,这壁厢擂鼓筛锣。枪刀密密寒光荡,剑戟纷纷杀气多。 妖卒凶还勇,神兵怎奈何!愁云遮日月,惨雾罩山河。苦掤苦拽来相战,皆因 三藏拜弥陀。 那妖精倍加勇猛,帅众上前掩杀。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,只闻得行者叱咤一 声道:“老孙来了!”八戒迎着道:“行李如何?”行者道:“老孙的性命几乎 难免,却便说甚么行李!”沙僧执着宝杖道:“且休叙话,快去打妖精也!”那 星宿、揭谛、丁甲等神,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,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。这行者、 八戒、沙僧丢开棍杖、轮着钉钯抵住。真个是地暗天昏,不能取胜,只杀得太阳 星,西没山根;太阴星,东生海峤。那妖见天晚,打个哨子,教群妖各各留心, 他却取出宝贝。孙行者看得分明,那怪解下搭包,拿在手中。行者道声:“不好 了!走啊!”他就顾不得八戒、沙僧、诸天等众,一路筋斗,跳上九霄空里。众 神、八戒、沙僧不解其意,被他抛起去,又都装在里面,只是走了行者。那妖王 收兵回寺,又教取出绳索,照旧绑了。将唐僧、八戒、沙僧悬梁高吊,白马拴在 后边,诸神亦俱绑缚,抬在地窖子内,封了盖锁。那众妖遵依,一一收了不题。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,全了性命,见妖兵回转,不张旗号,已知众等遭擒。他 却按下祥光,落在那东山顶上,咬牙恨怪物,滴泪想唐僧,仰面朝天望,悲嗟忽 失声,叫道:“师父啊!你是那世里造下这邅迍难,今生里步步遇妖精,似这般 苦楚难逃,怎生是好!”独自一个,嗟叹多时,复又宁神思虑,以心问心道: “这妖魔不知是个甚么搭包子,那般装得许多物件?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 装进去了,我待求救于天,奈恐玉帝见怪。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,号曰荡魔天尊, 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,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。”正是:仙道未成 猿马散,心神无主五行枯。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孙大圣无计可施,纵一朵祥云,驾筋斗,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,参 请荡魔天尊,解释三藏、八戒、沙僧、天兵等众之灾。他在半空里无停止,不一 日,早望见祖师仙境,轻轻按落云头,定睛观看,好去处── 巨镇东南,中天神岳。芙蓉峰竦杰,紫盖岭巍峨。九江水尽荆扬远,百越山 连翼轸多。上有太虚之宝洞,朱陆之灵台。三十六宫金磬响,百千万客进香来。 舜巡禹祷,玉简金书。楼阁飞青鸟,幢幡摆赤裾。地设名山雄宇宙,天开仙境透 空虚。几树榔梅花正放,满山瑶草色皆舒。龙潜涧底,虎伏崖中。幽含如诉语, 驯鹿近人行。白鹤伴云栖老桧,青鸾丹凤向阳鸣。玉虚师相真仙地,金阙仁慈治 世门。 上帝祖师,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,觉而有孕,怀胎一十四个月, 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初一日午时降诞于王宫。那爷爷── 幼而勇猛,长而神灵。不统王位,惟务修行。父母难禁,弃舍皇宫。参玄入 定,在此山中。功完行满,白日飞升。玉皇敕号,真武之名。玄虚上应,龟蛇合 形。周天六合,皆称万灵。无幽不察,无显不成。劫终劫始,剪伐魔精。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,早来到一天门、二天门、三天门,却至太和宫外,忽 见那祥光瑞气之间,簇拥着五百灵官。那灵官上前迎着道:“那来的是谁?”大 圣道:“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,要见师相。”众灵官听说,随报。祖师即下殿, 迎到太和宫。行者作礼道:“我有一事奉劳。”问:“何事?”行者道:“保唐 僧西天取经,路遭险难。至西牛贺洲,有座山唤小西天,小雷音寺有一妖魔。我 师父进得山门,见有阿罗揭谛,比丘圣僧排列,以为真佛,倒身才拜,忽被他拿 住绑了。我又失于防闲,被他抛一副金铙,将我罩在里面,无纤毫之缝,口合如 钳。甚亏金头揭谛请奏玉帝,钦差二十八宿,当夜下界,掀揭不起。幸得亢金龙 将角透入铙内,将我度出,被我打碎金铙,惊醒怪物。赶战之间,又被撒一个白 布搭包儿,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谛,尽皆装去,复用绳捆了。是我当夜脱逃, 救了星辰等众与我唐僧等。后为找寻衣钵,又惊醒那妖,与天兵赶战。那怪又拿 出搭包儿,理弄之时,我却知道前音,遂走了,众等被他依然装去。我无计可施, 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。”祖师道:“我当年威镇北方,统摄真武之位,剪伐天 下妖邪,乃奉玉帝敕旨。后又披发跣足,踏腾蛇神龟,领五雷神将、巨虬狮子、 猛兽毒龙,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,乃奉元始天尊符召。今日静享武当山,安逸太 和殿,一向海岳平宁,乾坤清泰。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,妖魔剪伐, 邪鬼潜踪。今蒙大圣下降,不得不行。只是上界无有旨意,不敢擅动干戈。假若 法遣众神,又恐玉帝见罪;十分却了大圣,又是我逆了人情。我谅着那西路上纵 有妖邪,也不为大害。我今着龟、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,管教擒妖精,救 你师之难。”行者拜谢了祖师,即同龟、蛇、龙神各带精锐之兵,复转西洲之界。 不一日,到了小雷音寺,按下云头,径至山门外叫战。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:“孙行者这两日不来,又不知往何方去 借兵也。”说不了,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:“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,在门外叫战!” 妖魔道:“这猴儿怎么得个龙蛇龟相?此等之类,却是何方来者?”随即披挂, 走出山门高叫:“汝等是那路龙神,敢来造吾仙境?”五龙二将相貌峥嵘,精神 抖擞喝道:“那泼怪!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、龟、 蛇二将。今蒙齐天大圣相邀,我天尊符召,到此捕你这妖精,快送唐僧与天星等 出来,免你一死!不然,将这一山之怪,碎劈其尸;几间之房,烧为灰烬!”那 怪闻言,心中大怒道:“这畜生有何法力,敢出大言!不要走!吃吾一棒!”这 五条龙,翻云使雨,那两员将,播土扬沙,各执枪刀剑戟,一拥而攻,孙大圣又 使铁棒随后。这一场好杀── 凶魔施武,行者求兵。凶魔施武,擅据珍楼施佛象;行者求兵,远参宝境借 龙神。龟蛇生水火,妖怪动刀兵。五龙奉旨来西路,行者因师在后收。剑戟光明 摇彩电,枪刀晃亮闪霓虹。这个狼牙棒,强能短软;那个金箍棒,随意如心。只 听得傣扑响声如爆竹,叮当音韵似敲金。水火齐来征怪物,刀兵共簇绕精灵。喊 杀惊狼虎,喧哗振鬼神。浑战正当无胜处,妖魔又取宝和珍。 行者帅五龙二将,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,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。行者见了 心惊,叫道:“列位仔细!”那龙神蛇龟不知甚么仔细,一个个都停住兵,近前 抵挡。那妖精幌的一声,把搭包儿撇将起去。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,驾筋斗, 跳在九霄逃脱。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。妖精得胜回寺,也将绳捆 了,抬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。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,斜欹在山巅之上,没精没采,懊恨道:“这怪物十分 利害!”不觉的合着眼,似睡一般,猛听得有人叫道:“大圣,休推睡,快早上 紧求救。你师父性命,只在须臾间矣!”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,原来是日值功曹。 行者喝道:“你这毛神,这向在那方贪图血食,不来点卯,今日却来惊我!伸过 孤拐来,让老孙打两棒解闷!”功曹慌忙施礼道:“大圣,你是人间之喜仙,何 闷之有!我等早奉菩萨旨令,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,乃同土地等神,不敢暂离左 右,是以不得常来参见,怎么反见责也?”行者道:“你既是保护,如今那众星、 揭谛、伽蓝并我师等,被妖精困在何方?受甚罪苦?”功曹道:“你师父师弟都 吊在宝殿廊下,星辰等众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。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,却才见妖 精又拿了神龙、龟、蛇,又送在地窖里去了,方知是大圣请来之兵,小神特来寻 大圣。大圣莫辞劳倦,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。”行者闻言及此,不觉对功曹滴泪 道:“我如今愧上天宫,羞临海藏!怕问菩萨之原由,愁见如来之玉象!才拿去 者,乃真武师相之龟、蛇、五龙圣众。教我再无方求救,奈何?”功曹笑道: “大圣宽怀,小神想起一处精兵,请来断然可降。适才大圣至武当,是南赡部洲 之地。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,即今泗洲是也。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 菩萨,神通广大。他手下有一个徒弟,唤名小张太子,还有四大神将,昔年曾降 伏水母娘娘。你今若去请他,他来施恩相助,准可捉怪救师也。”行者心喜道: “你且去保护我师父,勿令伤他,待老孙去请也。” 行者纵起筋斗云,躲离怪处,直奔盱眙山。不一日早到,细观真好去处── 南近江津,北临淮水。东通海峤,西接封浮。山顶上有楼观峥嵘,山凹里有 涧泉浩涌。嵯峨怪石,槃秀乔松。百般果品应时新,千样花枝迎日放。人如蚁阵 往来多,船似雁行归去广。上边有瑞岩观、东岳宫、五显祠、龟山寺,钟韵香烟 冲碧汉;又有玻璃泉、五塔峪、八仙台、杏花园,山光树色映蠙城。白云横不 度,幽鸟倦还鸣。说甚泰嵩衡华秀,此间仙景若蓬瀛。 大圣点玩不尽,径过了淮河,入蠙城之内,到大圣禅寺山门外,又见那殿 宇轩昂,长廊彩丽,有一座宝塔峥嵘。真是── 插云倚汉高千丈,仰视金瓶透碧空。上下有光凝宇宙,东西无影映帘栊。 风吹宝铎闻天乐,日映冰虬对梵宫。飞宿灵禽时诉语,遥瞻淮水渺无穷。 行者且观且走,直至二层门下。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,即与小张太子出门 迎迓。相见叙礼毕,行者道:“我保唐僧西天取经,路上有个小雷音寺,那里有 个黄眉怪,假充佛祖。我师父不辨真伪就下拜,被他拿了。又将金铙把我罩了, 幸亏天降星辰救出。是我打碎金铙,与他赌斗,又将一个布搭包儿,把天神、揭 谛、伽蓝与我师父、师弟尽皆装了进去。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,他差五 龙龟蛇拿怪,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。弟子无依无倚,故来拜请菩萨,大展威力, 将那收水母之神通,拯生民之妙用,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!取得经回,永传中国, 扬我佛之智慧,兴般若之波罗也。”国师王道:“你今日之事,诚我佛教之兴隆, 理当亲去,奈时值初夏,正淮水泛涨之时,新收了水猿大圣,那厮遇水即兴,恐 我去后,他乘空生顽,无神可治。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,炼魔收伏罢。” 行者称谢,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,又驾云回小西天,直至小雷音寺。小张太子使 一条楮白枪,四大将轮四把锟鋘剑,和孙大圣上前骂战。小妖又去报知,那妖 王复帅群妖,鼓噪而出道:“猢猻!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?”说不了,小张太子 指挥四将上前喝道:“泼妖精!你面上无肉,不认得我等在此!”妖王道:“是 那方小将,敢来与他助力?”太子道:“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,帅领四 大神将,奉令擒你!”妖王笑道:“你这孩儿有甚武艺,擅敢到此轻薄?”太子 道:“你要知我武艺,等我道来── 祖居西土流沙国,我父原为沙国王。自幼一身多疾苦,命干华盖恶星妨。 因师远慕长生诀,有分相逢舍药方。半粒丹砂祛病退,愿从修行不为王。 学成不老同天寿,容颜永似少年郎。也曾赶赴龙华会,也曾腾云到佛堂。 捉雾拿风收水怪,擒龙伏虎镇山场。抚民高立浮屠塔,静海深明舍利光。 楮白枪尖能缚怪,淡缁衣袖把妖降。如今静乐蠙城内,大地扬名说小张!” 妖王听说,微微冷笑道:“那太子,你舍了国家,从那国师王菩萨,修的是 甚么长生不老之术?只好收捕淮河水怪,却怎么听信孙行者诳谬之言,千山万水, 来此纳命!看你可长生可不老也!”小张闻言,心中大怒,缠枪当面便刺,四大 将一拥齐攻,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打。好妖精,公然不惧,轮着他那短软狼牙棒, 左遮右架,直挺横冲。这场好杀── 小太子,楮白枪,四柄锟鋘剑更强。悟空又使金箍棒,齐心围绕杀妖王。 妖王其实神通大,不惧分毫左右搪。狼牙棒是佛中宝,剑砍枪轮莫可伤。只听狂 风声吼吼,又观恶气混茫茫。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,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。几番 驰骋,数次张狂。喷云雾,闭三光,奋怒怀嗔各不良。多时三乘无上法,致令百 艺苦相将。 概众争战多时,不分胜负,那妖精又解搭包儿。行者又叫:“列位仔细!” 太子并众等不知“仔细”之意。那怪滑的一声,把四大将与太子,一搭包又装将 进去,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,那妖王得胜回寺,又教取绳捆了,送在地窖,牢 封固锁不题。 这行者纵筋斗云,起在空中,见那怪回兵闭门,方才按下祥光,立于西山坡 上,怅望悲啼道:“师父啊!我── 自从秉教入禅林,感荷菩萨脱难深。保你西来求大道,相同辅助上雷音。 只言平坦羊肠路,岂料崔巍怪物侵。百计千方难救你,东求西告枉劳心!” 大圣正当凄惨之时,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,满山头大雨缤纷,有人叫 道:“悟空,认得我么?”行者急走前看处,那个人── 大耳横颐方面相,肩查腹满身躯胖。一腔春意喜盈盈,两眼秋波光荡荡。 敞袖飘然福气多,芒鞋洒落精神壮。极乐场中第一尊,南无弥勒笑和尚。 行者见了,连忙下拜道:“东来佛祖那里去?弟子失回避了,万罪,万罪!” 佛祖道:“我此来,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。”行者道:“多蒙老爷盛德大恩。敢 问那妖是那方怪物,何处精魔,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甚么宝贝,烦老爷指示指示。” 佛祖道:“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。三月三日,我因赴元始会去,留他 在宫看守,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来,假佛成精。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,俗名 唤做人种袋。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。”行者听说,高叫一声道:“好个笑 和尚!你走了这童儿,教他诳称佛祖,陷害老孙,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!”弥 勒道:“一则是我不谨,走失人口,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,故此百灵下界, 应该受难。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。”行者道:“这妖精神通广大,你又无些兵器, 何以收之?”弥勒笑道:“我在这山坡下,设一草庵,种一田瓜果在此,你去与 他索战。交战之时,许败不许胜,引他到我这瓜田里。我别的瓜都是生的,你却 变做一个大熟瓜。他来定要瓜吃,我却将你与他吃。吃下肚中,任你怎么在内摆 布他,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,装他回去。”行者道:“此计虽妙,你却怎么 认得变的熟瓜?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?”弥勒笑道:“我为治世之尊,慧眼高明, 岂不认得你!凭你变作甚物,我皆知之,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。我却教你一个法 术。”行者道:“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,怎肯跟来!有何法术可来也?”弥勒 笑道:“你伸手来。”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,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, 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,教他捏着拳头,见妖精当面放手,他就跟来。 行者揝拳,欣然领教,一只手轮着铁棒,直至山门外,高叫道:“妖魔, 你孙爷爷又来了!可快出来,与你见个上下!”小妖又忙忙奔告,妖王问道: “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?”小妖道:“别无甚兵,止他一个。”妖王笑道:“那 猴儿计穷力竭,无处求人,断然是送命来也。”随又结束整齐,带了宝贝,举着 那轻软狼牙棒,走出站来叫道:“孙悟空,今番挣挫不得了!”行者骂道:“泼 怪物!我怎么挣挫不得?”妖王道:“我见你计穷力竭,无处求人,独自个强来 支持,如今拿住,再没个甚么神兵救拔,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。”行者道: “这怪不知死活!莫说嘴!吃吾一棒!”那妖王见他一只手轮棒,忍不住笑道: “这猴儿,你看他弄巧!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?”行者道:“儿子!你禁不得我 两只手打!若是不使搭包子,再着三五个,也打不过老孙这一只手!”妖王闻言 道:“也罢!也罢!我如今不使宝贝,只与你实打,比个雌雄。”即举狼牙棒, 上前来斗。孙行者迎着面,把拳头一放,双手轮棒。那妖精着了禁,不思退步, 果然不弄搭包,只顾使棒来赶。行者虚幌一下,败阵就走,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 下。行者见有瓜田,打个滚,钻入里面,即变做一个大熟瓜,又熟又甜。 那妖精停身四望,不知行者那方去了。他却赶至庵边叫道:“瓜是谁人种的?” 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,出草庵答道:“大王,瓜是小人种的。”妖王道:“可有 熟瓜么?”弥勒道:“有熟的。”妖王叫:“摘个熟的来,我解渴。”弥勒即把 行者变的那瓜,双手递与妖王。妖王更不察情,到此接过手,张口便啃。那行者 乘此机会,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,等不得好歹,就弄手脚抓肠蒯腹,翻根头,竖 蜻蜓,任他在里面摆布。那妖精疼得晴牙俫嘴,眼泪汪汪,把一块种瓜之地, 滚得似个打麦之场,口中只叫:“罢了,罢了!谁人救我一救!”弥勒却现了本 象,嘻嘻笑叫道:“孽畜!认得我么?”那妖抬头看见,慌忙跪倒在地,双手揉 着肚子,磕头撞脑,只叫:“主人公!饶我命罢,饶我命罢!再不敢了!”弥勒 上前一把揪住,解了他的后天袋儿,夺了他的敲磬槌儿,叫:“孙悟空,看我面 上,饶他命罢。”行者十分恨苦,却又左一拳,右一脚,在里面乱掏乱捣。那怪 万分疼痛难忍,倒在地下。弥勒又道:“悟空,他也彀了,你饶他罢。”行者才 叫:“你张大口,等老孙出来。”那怪虽是肚腹绞痛,还未伤心。俗语云,人未 伤心不得死,花残叶落是根枯。他听见叫张口,即便忍着疼,把口大张。行者方 才跳出,现了本象,急掣棒还要打时,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,斜跨在腰间, 手执着磬槌,骂道:“孽畜!金铙偷了那里去了?”那怪却只要怜生,在后天袋 内哼哼<口赍><口赍>的道:“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。”佛祖道:“铙破,还我金来。” 那怪道:“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。”那佛祖提着袋子,执着磬槌,嘻嘻笑叫道: “悟空,我和你去寻金还我。”行者见此法力,怎敢违误,只得引佛上山,回至 寺内,收取金碴。只见那山门紧闭,佛祖使槌一指,门开入里看时,那些小妖, 已得知老妖被擒,各自收拾囊底,都要逃生四散。被行者见一个,打一个;见两 个,打两个,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,各现原身,都是些山精树怪,兽孽禽魔。 佛祖将金收攒一处,吹口仙气,念声咒语,即时返本还原,复得金铙一副,别了 行者,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。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、八戒、沙僧。那呆子吊了几日,饿得慌了,且不谢大 圣,却就虾着腰,跑到厨房寻饭吃。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,因行者索战,还未 得吃。这呆子看见,即吃了半锅,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、师弟们各吃了两碗,然 后才谢了行者。问及妖怪原由,行者把先请祖师龟、蛇,后请大圣借太子,并弥 勒收降之事,细陈了一遍。三藏闻言,谢之不尽,顶礼了诸天,道:“徒弟,这 些神圣,困于何所?”行者道:“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,都在地窖之内。”叫: “八戒,我与你去解脱他等。” 那呆子得食力壮,抖擞精神,寻着他的钉钯,即同大圣到后面,打开地窖, 将众等解了绳,请出珍楼之下。三藏披了袈裟,朝上一一拜谢。这大圣才送五龙 二将回武当,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蠙城,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,发放揭谛伽蓝 各回境。师徒们却宽住了半日,喂饱了白马,收拾行囊,至次早登程。临行时, 放上一把火,将那些珍楼、宝座、高阁、讲堂,俱尽烧为灰烬。这里才无挂无牵 逃难去,消灾消障脱身行。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七回 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三藏四众,躲离了小西天,欣然上路。行经个月程途,正是春深花放之 时,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,一番风雨又黄昏。三藏勒马道:“徒弟啊,天色晚矣, 往那条路上求宿去?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放心,若是没有借宿处,我三人都有些 本事,叫八戒砍草,沙和尚扳松,老孙会做木匠,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,好道也 住得年把,你忙怎的!”八戒道:“哥呀,这个所在,岂是住场!满山多虎豹狼 虫,遍地有魑魅魍魉。白日里尚且难行,黑夜里怎生敢宿?”行者道:“呆子, 越发不长进了!不是老孙海口,只这条棒子攒在手里,就是塌下天来,也撑得住!” 师徒们正然讲论,忽见一座山庄不远。行者道:“好了!有宿处了!”长老 问:“在何处?”行者指道:“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?我们去借宿一宵,明早走 路。”长老欣然促马,至庄门外下马。只见那柴扉紧闭,长老敲门道:“开门, 开门。”里面有一老者,手拖藜杖,足踏蒲鞋,头顶乌巾,身穿素服,开了门便 问:“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?”三藏合掌当胸,躬身施礼道:“老施主,贫僧乃 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。适到贵地,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,万望方便方便。”老 者道:“和尚,你要西行,却是去不得啊。此处乃小西天,若到大西天,路途甚 远。且休道前去艰难,只这个地方,已此难过。”三藏问:“怎么难过?”老者 用手指道:“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,有一条稀柿衕,山名七绝。”三藏道: “何为七绝?”老者道:“这山径过有八百里,满山尽是柿果。古云柿树有七绝: 一益寿,二多阴,三无鸟巢,四无虫,五霜叶可玩,六嘉实,七枝叶肥大,故名 七绝山。我这敝处地阔人稀,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。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, 将一条夹石胡同,尽皆填满;又被雨露雪霜,经霉过夏,作成一路污秽。这方人 家,俗呼为稀屎衕。但刮西风,有一股秽气,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。如今 正值春深,东南风大作,所以还不闻见也。”三藏心中烦闷不言。行者忍不住, 高叫道:“你这老儿甚不通便!我等远来投宿,你决这许多话来唬人!十分 你家窄逼没处睡,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,也就过了此宵,何故这般絮聒?”那老 者见了他相貌丑陋,便也拧住口,惊嘬嘬的,硬着胆,喝了一声,用藜杖指定道: “你这厮,骨挝脸,磕额头,塌鼻子,凹颉腮,毛眼毛睛,痨病鬼,不知高低, 尖着个嘴,敢来冲撞我老人家!”行者陪笑道:“老官儿,你原来有眼无珠,不 识我这痨病鬼哩!相法云:形容古怪,石中有美玉之藏。你若以言貌取人,干净 差了,我虽丑便丑,却倒有些手段。”老者道:“你是那方人氏?姓甚名谁?有 何手段?”行者笑道:我── 祖居东胜大神洲,花果山前自幼修。身拜灵台方寸祖,学成武艺甚全周。 也能搅海降龙母,善会担山赶日头。缚怪擒魔称第一,移星换斗鬼神愁。 偷天转地英名大,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! 老者闻言,回嗔作喜,躬着身便教:请入寒舍安置。遂此,四众牵马挑担一 齐进去,只见那荆针棘刺,铺设两边;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,又是荆棘苫盖, 入里才是三间瓦房。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,又叫办饭。少顷,移过桌子,摆着许 多面筋、豆腐、芋苗、萝白、辣芥、蔓菁、香稻米饭、醋烧葵汤,师徒们尽饱一 餐。吃毕,八戒扯过行者背云:“师兄,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,今返设此盛斋, 何也?”行者道:“这个能值多少钱!到明日,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!” 八戒道:“不羞!凭你那几句大话,哄他一顿饭吃了,明日却要跑路,他又管待 送你怎的?”行者道:“不要忙,我自有个处治。” 不多时,渐渐黄昏,老者又叫掌灯。行者躬身问道:“公公高姓?”老者道: “姓李。”行者道:“贵地想就是李家庄?”老者道:“不是,这里唤做驼罗庄, 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。别姓俱多,惟我姓李。”行者道:“李施主,府上有何善 意,赐我等盛斋?”那老者起身道:“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,我这里却有个妖怪, 累你替我们拿拿,自有重谢。”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:“承照顾了!”八戒道: “你看他惹祸!听见说拿妖怪,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,预先就唱个喏!”行 者道:“贤弟,你不知,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,他再不去请别人了。”三藏 闻言道:“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,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,你拿他不住,可不是我 出家人打诳语么?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莫怪,等我再问了看。”那老者道:“还 问甚?”行者道:“你这贵处,地势清平,又许多人家居住,更不是偏僻之方, 有甚么妖精,敢上你这高门大户?” 老者道:“实不瞒你说,我这里久矣康宁。只这三年六月间,忽然一阵风起, 那时人家甚忙,打麦的在场上,插秧的在田里,俱着了慌,只说是天变了。谁知 风过处,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,猪羊吃了,见鸡鹅囫囵咽,遇男女夹 活吞。自从那次,这二年常来伤害。长老啊,你若有手段,拿了他,扫净此土, 我等决然重谢,不敢轻慢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却是难拿。”八戒道:“真是难拿, 难拿!我们乃行脚僧,借宿一宵,明日走路,拿甚么妖精!”老者道:“你原来 是骗饭吃的和尚!初见时夸口弄舌,说会换斗移星,降妖缚怪,及说起此事,就 推却难拿!”行者道:“老儿,妖精好拿。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,所以难拿。” 老者道:“怎见得人心不齐?”行者道:“妖精搅扰了三年,也不知伤害了多少 生灵。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,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,不拘到那里,也寻一个 法官把妖拿了,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?”老者道:“若论说使钱,好道也羞 杀人!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!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,请他到此拿妖, 未曾得胜。”行者道:“那和尚怎的拿来?”老者道: 那个僧伽,披领袈裟。先谈《孔雀》,后念《法华》。香焚炉内,手把铃拿。 正然念处,惊动妖邪。风生云起,径至庄家。僧和怪斗,其实堪夸:一递一拳捣, 一递一把抓。和尚还相应,相应没头发。须臾妖怪胜,径直返烟霞,原来晒干疤。 我等近前看,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!” 行者笑道:“这等说,吃了亏也。”老者道:“他只拚得一命,还是我们吃 亏:与他买棺木殡葬,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。那徒弟心还不歇,至今还要告状, 不得干净!”行者道:“再可曾请甚么人拿他?”老者道:“旧年又请了一个道 士。”行者道:“那道士怎么拿他?”老者道:那道士── 头戴金冠,身穿法衣。令牌敲响,符水施为。驱神使将,拘到妖魑。狂风滚 滚,黑雾迷迷。即与道士,两个相持。斗到天晚,怪返云霓。乾坤清朗朗,我等 众人齐。出来寻道士,渰死在山溪。捞得上来大家看,却如一个落汤鸡! 行者笑道:“这等说,也吃亏了。”老者道:“他也只舍得一命,我们又使 彀闷数钱粮。”行者道:“不打紧,不打紧,等我替你拿他来。”老者道:“你 若果有手段拿得他,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。若得胜,凭你要多少银子 相谢,半分不少;如若有亏,切莫和我等放赖,各听天命。”行者笑道:“这老 儿被人赖怕了。我等不是那样人,快请长者去。” 那老者满心欢喜,即命家僮请几个左邻右舍,表弟姨兄,亲家朋友,共有八 九位老者,都来相见。会了唐僧,言及拿妖一事,无不欣然。众老问:“是那一 位高徒去拿?”行者叉手道:“是我小和尚。”众老悚然道:“不济,不济!那 妖精神通广大,身体狼犺。你这个长老,瘦瘦小小,还不彀他填牙齿缝哩1 行者笑道:“老官儿,你估不出人来。我小自小,结实,都是吃了磨刀水的,秀 气在内哩!”众老见说只得依从道:“长老,拿住妖精,你要多少谢礼?”行者 道:“何必说要甚么谢礼!俗语云,说金子幌眼,说银子傻白,说铜钱腥气!我 等乃积德的和尚,决不要钱。”众老道:“既如此说,都是受戒的高僧。既不要 钱,岂有空劳之理!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,若果降了妖孽,净了地方,我等每 家送你两亩良田,共凑一千亩,坐落一处,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,打坐参禅, 强似方上云游。”行者又笑道:“越不停当!但说要了田,就要养马当差,纳粮 办草,黄昏不得睡,五鼓不得眠,好倒弄杀人也!”众老道:“诸般不要,却将 何谢?”行者道:“我出家人,但只是一茶一饭,便是谢了。”众老喜道:“这 个容易,但不知你怎么拿他。”行者道:“他但来,我就拿住他。”众老道: “那怪大着哩!上拄天,下拄地;来时风,去时雾。你却怎生近得他?”行者笑 道:“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,我把他当孙子罢了;若说身体长大,有那手段打他!” 正讲处,只听得呼呼风响,慌得那八九个老者,战战兢兢道:“这和尚盐酱 口!说妖精,妖精就来了!”那老李开了腰门,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:“进来, 进来!妖怪来了!”唬得那八戒也要进去,沙僧也要进去。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 道:“你们忒不循理!出家人,怎么不分内外!站住!不要走!跟我去天井里, 看看是个甚么妖精。”八戒道:“哥啊,他们都是经过帐的,风响便是妖来。他 都去躲,我们又不与他有亲,又不相识,又不是交契故人,看他做甚?”原来行 者力量大,不容说,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。那阵风越发大了,好风── 倒树摧林狼虎忧,播江搅海鬼神愁。掀翻华岳三峰石,提起乾坤四部洲。 村舍人家皆闭户,满庄儿女尽藏头。黑云漠漠遮星汉,灯火无光遍地幽。 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,伏之于地,把嘴拱开土,埋在地下,却如钉了钉一般。 沙僧蒙着头脸,眼也难睁。行者闻风认怪,一霎时风头过处,只见那半空中隐隐 的两盏灯来,即低头叫道:“兄弟们!风过了,起来看!”那呆子扯出嘴来,抖 抖灰土,仰着脸朝天一望,见有两盏灯光,忽失声笑道:“好耍子,好耍子!原 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!该和他做朋友!”沙僧道:“这般黑夜,又不曾觌面相逢, 怎么就知好歹?”八戒道:“古人云,夜行以烛,无烛则止。你看他打一对灯笼 引路,必定是个好的。”沙僧道:“你错看了,那不是一对灯笼,是妖精的两只 眼亮。”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,道:“爷爷呀!眼有这般大啊,不知口有多少大 哩!”行者道:“贤弟莫怕。你两个护持着师父,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,看他 是甚妖精。”八戒道:“哥哥,不要供出我们来。” 好行者,纵身打个唿哨跳到空中,执铁棒厉声高叫道:“慢来,慢来!有吾 在此!”那怪见了,挺住身躯,将一根长枪乱舞。行者执了棍势问道:“你是那 方妖怪?何处精灵?”那怪更不答应,只是舞枪。行者又问,又不答,只是舞枪。 行者暗笑道:“好是耳聋口哑!不要走!看棍!”那怪更不怕,乱舞枪遮拦。在 那半空中,一来一往,一上一下,斗到三更时分,未见胜败。八戒、沙僧在李家 天井里看得明白,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,更无半分儿攻杀,行者一条棒不离那 怪的头上。八戒笑道:“沙僧,你在这里护持,让老猪去帮打帮打,莫教那猴子 独干这功,领头一钟酒。” 好呆子,就跳起云头,赶上就筑,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。两条枪,就如飞 蛇掣电。八戒夸奖道:“这妖精好枪法!不是山后枪,乃是缠丝枪;也不是马家 枪,却叫做个软柄枪!”行者道:“呆子莫胡谈!那里有个甚么软柄枪!”八戒 道:“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,不见枪柄,不知收在何处。”行者道:“或 者是个软柄枪。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,想是还未归人道,阴气还重,只怕天明时 阳气胜,他必要走。但走时,一定赶上,不可放他。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!” 又斗多时,不觉东方发白,那怪不敢恋战,回头就走。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,忽 闻得污秽之气旭人,乃是七绝山稀柿衕也。八戒道:“是那家淘毛厕哩!哏!臭 气难闻!”行者侮着鼻子只叫:“快快赶妖精,快快赶妖精!”那怪物撺过山去, 现了本象,乃是一条红鳞大蟒。你看他── 眼射晓星,鼻喷朝雾。密密牙排钢剑,弯弯爪曲金钩。头戴一条肉角,好便 似千千块玛瑙攒成;身披一派红鳞,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。盘地只疑为锦被, 飞空错认作虹霓。歇卧处有腥气冲天,行动时有赤云罩体。大不大,两边人不见 东西;长不长,一座山跨占南北。 八戒道:“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!若要吃人啊,一顿也得五百个,还不饱足!” 行者道:“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<木忝>。我们赶他软了,从后打出去!”这八戒纵 身赶上,将钯便筑。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,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。八戒放 下钯,一把挝住道:“着手,着手!”尽力气往外乱扯,莫想扯得动一毫。行者 笑道:“呆子!放他进去,自有处置,不要这等倒扯蛇。”八戒真个撒了手,那 怪缩进去了。八戒怨道:“才不放手时,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!是这般缩了,却 怎么得他出来?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?”行者道:“这厮身体狼剁,窟穴窄小, 断然转身不得,一定是个照直撺的,定有个后门出头。你快去后门外拦住,等我 在前门外打。”那呆子真个一溜烟,跑过山去,果见有个孔窟,他就紥定脚。还 不曾站稳,不期行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,那怪物护疼,径往后门撺出。八 戒未曾防备,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,莫能挣挫得起,睡在地下忍疼。行者见窟中 无物,搴着棍,穿进去叫赶妖怪。那八戒听得吆喝,自己害羞,忍着疼爬起来, 使钯乱扑。行者见了笑道:“妖怪走了,你还扑甚的了?”八戒道:“老猪在此 打草惊蛇哩!”行者道:“活呆子!快赶上!” 二人赶过涧去,见那怪盘做一团,竖起头来,张开巨口,要吞八戒,八戒慌 得往后便退。这行者反迎上前,被他一口吞之。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:“哥耶! 倾了你也!”行者在妖精肚里,支着铁棒道:“八戒莫愁,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!” 那怪物躬起腰来,就似一道路东虹,八戒道:“虽是象桥,只是没人敢走。”行 者道:“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!”在肚里将铁棒撑着肚皮。那怪物肚皮贴地, 翘起头来,就似一只赣保船,八戒道:“虽是象船,只是没有桅篷,不好使风。” 行者道:“你让开路,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。”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 一搠将出去,约有五七丈长,就似一根桅杆。那厮忍疼挣命,往前一撺,比使风 更快,撺回旧路,下了山有二十余里,却才倒在尘埃,动荡不得,呜呼丧矣。八 戒随后赶上来,又举钯乱筑。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,钻将出来道:“呆子! 他死也死了,你还筑他怎的?”八戒道:“哥啊,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?” 遂此收了兵器,抓着尾巴,倒拉将来。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众等对唐僧道:“你那两个徒弟,一夜不回,断然 倾了命也。”三藏道:“决不妨事,我们出去看看。”须臾间,只见行者与八戒 拖着一条大蟒,吆吆喝喝前来,众人却才欢喜。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: “爷爷!正是这个妖精,在此伤人!今幸老爷施法,斩怪除邪,我辈庶各得安生 也!”众家都是感激,东请西邀,各各酬谢。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,苦辞无奈, 方肯放行。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,都办些干粮果品,骑骡压马,花红彩旗,尽来 饯行。此处五百人家,到有七八百人相送。 一路上喜喜欢欢,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衕口。三藏闻得那般恶秽,又见路道 填塞,道:“悟空,似此怎生度得?”行者侮着鼻子道:“这个却难也。”三藏 见行者说难,便就眼中垂泪。李老儿与众上前道:“老爷勿得心焦。我等送到此 处,都已约定意思了。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,除了一庄祸害,我们各办虔心, 另开一条好路,送老爷过去。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老儿,俱言之欠当。你初然说 这山径过有八百里,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,那里会开山凿路!若要我师父过去, 还得我们着力,你们都成不得。”三藏下马道:“悟空,怎生着力么!”行者笑 道:“眼下就要过山,却也是难,若说再开条路,却又难也。须是还从旧胡同过 去,只恐无人管饭。”李老儿道:“长老说那里话!凭你四位担搁多少时,我等 俱养得起,怎么说无人管饭!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, 再做些蒸饼馍馍来,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,变了大猪,拱开旧路,我师父骑在 马上,我等扶持着,管情过去了。”八戒闻言道:“哥哥,你们都要图个干净, 怎么独教老猪出臭?”三藏道:“悟能,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,领我过山,注你 这场头功。”八戒笑道:“师父在上,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,我老猪本来有 三十六般变化,若说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,委实不能;若说变山,变树,变石块, 变土墩,变赖象、科猪、水牛、骆驼,真个全会。只是身体变得大,肚肠越发大, 须是吃得饱了,才好干事。”众人道:“有东西,有东西!我们都带得有干粮果 品,烧饼馉饳在此。原要开山相送的,且都拿出来,凭你受用。待变化了,行动 之时,我们再着人回去做饭送来。”八戒满心欢喜,脱了皂直裰,丢了九齿钯, 对众道:“休笑话,看老猪干这场臭功。”好呆子,捻着诀,摇身一变,果然变 做一个大猪,真个是── 嘴长毛短半脂膘,自幼山中食药苗。黑面环睛如日月,圆头大耳似芭蕉。 修成坚骨同天寿,炼就粗皮比铁牢。齆々鼻音呱诂叫,喳喳喉响喷喁哮。 白蹄四只高千尺,剑鬛长身百丈饶。从见人间肥豕彘,未观今日老猪魈。 唐僧等众齐称赞,羡美天蓬法力高。 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,即命那些相送人等,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,叫八 戒受用。那呆子不分生熟,一涝食之,却上前拱路。行者叫沙僧脱了脚,好生挑 担,请师父稳坐雕鞍,他也脱了<革翁>鞋,吩咐众人回去:“若有情,快早送些饭 来与我师弟接力。”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,多一半有骡马的,飞星回庄做饭; 还有三百人步行的,立于山下遥望他行。原来此庄至山,有三十余里,待回取饭 来,又三十余里,往回担搁,约有百里之遥,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。众人不舍, 催趱骡马进胡同,连夜赶至,次日方才赶上,叫道:“取经的老爷,慢行,慢行! 我等送饭来也!”长老闻言,谢之不尽道:“真是善信之人!”叫八戒住了,再 吃些饭食壮神。那呆子拱了两日,正在饥饿之际,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, 他也不论米饭、面饭,收积来一涝用之,饱餐一顿,却又上前拱路。三藏与行者、 沙僧谢了众人,分手两别。正是── 驼罗庄客回家去,八戒开山过衕来。三藏心诚神力拥,悟空法显怪魔衰。 千年稀柿今朝净,七绝胡同此日开。六欲尘情皆剪绝,平安无阻拜莲台。 这一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,还遇甚么妖怪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善正万缘收,名誉传扬四部洲。智慧光明登彼岸,飕飕,叆叆云生天际头。 诸佛共相酬,永住瑶台万万秋。打破人间蝴蝶梦,休休,涤净尘氛不惹愁。 话表三藏师徒,洗污秽之胡同,上逍遥之道路,光阴迅速,又值炎天,正是 ── 海榴舒锦弹,荷叶绽青盘。两路绿杨藏乳燕,行人避暑扇摇纨。 进前行处,忽见有一城池相近。三藏勒马叫:“徒弟们,你看那是甚么去处?” 行者道:“师父原来不识字,亏你怎么领唐王旨意离朝也!”三藏道:“我自幼 为僧,千经万典皆通,怎么说我不识字?”行者道:“既识字,怎么那城头上杏 黄旗,明书三个大字,就不认得,却问是甚去处何也?”三藏喝道:“这泼猴胡 说!那旗被风吹得乱摆,纵有字也看不明白!”行者道:“老孙偏怎看见?”八 戒、沙僧道:“师父,莫听师兄捣鬼。这般遥望,城池尚不明白,如何就见是甚 字号?”行者道:“却不是‘朱紫国’三字?”三藏道:“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, 却要倒换关文。”行者道:“不消讲了。”不多时,至城门下马过桥,入进三层 门里,真个好个皇州!但见── 门楼高耸,垛迭齐排。周围活水通流,南北高山相对。六街三市货资多,万 户千家生意盛。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,天府大京城。绝域梯航至,遐方玉帛盈。 形胜连山远,宫垣接汉清。三关严锁钥,万古乐升平。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,但见人物轩昂,衣冠齐整,言语清朗,真不亚大 唐世界。那两边做买做卖的,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,沙和尚面黑身长,孙行者脸 毛额廓,丢了买卖,都来争看。三藏只叫:“不要撞祸!低着头走!”八戒遵依, 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,沙僧不敢仰视,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。那些人有 知事的,看看儿就回去了。有那游手好闲的,并那顽童们,烘烘笑笑,都上前抛 瓦丢砖,与八戒作戏。唐僧捏着一把汗,只教:“莫要生事!”那呆子不敢抬头。 不多时,转过隅头,忽见一座门墙,上有‘会同馆’三字。唐僧道:“徒弟, 我们进这衙门去也。”行者道:“进去怎的?”唐僧道:“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 同之所,我们也打搅得,且到里面歇下。待我见驾,倒换了关文,再赶出城走路。” 八戒闻言,掣出嘴来,把那些随看的人唬倒了数十个,他上前道:“师父说的是, 我们且到里边藏下,免得这伙鸟人吵嚷。”遂进馆去,那些人方渐渐而退。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大使,乃是一正一副,都在厅上查点人夫,要往那里接官, 忽见唐僧来到,个个心惊,齐道:“是甚么人?是甚么人?往那里走?”三藏合 掌道:“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,差往西天取经者,今到宝方,不敢私过,有关文 欲倒验放行,权借高衙暂歇。”那两个馆使听言,屏退左右,一个个整冠束带, 下厅迎上相见,即命打扫客房安歇,教办清素支应,三藏谢了。二官带领人夫, 出厅而去。手下人请老爷客房安歇,三藏便走,行者恨道:“这厮惫懒!怎么不 让老孙在正厅?”三藏道:“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,又不与我国相连,况不时 又有上司过客往来,所以不好留此相待。”行者道:“这等说,我偏要他相待!” 正说处,有管事的送支应来,乃是一盘白米、一盘白面、两把青菜、四块豆腐、 两个面筋、一盘干笋、一盘木耳。三藏教徒弟收了,谢了管事的。管事的道: “西房里有干净锅灶,柴火方便,请自去做饭。”三藏道:“我问你一声,国王 可在殿上么?”管事的道:“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,今日乃黄道良辰,正与文武 多官议出黄榜。你若要倒换关文,趁此急去还赶上。到明日,就不能彀了,不知 还有多少时伺候哩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们在此安排斋饭,等我急急去验了关 文回来,吃了走路。”八戒急取出袈裟关文。三藏整束了进朝,只是吩咐徒弟们, 切不可出外去生事。 不一时,已到五凤楼前,说不尽那殿阁峥嵘,楼台壮丽。直至端门外,烦奏 事官转达天廷,欲倒验关文。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道:“朝门外有东土大唐 钦差一员僧,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,欲倒换通关文牒,听宣。”国王闻言喜 道:“寡人久病,不曾登基,今上殿出榜招医,就有高僧来国!”即传旨宣至阶 下,三藏即礼拜俯伏。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,命光禄寺办斋,三藏谢了恩,将关 文献上。国王看毕,十分欢喜道:“法师,你那大唐,几朝君正?几辈臣贤?至 于唐王,因甚作疾回生,着你远涉山川求经?”这长老因问,即欠身合掌道:贫 僧那里── 三皇治世,五帝分伦。尧舜正位,禹汤安民。成周子众,各立乾坤。倚强欺 弱,分国称君。邦君十八,分野边尘。后成十二,宇宙安淳。因无车马,却又相 吞。七雄争胜,六国归秦。天生鲁沛,各怀不仁。江山属汉,约法钦遵。汉归司 马,晋又纷纭。南北十二,宋齐梁陈。列祖相继,大隋绍真。赏花无道,涂炭多 民。我王李氏,国号唐君。高祖晏驾,当今世民。河清海晏,大德宽仁。兹因长 安城北,有个怪水龙神,刻减甘雨,应该损身。夜间托梦,告王救迍。王言准赦, 早召贤臣。款留殿内,慢把棋轮。时当日午,那贤臣梦斩龙身。 国王闻言,忽作之声问道:“法师,那贤臣是那邦来者?”三藏道: “就是我王驾前丞相,姓魏名徵。他识天文,知地理,辨阴阳,乃安邦立国之大 宰辅也。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,那龙王告到阴司,说我王许救又杀之,故我王遂 得促病,渐觉身危。魏徵又写书一封,与我王带至冥司,寄与酆都城判官崔珏。 少时,唐王身死,至三日复得回生。亏了魏徵,感崔判官改了文书,加王二十年 寿。今要做水陆大会,故遣贫僧远涉道途,询求诸国,拜佛祖,取大乘经三藏, 超度孽苦升天也。”那国王又叹道:“诚乃是天朝大国,君正臣贤!似我寡 人久病多时,并无一臣拯救。”长老听说,偷睛观看,见那皇帝面黄肌瘦,形脱 神衰。长老正欲启问,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。王传旨教:“在披香殿,连朕 之膳摆下,与法师同享。”三藏谢了恩,与王同进膳进斋不题。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,着沙僧安排茶饭,并整治素菜。沙僧道:“茶饭易煮, 蔬菜不好安排。”行者问道:“如何?”沙僧道:“油盐酱醋俱无也。”行者道: “我这里有几文衬钱,教八戒上街买去。”那呆子躲懒道:“我不敢去,嘴脸欠 俊,恐惹下祸来,师父怪我。”行者道:“公平交易,又不化他,又不抢他,何 祸之有!”八戒道:“你才不曾看见獐智?在这门前扯出嘴来,把人唬倒了十来 个。若到闹市丛中,也不知唬杀多少人是!”行者道:“你只知闹市丛中,你可 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甚么东西?”八戒道:“师父只教我低着头,莫撞祸,实是 不曾看见。”行者道:“酒店、米铺、磨坊,并绫罗杂货不消说,着然又好茶房、 面店,大烧饼、大馍馍,饭店又有好汤饭、好椒料、好蔬菜,与那异品的糖糕、 蒸酥、点心、卷子、油食、蜜食,无数好东西,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?”那呆子 闻说,口内流涎,喉咙里的咽啯啯的,跳起来道:“哥哥!这遭我扰你,待下 次趱钱,我也请你回席。”行者暗笑道:“沙僧,好生煮饭,等我们去买调和 来。”沙僧也知是耍呆子,只得顺口应承道:“你们去,须是多买些,吃饱了来。” 那呆子捞个碗盏拿了,就跟行者出门。有两个在官人问道:“长老那里去?”行 者道:“买调和。”那人道:“这条街往西去,转过拐角鼓楼,那郑家杂货店, 凭你买多少,油盐酱醋、姜椒茶叶俱全。” 他二人携手相搀,径上街西而去。行者过了几处茶房,几家饭店,当买的不 买,当吃的不吃。八戒叫道:“师兄,这里将就买些用罢。”那行者原是耍他, 那里肯买,道:“贤弟,你好不经纪!再走走,拣大的买吃。”两个人说说话儿, 又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。不时,到了鼓楼边,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,挤挤挨挨, 填街塞路。八戒见了道:“哥哥,我不去了,那里人嚷得紧,只怕是拿和尚的。 又况是面生可疑之人,拿了去,怎的了?”行者道:“胡谈!和尚又不犯法,拿 我怎的?我们走过去,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。”八戒道:“罢、罢、罢!我不撞 祸。这一挤到人丛里,把耳朵捽了两拄,唬得他跌跌,跌死几个,我倒偿命 哩!”行者道:“既然如此,你在这壁根下站定,等我过去买了回来,与你买素 面烧饼吃罢。”那呆子将碗盏递与行者,把嘴拄着墙根,背着脸,死也不动。这 行者走至楼边,果然挤塞,直挨入人丛里听时,原来是那皇榜张挂楼下,故多人 争看。行者挤到近处,闪开火眼金睛,仔细看时,那榜上却云: 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,自立业以来,四方平服,百姓清安。近因国事不祥, 沉疴伏枕,淹延日久难痊。本国太医院,屡选良方,未能调治。今出此榜文,普 招天下贤士。不拘北往东来,中华外国,若有精医药者,请登宝殿,疗理朕躬。 稍得病愈,愿将社稷平分,决不虚示。为此出给张挂,须至榜者。 览毕,满心欢喜道:“古人云,行动有三分财气。早是不在馆中呆坐。即此 不必买甚调和,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,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。”好大圣,弯倒腰 丢了碗盏,拈一撮土,往上洒去,念声咒语,使个隐身法,轻轻的上前揭了榜, 又朝着巽地上吸口仙气吹来,那阵旋风起处,他却回身,径到八戒站处,只见那 呆子嘴拄着墙根,却是睡着了一般。行者更不惊他,将榜文折了,轻轻揣在他怀 里,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不题。 却说那楼下众人,见风起时,各各蒙头闭眼。不觉风过时,没了皇榜,众皆 悚惧。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,十二个校尉,早朝领出,才挂不上三个时辰,被风 吹去,战兢兢左右追寻,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,众人近前道:“你揭 了榜来耶?”那呆子猛抬头,把嘴一揉,唬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。 他却转身要走,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:“你揭了招医的皇榜,还不进朝医 治我万岁去,却待何往?”那呆子慌慌张张道:“你儿子便揭了皇榜!你孙子便 会医治!”校尉道:“你怀中揣的是甚?”呆子却才低头看时,真个有一张字纸, 展开一看,咬着牙骂道:“那猢猻害杀我也!”恨一声便要扯破,早被众人架住 道:“你是死了!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,谁敢扯坏?你既揭在怀中,必有医国 之手,快同我去!”八戒喝道:“汝等不知,这榜不是我揭的,是我师兄孙悟空 揭的。他暗暗揣在我怀中,他却丢下我去了。若得此事明白,我与你寻他去。” 众人道:“说甚么乱话,现钟不打打铸钟?你现揭了榜文,教我们寻谁!不管你! 扯了去见主上!”那伙人不分清白,将呆子推推扯扯。这呆子立定脚,就如生了 根一般,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。八戒道:“汝等不知高低!再扯一会,扯得我呆 性子发了,你却休怪!” 不多时,闹动了街人,将他围绕,内有两个年老的太监道:“你这相貌稀奇, 声音不对,是那里来的,这般村强?”八戒道:“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, 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,却才入朝,倒换关文去了。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,我 见楼下人多,未曾敢去,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。他原来见有榜文,弄阵旋风揭 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。”那太监道:“我头前见个白面胖和尚,径奔朝门而去, 想就是你师父?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太监道:“你师兄往那里去了?” 八戒道:“我们一行四众,师父去倒换关文,我三众并行囊马匹俱歇在会同馆。 师兄弄了我,他先回馆中去了。”太监道:“校尉,不要扯他,我等同到馆中, 便知端的。”八戒道:“你这两个奶奶知事。”众校尉道:“这和尚委不识货! 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?”八戒笑道:“不羞!你这反了阴阳的!他二位老 妈妈儿,不叫他做婆婆奶奶,倒叫他做公公!”众人道:“莫弄嘴!快寻你师兄 去。”那街上人吵吵闹闹,何止三五百,共扛到馆门首。八戒道:“列位住了, 我师兄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,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。汝等见了,须要行个大礼, 叫他声孙老爷,他就招架了。不然啊,他就变了嘴脸,这事却弄不成也。”众太 监校尉俱道:“你师兄果有手段,医好国王,他也该有一半江山,我等合该下拜。” 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喧哗,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,径入馆中,只听得行者 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。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:“你可成个人! 哄我去买素面、烧饼、馍馍我吃,原来都是空头!又弄旋风,揭了甚么皇榜,暗 暗的揣在我怀里,拿我装胖!这可成个弟兄!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呆子,想是错 了路,走向别处去。我过鼓楼,买了调和,急回来寻你不见,我先来了,在那里 揭甚皇榜?”八戒道:“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。”说不了,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 朝上礼拜道:“孙老爷,今日我王有缘,天遣老爷下降,是必大展经纶手,微施 三折肱,治得我王病愈,江山有分,社稷平分也。”行者闻言,正了声色,接了 八戒的榜文,对众道:“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?”太监叩头道:“奴婢乃司礼监 内臣,这几个是锦衣校尉。”行者道:“这招医榜,委是我揭的,故遣我师弟引 见。既然你主有病,常言道,药不跟卖,病不讨医。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我,我 有手到病除之功。”太监闻言,无不惊骇。校尉道:“口出大言,必有度量。我 等着一半在此哑请,着一半入朝启奏。”当分了四个太监,六个校尉,更不待宣 召,径入朝当阶奏道:“主公万千之喜!”那国王正与三藏膳毕清谈,忽闻此奏, 问道:“喜自何来?”太监奏道:“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,鼓楼下张挂,有东 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,现在会同馆内,要王亲自去请他,他有 手到病除之功,故此特来启奏。”国王闻言满心欢喜,就问唐僧道:“法师有几 位高徒?”三藏合掌答曰:“贫僧有三个顽徒。”国王问:“那一位高徒善医?” 三藏道:“实不瞒陛下说,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,只会挑包背马,转涧寻波, 带领贫僧登山涉岭,或者到峻险之处,可以伏魔擒怪,捉虎降龙而已,更无一个 能知药性者。”国王道:“法师何必太谦?朕当今日登殿,幸遇法师来朝,诚天 缘也。高徒既不知医,他怎肯揭我榜文,教寡人亲迎?断然有医国之能也。”叫: “文武众卿,寡人身虚力怯,不敢乘辇。汝等可替寡人,俱到朝外,敦请孙长老 看朕之病。汝等见他,切不可轻慢,称他做神僧孙长老,皆以君臣之礼相见。” 那众臣领旨,与看榜的太监、校尉径至会同馆,排班参拜。唬得那八戒躲在厢房, 沙僧闪于壁下。那大圣,看他坐在当中端然不动,八戒暗地里怨恶道:“这猢猻 活活的折杀也!怎么这许多官员礼拜,更不还礼,也不站将起来!”不多时,礼 拜毕,分班启奏道:“上告神僧孙长老,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,今奉王旨,敬以 洁礼参请神僧,入朝看病。”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众道:“你王如何不来?”众 臣道:“我王身虚力怯,不敢乘辇,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,拜请神僧也。”行者 道:“既如此说,列位请前行,我当随至。”众臣各依品从,作队而走。行者整 衣而起。八戒道:“哥哥,切莫攀出我们来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攀你,只要你两 个与我收药。”沙僧道:“收甚么药?”行者道:“凡有人送药来与我,照数收 下,待我回来取用。”二人领诺不题。 这行者即同多官,顷间便到。众臣先走,奏知那国王,高卷珠帘,闪龙睛凤 目,开金口御言便问:“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?”行者进前一步,厉声道:“老 孙便是。”那国王听得声音凶狠,又见相貌刁钻,唬得战兢兢,跌在龙床之上。 慌得那女官内宦,急扶入宫中,道:“唬杀寡人也!”众官都嗔怨行者道:“这 和尚怎么这等粗鲁村疏!怎敢就擅揭榜!”行者闻言笑道:“列位错怪了我也。 若象这等慢人,你国王之病,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。”众臣道:“人生能有几多 阳寿?就一千年也还不好?”行者道:“他如今是个病君,死了是个病鬼,再转 世也还是个病人,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?”众臣怒曰:“你这和尚,甚不知礼! 怎么敢这等满口胡柴!”行者笑道:“不是胡柴,你都听我道来── 医门理法至微玄,大要心中有转旋。望闻问切四般事,缺一之时不备全。 第一望他神气色,润枯肥瘦起和眠;第二闻声清与浊,听他真语及狂言; 三问病原经几日,如何饮食怎生便;四才切脉明经络,浮沉表里是何般。 我不望闻并问切,今生莫想得安然。”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,一闻此言,对众称扬道:“这和尚也说得有理。 就是神仙看病,也须望闻问切,谨合着神圣功巧也。”众官依此言,着近侍传奏 道:“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,方可认病用药。”那国王睡在龙床上,声声唤道: “叫他去罢!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!”近侍的出宫来道:“那和尚,我王旨意, 教你去罢,见不得生人面哩。”行者道:“若见不得生人面啊,我会悬丝诊脉。” 众官暗喜道:“悬丝诊脉,我等耳闻,不曾眼见。再奏去来。”那近侍的又入宫 奏道:“主公,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,他会悬丝诊脉。”国王心中暗想道: “寡人病了三年,未曾试此,宣他进来。”近侍的即忙传出道:“主公已许他悬 丝诊脉,快宣孙长老进宫诊视。”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,唐僧迎着骂道:“你这泼猴,害了我也!”行者笑道: “好师父,我倒与你壮观,你返说我害你?”三藏喝道:“你跟我这几年,那曾 见你医好谁来!你连药性也不知,医书也未读,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!”行者笑 道:“师父,你原来不晓得。我有几个草头方儿,能治大病,管情医得他好便是。 就是医死了,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,也不该死,你怕怎的!不打紧,不打紧, 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。”长老又道:“你那曾见《素问》、《难经》、《本 草》、《脉诀》,是甚般章句,怎生注解,就这等胡说散道,会甚么悬丝诊脉!” 行者笑道:“我有金线在身,你不曾见哩。”即伸手下去,尾上拔了三根毫毛, 捻一把,叫声:“变!”即变作三条丝线,每条各长二丈四尺,按二十四气,托 于手内,对唐僧道:“这不是我的金线?”近侍宦官在旁道:“长老且休讲口, 请入宫中诊视去来。”行者别了唐僧,随着近侍入宫看病。正是那:心有秘方能 治国,内藏妙诀注长生。毕竟这去不知看出甚么病来,用甚么药品。欲知端的, 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,到于皇宫内院,直至寝宫门外立定,将三条金线与 宦官拿入里面,吩咐:“教内宫妃后,或近侍太监,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,按寸 关尺三部上,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。”真个那宦官依此言,请国王坐在龙 床,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,一头理出窗外。行者接了线头,以自己右手大指 先托着食指,看了寸脉;次将中指按大指,看了关脉;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,看 了尺脉;调停自家呼吸,分定四气五郁、七表八里九候、浮中沉、沉中浮,辨明 了虚实之端。又教解下左手,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。行者即以左手指,一一从 头诊视毕,却将身抖了一抖,把金线收上身来,厉声高呼道:“陛下左手寸脉强 而紧,关脉涩而缓,尺脉芤且沉;右手寸脉浮而滑,关脉迟而结,尺脉数而牢。 夫左寸强而紧者,中虚心痛也;关涩而缓者,汗出肌麻也;尺芤而沉者,小便赤 而大便带血也。右手寸脉浮而滑者,内结经闭也;关迟而结者,宿食留饮也;尺 数而牢者,烦满虚寒相持也。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,号为双鸟失群之证。” 那国王在内闻言,满心欢喜,打起精神高声应道:“指下明白,指下明白!果是 此疾!请出外面用药来也。”大圣却才缓步出宫。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,已先对 众报知。须臾行者出来,唐僧即问如何,行者道:“诊了脉,如今对证制药哩。” 众官上前道:“神僧长老,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,何也?”行者笑道:“有雌雄 二鸟,原在一处同飞,忽被暴风骤雨惊散,雌不能见雄,雄不能见雌,雌乃想雄, 雄亦想雌:这不是双鸟失群也?”众官闻说,齐声喝采道:“真是神僧,真是神 医!”称赞不已。当有太医官问道:“病势已看出矣,但不知用何药治之?”行 者道:“不必执方,见药就要。”医官道:“经云药有八百八味,人有四百四病。 病不在一人之身,药岂有全用之理!如何见药就要?”行者道:“古人云,药不 执方,合宜而用,故此全征药品,而随便加减也。”那医官不复再言,即出朝门 之外,差本衙当值之人,遍晓满城生熟药铺,即将药品,每味各办三斤,送与行 者。行者道:“此间不是制药处,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,都送入会同馆, 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。”医官听命,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、药磨、药罗、 药乳并乳钵、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,一一交付收讫。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。那长老正自起身,忽见内宫传旨,教阁下 留住法师,同宿文华殿,待明朝服药之后,病痊酬谢,倒换关文送行。三藏大惊 道:“徒弟啊,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。若医得好,欢喜起送;若医不好,我命休 矣。你须仔细上心,精虔制度也!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放心在此受用,老孙自有 医国之手。” 好大圣,别了三藏,辞了众臣,径至馆中。八戒迎着笑道:“师兄,我知道 你了。”行者道:“你知甚么?”八戒道:“知你取经之事不果,欲作生涯无本, 今日见此处富庶,设法要开药铺哩。”行者喝道:“莫胡说!医好国王,得意处 辞朝走路,开甚么药铺!”八戒道:“终不然,这八百八味药,每味三斤,共计 二千四百二十四斤,只医一人,能用多少?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!”行者道: “那里用得许多?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,所以取这许多药品,教他没处 捉摸,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,难识我神妙之方也。” 正说处,只见两个馆使,当面跪下道:“请神僧老爷进晚斋。”行者道: “早间那般待我,如今却跪而请之,何也?”馆使叩头道:“老爷来时,下官有 眼无珠,不识尊颜。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,治我一国之主,若主上病愈,老爷 江山有分,我辈皆臣子也,礼当拜请。”行者见说,欣然登堂上坐,八戒、沙僧 分坐左右,摆上斋来。沙僧便问道:“师兄,师父在那里哩?”行者笑道:“师 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,只待医好了病,方才酬谢送行。”沙僧又问:“可有些 受用么?”行者道:“国王岂无受用!我来时,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,请入 文华殿去也。”八戒道:“这等说,还是师父大哩。他倒有阁老陪侍,我们只得 两个馆使奉承。且莫管他,让老猪吃顿饱饭也。”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。 天色已晚,行者叫馆使:“收了家火,多办些油蜡,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。” 馆使果送若干油蜡,各命散讫。至半夜,天街人静,万籁无声。八戒道:“哥哥, 制何药?赶早干事。我瞌睡了。”行者道:“你将大黄取一两来,碾为细末。” 沙僧乃道:“大黄味苦,性寒无毒,其性沉而不浮,其用走而不守,夺诸郁而无 壅滞,定祸乱而致太平,名之曰将军。此行药耳,但恐久病虚弱,不可用此。” 行者笑道:“贤弟不知,此药利痰顺气,荡肚中凝滞之寒热。你莫管我,你去取 一两巴豆,去壳去膜,捶去油毒,碾为细末来。”八戒道:“巴豆味辛,性热有 毒,削坚积,荡肺腑之沉寒,通闭塞,利水谷之道路,乃斩关夺门之将,不可轻 用。”行者道:“贤弟,你也不知,此药破结宣肠,能理心膨水胀。快制来,我 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。”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:“师兄,还用那几十味?” 行者道:“不用了。”八戒道:“八百八味,每味三斤,只用此二两,诚为起夺 人了。”行者将一个花磁盏子道:“贤弟莫讲,你拿这个盏儿,将锅脐灰刮半盏 过来。”八戒道:“要怎的?”行者道:“药内要用。”沙僧道:“小弟不曾见 药内用锅灰。”行者道:“锅灰名为百草霜,能调百病,你不知道。”那呆子真 个刮了半盏,又碾细了。行者又将盏子,递与他道:“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 盏来。”八戒道:“要他怎的?”行者道:“要丸药。”沙僧又笑道:“哥哥, 这事不是耍子。马尿腥臊,如何入得药品?我只见醋糊为丸,陈米糊为丸,炼蜜 为丸,或只是清水为丸,那曾见马尿为丸?那东西腥腥臊臊,脾虚的人,一闻就 吐;再服巴豆大黄,弄得人上吐下泻,可是耍子?”行者道:“你不知就里,我 那马不是凡马,他本是西海龙身。若得他肯去便溺,凭你何疾,服之即愈,但急 不可得耳。”八戒闻言,真个去到马边。那马斜伏地下睡哩,呆子一顿脚踢起, 衬在肚下,等了半会,全不见撒尿。他跑将来对行者说:“哥啊,且莫去医皇帝, 且快去医医马来。那亡人干结了,莫想尿得出一点儿!”行者笑道:“我和你去。” 沙僧道:“我也去看看。”三人都到马边,那马跳将起来,口吐人言,厉声高叫 道:“师兄,你岂不知?我本是西海飞龙,因为犯了天条,观音菩萨救了我,将 我锯了角,退了鳞,变作马,驮师父往西天取经,将功折罪。我若过水撒尿,水 中游鱼食了成龙;过山撒尿,山中草头得味,变作灵芝,仙僮采去长寿。我怎肯 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?”行者道:“兄弟谨言,此间乃西方国王,非尘俗也, 亦非轻抛弃也。常言道,众毛攒裘,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。医得好时,大家光辉, 不然,恐惧不得善离此地也。”那马才叫声“等着!”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,往 后蹲了一蹲,咬得那满口牙齿乞支支的响亮,仅努出几点儿,将身立起。八戒道: “这个亡人!就是金汁子,再撒些儿也罢!”那行者见有少半盏,道:“彀了, 彀了!拿去罢。”沙僧方才欢喜。三人回至厅上,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,搓了三 个大丸子。行者道:“兄弟,忒大了。”八戒道:“只有核桃大,若论我吃,还 不彀一口哩!”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。兄弟们连衣睡下,一夜无词。 早是天晓,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,请唐僧见了,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 僧孙长老取药去。多官随至馆中,对行者拜伏于地道:“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。” 行者叫八戒取盒儿,揭开盖子,递与多官。多官启问:“此药何名?好见王回话。” 行者道:“此名乌金丹。”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:“锅灰拌的,怎么不是乌金!” 多官又问道:“用何引子?”行者道:“药引儿两般都下得。有一般易取者,乃 六物煎汤送下。”多官问:“是何六物?”行者道: 半空飞的老鸦屁,紧水负的鲤鱼尿,王母娘娘搽脸粉,老君炉里炼丹灰,玉 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,还要五根困龙须:六物煎汤送此药,你王忧病等时除。 多官闻言道:“此物乃世间所无者,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?”行者道:“用 无根水送下。”众官笑道:“这个易取。”行者道:“怎见得易取?”多官道: “我这里人 |
上一篇: | 没有了 |
下一篇: | 封神演义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