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义结孔怀,法归本性。金顺木驯成正果,心猿木母合丹元。共登极乐世界, 同来不二法门。经乃修行之总径,佛配自己之元神。兄和弟会成三契,妖与魔色 应五行。剪除六门趣,即赴大雷音。 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了,扛抬扯拉,把一件直裰子揪破,口里劳劳叨 叨的,自家念诵道:“罢了,罢了!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!”不一时,到洞口。 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,骂道:“你这馕糠的劣货!你去便罢了,怎么骂我?”八 戒跪在地下道:“哥啊,我不曾骂你,若骂你,就嚼了舌头根。我只说哥哥不去, 我自去报师父便了,怎敢骂你?”行者道:“你怎么瞒得过我?我这左耳往上一 扯,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;我这右耳往下一扯,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。你今 走路把我骂,我岂不听见?”八戒道:“哥啊,我晓得你贼头鼠脑的,一定又变 作个甚么东西儿,跟着我听的。”行者叫:“小的们,选大棍来!先打二十个见 面孤拐,再打二十个背花,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!”八戒慌得磕头道:“哥 哥,千万看师父面上,饶了我罢!”行者道:“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!”八戒 又道:“哥哥,不看师父啊,请看海上菩萨之面,饶了我罢!” 行者见说起菩萨,却有三分儿转意道:“兄弟,既这等说,我且不打你,你 却老实说,不要瞒我。那唐僧在那里有难,你却来此哄我?”八戒道:“哥哥, 没甚难处,实是想你。”行者骂道:“这个好打的劣货!你怎么还要者嚣?我老 孙身回水帘洞,心逐取经僧。那师父步步有难,处处该灾,你趁早儿告诵我,免 打!”八戒闻得此言,叩头上告道:“哥啊,分明要瞒着你,请你去的,不期你 这等样灵。饶我打,放我起来说罢。”行者道:“也罢,起来说。”众猴撒开手, 那呆子跳得起来,两边乱张。行者道:“你张甚么?”八戒道:“看看那条路儿 空阔,好跑。”行者道:“你跑到那里?我就让你先走三日,老孙自有本事赶转 你来!快早说来,这一恼发我的性子,断不饶你!” 八戒道:“实不瞒哥哥说,自你回后,我与沙僧保师父前行。只见一座黑松 林,师父下马,教我化斋。我因许远,无一个人家,辛苦了,略在草里睡睡。不 想沙僧别了师父,又来寻我。你晓得师父没有坐性,他独步林间玩景,出得林, 见一座黄金宝塔放光,他只当寺院。不期塔下有个妖精,名唤黄袍,被他拿住。 后边我与沙僧回寻,止见白马行囊,不见师父,随寻至洞口,与那怪厮杀。师父 在洞,幸亏了一个救星,原是宝象国王第三个公主,被那怪摄来者。他修了一封 家书,托师父寄去,遂说方便,解放了师父。到了国中,递了书子,那国王就请 师父降妖,取回公主。哥啊,你晓得,那老和尚可会降妖?我二人复去与战。不 知那怪神通广大,将沙僧又捉了,我败阵而走,伏在草中。那怪变做个俊俏文人 入朝,与国王认亲,把师父变作老虎。又亏了白龙马夜现龙身,去寻师父。师父 倒不曾寻见,却遇着那怪在银安殿饮酒。他变一宫娥,与他巡酒舞刀,欲乘机而 砍,反被他用满堂红打伤马腿。就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,说道:“师兄是个有仁 有义的君子,君子不念旧恶,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。’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、终 身为父之情,千万救他一救!” 行者道:“你这个呆子!我临别之时,曾叮咛又叮咛,说道:‘若有妖魔捉 住师父,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。’怎么却不说我?”八戒又思量道:“请将不 如激将,等我激他一激。”道:“哥啊,不说你还好哩。只为说你,他一发无状!” 行者道:“怎么说?”八戒道:“我说:‘妖精,你不要无礼,莫害我师父!我 还有个大师兄,叫做孙行者。他神通广大,善能降妖。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!’ 那怪闻言,越加忿怒,骂道:‘是个甚么孙行者,我可怕他?他若来,我剥了他 皮,抽了他筋,啃了他骨,吃了他心!饶他猴子瘦,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!’” 行者闻言,就气得抓耳挠腮,暴躁乱跳道:“是那个敢这等骂我!”八戒道: “哥哥息怒,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,我故学与你听也。”行者道:“贤弟,你起 来。不是我去不成,既是妖精敢骂我,我就不能不降他,我和你去。老孙五百年 前大闹天宫,普天的神将看见我,一个个控背躬身,口口称呼大圣。这妖怪无礼, 他敢背前面后骂我!我这去,把他拿住,碎尸万段,以报骂我之仇!报毕,我即 回来。”八戒道:“哥哥,正是,你只去拿了妖精,报了你仇,那时来与不来, 任从尊意。” 那猴才跳下崖,撞入洞里,脱了妖衣,整一整锦直裰,束一束虎皮裙,执了 铁棒,径出门来。慌得那群猴拦住道:“大圣爷爷,你往那里去?带挈我们耍子 几年也好。”行者道:“小的们,你说那里话!我保唐僧的这桩事,天上地下, 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。他倒不是赶我回来,倒是教我来家看看,送我来家 自在耍子。如今只因这件事,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,依时插柳栽松,毋得废 坠,待我还去保唐僧,取经回东土。功成之后,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。”众猴 各各领命。 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,离了洞,过了东洋大海。至西岸,住云光,叫道: “兄弟,你且在此慢行,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。”八戒道:“忙忙的走路,且净 甚么身子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知道,我自从回来,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 了。师父是个爱干净的,恐怕嫌我。”八戒于此始识得行者是片真心,更无他意。 须臾洗毕,复驾云西进,只见那金塔放光,八戒指道:“那不是黄袍怪家? 沙僧还在他家里。”行者道:“你在空中,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,好与妖精 见阵。”八戒道:“不要去,妖精不在家。”行者道:“我晓得。”好猴王,按 落祥光,径至洞门外观看。只见有两个小孩子,在那里使弯头棍,打毛球,抢窝 耍子哩。一个有十来岁,一个有八九岁了。正戏处,被行者赶上前,也不管他是 张家李家的,一把抓着顶搭子,提将过来。那孩子吃了唬,口里夹骂带哭的乱嚷, 惊动那波月洞的小妖,急报与公主道:“奶奶,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抢去也!” 原来那两个孩子是公主与那怪生的。公主闻言,忙忙走出洞门来,只见行者提着 两个孩子,站在那高崖之上,意欲往下掼,慌得那公主厉声高叫道:“那汉子, 我与你没甚相干,怎么把我儿子拿去?他老子利害,有些差错,决不与你干休!” 行者道:“你不认得我?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。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 你洞里,你去放他出来,我把这两个孩儿还你,似这般两个换一个,还是你便宜。” 那公主闻言,急往里面,喝退那几个把门的小妖,亲动手,把沙僧解了。沙 僧道:“公主,你莫解我,恐你那怪来家,问你要人,带累你受气。”公主道: “长老啊,你是我的恩人,你替我折辩了家书,救了我一命,我也留心放你。不 期洞门之外,你有个大师兄孙悟空来了,叫我放你哩。”噫!那沙僧一闻“孙悟 空”的三个字,好便似醍醐灌顶,甘露滋心。一面天生喜,满腔都是春,也不似 闻得个人来,就如拾着一方金玉一般。你看他捽手佛衣,走出门来,对行者施礼 道:“哥哥,你真是从天而降也!万乞救我一救!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个沙尼! 师父念《紧箍儿咒》,可肯替我方便一声?都弄嘴施展!要保师父,如何不走西 方路,却在这里蹲甚么?”沙僧道:“哥哥,不必说了,君子既往不咎。我等是 个败军之将,不可语勇,救我救儿罢!”行者道:“你上来。”沙僧才纵身跳上 石崖。 却说那八戒停立空中,看见沙僧出洞,即按下云头,叫声:“沙兄弟,心忍! 心忍!”沙僧见身道:“二哥,你从那里来?”八戒道:“我昨日败阵,夜间进 城,会了白马,知师父有难,被黄袍使法,变做个老虎。那白马与我商议,请师 兄来的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且休叙阔,把这两个孩子,你两人抱着一个,先进 那宝象城去激那怪来,等我在这里打他。”沙僧道:“哥啊,怎么样激他?”行 者道:“你两个驾起云,站在那金銮殿上,莫分好歹,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 掼。有人问你是甚人,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,被我两个拿将来也。那怪听见, 管情回来,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斗了。若在城上厮杀,必要喷云嗳雾,播土扬尘, 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,俱不安也。”八戒笑道:“哥哥,你但干事,就左我们。” 行者道:“如何为左你?”八戒道:“这两个孩子,被你抓来,已此唬破胆了, 这一会声都哭哑,再一会必死无疑。我们拿他往下一掼,掼做个肉<月它>子,那怪 赶上肯放?定要我两个偿命。你却还不是个干净人?连见证也没你,你却不是左 我们?”行者道:“他若扯你,你两个就与他打将这里来。这里有战场宽阔,我 在此等候打他。”沙僧道:“正是,正是,大哥说得有理。我们去来。”他两个 才倚仗威风,将孩子拿去。 行者即跳下石崖,到他塔门之下,那公主道:“你这和尚,全无信义!你说 放了你师弟,就与我孩儿;怎么你师弟放去,把我孩儿又留,反来我门首做甚?” 行者陪笑道:“公主休怪,你来的日子已久,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。”公主 道:“和尚莫无礼,我那黄袍郎比众不同。你若唬了我的孩儿,与他柳柳惊是。” 行者笑道:“公主啊,为人生在天地之间,怎么便是得罪?”公主道:“我晓得。” 行者道:“你女流家,晓得甚么?”公主道:“我自幼在宫,曾受父母教训。记 得古书云:五刑之属三千,而罪莫大于不孝。”行者道:“你正是个不孝之人。 盖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。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!故孝者,百行之原,万善之本。 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,更不思念父母?非得不孝之罪如何?”公主闻此正言,半 晌家耳红面赤,惭愧无地,忽失口道:“长老之言最善,我岂不思念父母?只因 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,他的法令又谨,我的步履又难,路远山遥,无人可传音信。 欲要自尽,又恐父母疑我逃走,事终不明。故没奈何,苟延残喘,诚为天地间一 大罪人也!”说罢,泪如泉涌。 行者道:“公主不必伤悲。猪八戒曾告诉我,说你有一封书,曾救了我师父 一命,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。老孙来,管与你拿了妖精,带你回朝见驾,别 寻个佳偶,侍奉双亲到老,你意如何?”公主道:“和尚啊,你莫要寻死。昨者 你两个师弟,那样好汉,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。你这般一个筋多骨少的瘦鬼, 一似个螃蟹模样,骨头都长在外面,有甚本事,你敢说拿妖魔之话?”行者笑道: “你原来没眼色,认不得人。俗语云:尿泡虽大无斤两,秤铊虽小压千斤。他们 相貌,空大无用,走路抗风,穿衣费布,种火心空,顶门腰软,吃食无功。咱老 孙小自小,筋节。”那公主道:“你真个有手段么?”行者道:“我的手段,你 是也不曾看见,绝会降妖,极能伏怪。”公主道:“你却莫误了我耶。”行者道: “决然误你不得。”公主道:“你既会降妖伏怪,如今却怎样拿他?”行者说: “你且回避回避,莫在我这眼前,倘他来时,不好动手脚,只恐你与他情浓了, 舍不得他。”公主道:“我怎的舍不得他?其稽留于此者,不得已耳!”行者道: “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,岂无情意?我若见了他,不与他儿戏,一棍便是一棍, 一拳便是一拳,须要打倒他,才得你回朝见驾。”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,往僻 静处躲避,也是他姻缘该尽,故遇着大圣来临。那猴王把公主藏了,他却摇身一 变,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,回转洞中,专候那怪。 却说八戒、沙僧,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,往那白玉阶前捽下,可怜都掼 做个肉饼相似,鲜血迸流,骨骸粉碎。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 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!”八戒厉声高叫道:“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,被老猪 与沙弟拿将来也!”那怪还在银安殿,宿酒未醒,正睡梦间,听得有人叫他名字, 他就翻身,抬头观看,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、沙和尚二人吆喝。妖怪心中暗想 道:“猪八戒便也罢了,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,他怎么得出来?我的浑家,怎么 肯放他?我的孩儿,怎么得到他手?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,故将此 计来羁我。我若认了这个泛头,就与他打啊。噫!我却还害酒哩!假若被他筑上 一钯,却不灭了这个威风,识破了那个关窍。且等我回家看看,是我的儿子不是 我的儿子,再与他说话不迟。”好妖怪,他也不辞王驾,转山林,径去洞中查信 息。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。原来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,还有十七个脱命去 的,五更时,奏了国王,说他如此如此。又因他不辞而去,越发知他是怪,那国 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题。 却说那怪径回洞口。行者见他来时,设法哄他,把眼挤了一挤,扑簌簌泪如 雨落,儿天儿地的,跌脚捶胸,于此洞里嚎啕痛哭。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?上前 搂住道:“浑家,你有何事,这般烦恼?”那大圣编成的鬼话,捏出的虚词,泪 汪汪的告道:“郎君啊!常言道,男子无妻财没主,妇女无夫身落空!你昨日进 朝认亲,怎不回来?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,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,是我苦告, 更不肯饶。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,这半日不见孩儿,又不知存亡如何,你又不 见来家,教我怎生割舍?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。”那怪闻言,心中大怒道:“真 个是我的儿子?”行者道:“正是,被猪八戒抢去了。”那妖魔气得乱跳道: “罢了,罢了!我儿被他掼杀了!已是不可活也!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 报仇罢!浑家,你且莫哭,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?且医治一医治。”行者道: “我不怎的,只是舍不得孩儿,哭得我有些心疼。”妖魔道:“不打紧,你请起 来,我这里有件宝贝,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,就不疼了。却要仔细,休使大指 儿弹着,若使大指儿弹着啊,就看出我本相来了”行者闻言,心中暗笑道:“这 泼怪,倒也老实,不动刑法,就自家供了。等他拿出宝贝来,我试弹他一弹,看 他是个甚么妖怪。”那怪携着行者,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闭之处。却从口中吐出 一件宝贝,有鸡子大小,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。行者心中暗喜道:“好东西耶! 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,炼了几年磨难,配了几转雌雄,炼成这颗内丹舍利。 今日大有缘法,遇着老孙。”那猴子拿将过来,那里有甚么疼处,特故意摸了一 摸,一指头弹将去。那妖慌了,劈手来抢。你思量,那猴子好不溜撒,把那宝贝 一口吸在肚里。 那妖魔攥着拳头就打,被行者一手隔住,把脸抹了一抹,现出本相。道声: “妖怪,不要无礼!你且认认看我是谁?”那妖怪见了,大惊道:“呀!浑家, 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?”行者骂道:“我把你这个泼怪!谁是你浑家?连 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?”那怪忽然省悟道:“我象有些认得你哩。”行者道: “我且不打你,你再认认看。”那怪道:“我虽见你眼熟,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。 你果是谁,从那里来的?你把我浑家估倒在何处,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?着实 无礼!可恶!”行者道:“你是也不认得我。我是唐僧的大徒弟,叫做孙悟空行 者。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!”那怪道:“没有这话,没有这话!我拿住唐 僧时,止知他有两个徒弟,叫做猪八戒、沙和尚,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。你不 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,到此骗我!”行者道:“我不曾同他二人来,是我师父因 老孙惯打妖怪,杀伤甚多,他是个慈悲好善之人,将我逐回,故不曾同他一路行 走。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。”那怪道:“你好不丈夫啊!既受了师父赶逐,却有 甚么嘴脸又来见人!”行者道:“你这个泼怪,岂知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父子 无隔宿之仇!你伤害我师父,我怎么不来救他?你害他便也罢,却又背前面后骂 我,是怎的说?”妖怪道:“我何尝骂你?”行者道:“是猪八戒说的。”那怪 道:“你不要信他,那个猪八戒,尖着嘴,有些会学老婆舌头,你怎听他?”行 者道:“且不必讲此闲话,只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,你好怠慢了远客。虽无酒馔 款待,头却是有的,快快将头伸过来,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!”那怪闻得说打, 呵呵大笑道:“孙行者,你差了计较了!你既说要打,不该跟我进来。我这里大 小群妖,还有百十,饶你满身是手,也打不出我的门去。”行者道:“不要胡说! 莫说百十个,就有几千、几万,只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,棍棍无空,教你断根 绝迹!” 那怪闻言,急传号令,把那山前山后群妖,洞里洞外诸怪,一齐点起,各执 器械,把那三四层门,密密拦阻不放。行者见了,满心欢喜,双手理棍,喝声叫: “变!”变的三头六臂,把金箍棒幌一幌,变做三根金箍棒。你看他六只手,使 着三根棒,一路打将去。好便似虎入羊群,鹰来鸡栅,可怜那小怪,汤着的,头 如粉碎;刮着的,血似水流!往来纵横,如入无人之境。止剩一个老妖,赶出门 来骂道:“你这泼猴,其实惫懒!怎么上门子欺负人家!”行者急回头,用手招 呼道:“你来,你来!打倒你,才是功绩!”那怪物举宝刀,分头便砍,好行者, 掣铁棒,觌面相迎。这一场在那山顶上,半云半雾的杀哩── 大圣神通大,妖魔本事高。这个横理生金棒,那个斜举蘸钢刀。悠悠刀起明 霞亮,轻轻棒架彩云飘。往来护顶翻多次,反复浑身转数遭。一个随风更面目, 一个立地把身摇。那个大睁火眼伸猿膊,这个明幌金睛折虎腰。你来我去交锋战, 刀迎棒架不相饶。猴王铁棍依三略,怪物钢刀按六韬。一个惯行手段为魔主,一 个广施法力保唐僧。猛烈的猴王添猛烈,英豪的怪物长英豪。死生不顾空中打, 都为唐僧拜佛遥。 他两个战有五六十合,不分胜负。行者心中暗喜道:“这个泼怪,他那口刀, 倒也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。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,看他可认得。”好猴王,双手 举棍,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。那怪不识是计,见有空儿,舞着宝刀,径奔下三路 砍。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,挑开他那口刀,又使个叶底偷桃势,望妖精头顶一棍, 就打得他无影无踪。急收棍子看处,不见了妖精。行者大惊道:“我儿啊,不禁 打,就打得不见了。果是打死,好道也有些脓血,如何没一毫踪影?想是走了。” 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,四边更无动静。“老孙这双眼睛,不管那里,一抹都见, 却怎么走得这等溜撒?我晓得了,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,想必不是凡间的怪,多 是天上来的精。” 那大圣一时忍不住怒发,揝着铁棒,打个筋斗,只跳到南天门上。慌得那 庞刘苟毕、张陶邓辛等众,两边躬身控背,不敢拦阻,让他打入天门,直至通明 殿下。早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问道:“大圣何来?”行者道:“因保唐僧至宝象 国,有一妖魔,欺骗国女,伤害吾师,老孙与他赌斗。正斗间,不见了这怪。想 那怪不是凡间之怪,多是天上之精,特来查勘,那一路走了甚么妖神。” 天师闻言,即进灵霄殿上启奏,蒙差查勘九曜星官、十二元辰、东西南北中 央五斗、河汉群辰、五岳四渎、普天神圣都在天上,更无一个敢离方位。又查那 斗牛宫外,二十八宿,颠倒只有二十七位,内独少了奎星。天师回奏道:“奎木 狼下界了。”玉帝道:“多少时不在天了?”天师道:“四卯不到。三日点卯一 次,今已十三日了。”玉帝道:“天上十三日,下界已是十三年。”即命本部收 他上界。那二十七宿星员,领了旨意,出了天门,各念咒语,惊动奎星。你道他 在那里躲避?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,闪在那山涧里潜灾,被 水气隐住妖云,所以不曾看见他。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,方敢出头,随众上界。 被大圣拦住天门要打,幸亏众星劝住,押见玉帝。那怪腰间取出金牌,在殿下叩 头纳罪,玉帝道:“奎木狼,上界有无边的胜景,你不受用,却私走一方,何也?” 奎宿叩头奏道:“万岁,赦臣死罪。那宝象国王公主,非凡人也。他本是披香殿 侍香的玉女,因欲与臣私通。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,他思凡先下界去,托生于皇 宫内院,是臣不负前期,变作妖魔,占了名山,摄他到洞府,与他配了一十三年 夫妻。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,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。”玉帝闻言,收了金牌,贬 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,带俸差操,有功复职,无功重加其罪。行者见玉帝 如此发放,心中欢喜,朝上唱个大喏,又向众神道:“列位,起动了。”天师笑 道:“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,替他收了怪神,也倒不谢天恩,却就喏喏而退。” 玉帝道:“只得他无事,落得天上清平是幸。” 那大圣按落祥光,径转碗子山波月洞,寻出公主,将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语 正然陈诉,只听得半空中八戒、沙僧厉声高叫道:“师兄,有妖精,留几个儿我 们打耶。”行者道:“妖精已尽绝矣。”沙僧道:“既把妖精打绝,无甚挂碍, 将公主引入朝中去罢。不要睁眼,兄弟们使个缩地法来。”那公主只闻得耳内风 响,霎时间径回城里。他三人将公主带上金銮殿上,那公主参拜了父王、母后, 会了姊妹,各官俱来拜见。那公主才启奏道:“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,降了黄袍 怪,救奴回国。”那国王问曰:“黄袍是个甚怪?”行者道:“陛下的驸马,是 上界的奎星,令爱乃侍香的玉女,因思凡降落人间,不非小可,都因前世前缘, 该有这些姻眷。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启奏玉帝,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,下界十三日, 就是十三年了。盖天上一日,下界一年。随差本部星宿,收他上界,贬在兜率宫 立功去讫,老孙却救得令爱来也。”那国王谢了行者的恩德,便教:“看你师父 去来。” 他三人径下宝殿,与众官到朝房里,抬出铁笼,将假虎解了铁索。别人看他 是虎,独行者看他是人。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,不能行走,心上明白,只是口 眼难开。行者笑道:“师父啊,你是个好和尚,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?你 怪我行凶作恶,赶我回去,你要一心向善,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?”八戒道: “哥啊,救他一救儿罢,不要只管揭挑他了。”行者道:“你凡事撺唆,是他个 得意的好徒弟,你不救他,又寻老孙怎的?原与你说来,待降了妖精,报了骂我 之仇,就回去的。”沙僧近前跪下道:“哥啊,古人云,不看僧面看佛面。兄长 既是到此,万望救他一救。若是我们能救,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。”行者用 手挽起道:“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?快取水来。”那八戒飞星去驿中,取了行李 马匹,将紫金钵盂取出,盛水半盂,递与行者。行者接水在手,念动真言,望那 虎劈头一口喷上,退了妖术,解了虎气。 长老现了原身,定性睁睛,才认得是行者,一把搀住道:“悟空!你从那里 来也?”沙僧侍立左右,把那请行者降妖精,救公主,解虎气,并回朝上项事, 备陈了一遍。三藏谢之不尽道:“贤徒,亏了你也,亏了你也!这一去,早诣西 方,径回东土,奏唐王,你的功劳第一。”行者笑道:“莫说莫说!但不念那话 儿,足感爱厚之情也。”国王闻此言,又劝谢了他四众,整治素筵,大开东阁。 他师徒受了皇恩,辞王西去。国王又率多官远送。这正是:君回宝殿定江山,僧 去雷音参佛祖。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,几时得到西天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话说唐僧复得了孙行者,师徒们一心同体,共诣西方。自宝象国救了公主, 承君臣送出城西,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却又值三春景候,那时节── 轻风吹柳绿如丝,佳景最堪题。时催鸟语,暖烘花发,遍地芳菲。海棠庭院 来双燕,正是赏春时。红尘紫陌,绮罗弦管,斗草传卮。 师徒们正行赏间,又见一山挡路。唐僧道:“徒弟们仔细,前遇山高,恐有 虎狼阻挡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出家人莫说在家话。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《心经》 云心无挂碍,无挂碍,方无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之言?但只是扫除心上垢,洗净 耳边尘。不受苦中苦,难为人上人。你莫生忧虑,但有老孙,就是塌下天来,可 保无事。怕甚么虎狼!”长老勒回马道:我── 当年奉旨出长安,只忆西来拜佛颜。舍利国中金象彩,浮屠塔里玉毫斑。 寻穷天下无名水,历遍人间不到山。逐逐烟波重迭迭,几时能彀此身闲?行 者闻说,笑呵呵道:“师要身闲,有何难事?若功成之后,万缘都罢,诸法皆空。 那时节,自然而然,却不是身闲也?”长老闻言,只得乐以忘忧。放辔催银<马蜀>, 兜缰趱玉龙。师徒们上得山来,十分险峻,真个嵯峨好山── 巍巍峻岭,削削尖峰。湾环深涧下,孤峻陡崖边。湾环深涧下,蕊只听得唿 喇喇戏水蟒翻身;孤峻陡崖边,但见那崒嵂々出林虎剪尾。往上看,峦头突 兀透青霄;回眼观,壑下深沉邻碧落。上高来,似梯似凳;下低行,如堑如坑。 真个是古怪巅峰岭,果然是连尖削壁崖。巅峰岭上,采药人寻思怕走;削壁崖前, 打柴夫寸步难行。胡羊野马乱撺梭,狡兔山牛如布阵。山高蔽日遮星斗,时逢妖 兽与苍狼。草径迷漫难进马,怎得雷音见佛王? 长老勒马观山,正在难行之处。只见那绿莎坡上,伫立着一个樵夫。你道他 怎生打扮── 头戴一顶老蓝毡笠,身穿一领毛皂衲衣。老蓝毡笠,遮烟盖日果稀奇;毛皂 衲衣,乐以忘忧真罕见。手持钢斧快磨明,刀伐干柴收束紧。担头春色,幽然四 序融融;身外闲情,常是三星淡淡。到老只于随分过,有何荣辱暂关山?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,忽逢长老自东来。停柯住斧出林外,趋步将身上石 崖。对长老厉声高叫道:“那西进的长老!暂停片时。我有一言奉告,此山有一 伙毒魔狠怪,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。”长老闻言,魂飞魄散,战兢兢坐不稳雕 鞍,急回头,忙呼徒弟道:“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,谁敢去细问他一 问?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,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。” 好行者,拽开步,径上山来,对樵子叫声“大哥”,道个问讯。樵夫答礼道: “长老啊,你们有何缘故来此?”行者道:“不瞒大哥说,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 取经的,那马上是我的师父,他有些胆小。适蒙见教,说有甚么毒魔狠怪,故此 我来奉问一声:那魔是几年之魔,怪是几年之怪?还是个把势,还是个雏儿?烦 大哥老实说说,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。”樵子闻言,仰天大笑道:“你原 来是个风和尚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风啊,这是老实话。”樵子道:“你说是老实, 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?”行者道:“你这等长他那威风,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, 莫不是与他有亲?不亲必邻,不邻必友。”樵子笑道:“你这个风泼和尚,忒没 道理。我倒是好意,特来报与你们,教你们走路时,早晚间防备,你倒转赖在我 身上。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,就晓得啊,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?解往何处?” 行者道:“若是天魔,解与玉帝;若是土魔,解与土府。西方的归佛,东方的归 圣。北方的解与真武,南方的解与火德。是蛟精解与海主,是鬼祟解与阎王。各 有地头方向。我老孙到处里人熟,发一张批文,把他连夜解着飞跑。”那樵子止 不住呵呵冷笑道:“你这个风泼和尚,想是在方上云游,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, 只可驱邪缚鬼,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。”行者道:“怎见他狠毒?” 樵子道:“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,名唤平顶山。山中有一洞,名唤莲花洞。 洞里有两个魔头,他画影图形,要捉和尚;抄名访姓,要吃唐僧。你若别处来的 还好,但犯了一个唐字儿,莫想去得去得!”行者道:“我们正是唐朝来的。” 樵子道:“他正要吃你们哩。”行者道:“造化,造化!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?” 樵子道:“你要他怎的吃?”行者道:“若是先吃头,还好耍子;若是先吃脚, 就难为了。”樵子道:“先吃头怎么说?先吃脚怎么说?”行者道:“你还不曾 经着哩。若是先吃头,一口将他咬下,我已死了,凭他怎么煎炒熬煮,我也不知 疼痛;若是先吃脚,他啃了孤拐,嚼了腿亭,吃到腰截骨,我还急忙不死,却不 是零零碎碎受苦?此所以难为也。”樵子道:“和尚,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?只 是把你拿住,捆在笼里,囫囵蒸吃了。”行者笑道:“这个更好,更好!疼倒不 忍疼,只是受些闷气罢了。”樵子道:“和尚不要调嘴。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, 神通极大极广。就是擎天的玉柱,架海的金梁,若保得唐朝和尚去,也须要发发 昏是。”行者道:“发几个昏么?”樵子道:“要发三四个昏是。”行者道: “不打紧,不打紧。我们一年,常发七八百个昏儿,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,发发 儿就过去了。” 好大圣,全然无惧,一心只是要保唐僧,捽脱樵夫,拽步而转,径至山坡马 头前道:“师父,没甚大事。有便有个把妖精儿,只是这里人胆小,放他在心上。 有我哩,怕他怎的?走路,走路!”长老见说,只得放怀随行。正行处,早不见 了那樵夫。长老道:“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?”八戒道:“我们造化低, 撞见日里鬼了。”行者道:“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。等我看看来。”好大 圣,睁开火眼金睛,漫山越岭的望处,却无踪迹。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,看见是 日值功曹,他就纵云赶上,骂了几声毛鬼,道:“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,却那般 变化了,演样老孙?”慌得那功曹施礼道:“大圣,报信来迟,勿罪,勿罪。那 怪果然神通广大,变化多端。只看你腾那乖巧,运动神机,仔细保你师父;假若 怠慢了些儿,西天路莫想去得。” 行者闻言,把功曹叱退,切切在心,按云头,径来山上。只见长老与八戒、 沙僧,簇拥前进,他却暗想:“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,师父他不济事, 必就哭了;假若不与他实说,梦着头,带着他走,常言道乍入芦圩,不知深浅。 倘或被妖魔捞去,却不又要老孙费心?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,先着他出头与那 怪打一仗看。若是打得过他,就算他一功;若是没手段,被怪拿去,等老孙再去 救他不迟,却好显我本事出名。”正自家计较,以心问心道:“只恐八戒躲懒便 不肯出头,师父又有些护短,等老孙羁勒他羁勒。”好大圣,你看他弄个虚头, 把眼揉了一揉,揉出些泪来,迎着师父,往前径走。八戒看见,连忙叫:“沙和 尚,歇下担子,拿出行李来,我两个分了罢!”沙僧道:“二哥,分怎的?”八 戒道:“分了罢!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,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。把白马卖了, 买口棺木,与师父送老,大家散火,还往西天去哩?”长老在马上听见,道: “这个夯货!正走路,怎么又胡说了?”八戒道:“你儿子便胡说!你不看见孙 行者那里哭将来了?他是个钻天入地、斧砍火烧、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,如今戴 了个愁帽,泪汪汪的哭来,必是那山险峻,妖怪凶狠。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, 怎么去得?”长老道:“你且休胡谈,待我问他一声,看是怎么说话。”问道: “悟空,有甚话当面计较,你怎么自家烦恼?这般样个哭包脸,是虎唬我也!” 行者道:“师父啊,刚才那个报信的,是日值功曹。他说妖精凶狠,此处难行, 果然的山高路峻,不能前进,改日再去罢。”长老闻言,恐惶悚惧,扯住他虎皮 裙子道:“徒弟呀,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,因何说退悔之言?”行者道:“我 没个不尽心的,但只恐魔多力弱,行势孤单。纵然是块铁,下炉能打得几根钉?” 长老道:“徒弟啊,你也说得是,果然一个人也难。兵书云,寡不可敌众。我这 里还有八戒、沙僧,都是徒弟,凭你调度使用,或为护将帮手,协力同心,扫清 山径,领我过山,却不都还了正果?”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,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,他榅了泪道:“师父啊,若要 过得此山,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,才有三分去得;假若不依我言,替不得 我手,半分儿也莫想过去。”八戒道:“师兄不去,就散火罢,不要攀我。”长 老道:“徒弟,且问你师兄,看他教你做甚么。”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:“哥哥, 你教我做甚事?”行者道:“第一件是看师父,第二件是去巡山。”八戒道: “看师父是坐,巡山去是走。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,走一会又坐,两处怎么顾 盼得来?”行者道:“不是教你两件齐干,只是领了一件便罢。”八戒又笑道: “这等也好计较。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,巡山是怎样,你先与我讲讲,等我依个 相应些儿的去干罢。”行者道:“看师父啊,师父去出恭,你伺候;师父要走路, 你扶持;师父要吃斋,你化斋。若他饿了些儿,你该打;黄了些儿脸皮,你该打; 瘦了些儿形骸,你该打。”八戒慌了道:“这个难,难,难!伺候扶持,通不打 紧,就是不离身驮着,也还容易;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,他这西方路上,不识我 是取经的和尚,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,伙上许多人,叉钯 扫帚,把老猪围倒,拿家去宰了,腌着过年,这个却不就遭瘟了?”行者道: “巡山去罢。”八戒道:“巡山便怎么样儿?”行者道:“就入此山,打听有多 少妖怪,是甚么山,是甚么洞,我们好过去。”八戒道:“这个小可,老猪去巡 山罢。”那呆子就撒起衣裙,挺着钉钯,雄纠纠,径入深山;气昂昂,奔上大路。 行者在旁,忍不住嘻嘻冷笑。长老骂道:“你这个泼猴!兄弟们全无爱怜之 意,常怀嫉妒之心。你做出这样獐智,巧言令色,撮弄他去甚么巡山,却又在这 里笑他!”行者道:“不是笑他,我这笑中有味。你看猪八戒这一去,决不巡山, 也不敢见妖怪,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,捏一个谎来,哄我们也。”长老道: “你怎么就晓得他?”行者道:“我估出他是这等,不信,等我跟他去看看,听 他一听。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,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。”长老道:“好,好, 好,你却莫去捉弄他。”行者应诺了,径直赶上山坡,摇身一变,变作个蟭蟟 虫儿。其实变得轻巧,但见他── 翅薄舞风不用力,腰尖细小如针。穿蒲抹草过花阴,疾似流星还甚。眼睛明 映映,声气渺喑喑。昆虫之类惟他小,亭亭款款机深。几番闲日歇幽林,一身浑 不见,千眼莫能寻。 嘤的一翅飞将去,赶上八戒,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。那呆子只管走路, 怎知道身上有人,行有七八里路,把钉钯撇下,吊转头来,望着唐僧,指手画脚 的骂道:“你罢软的老和尚,捉掐的弼马温,面弱的沙和尚!他都在那里自在, 捉弄我老猪来跄路!大家取经,都要望成正果,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!哈哈哈! 晓得有妖怪,躲着些儿走。还不彀一半,却教我去寻他,这等晦气哩!我往那里 睡觉去,睡一觉回去,含含糊糊的答应他,只说是巡了山,就了其帐也。”那呆 子一时间侥幸,搴着钯又走。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,他一头钻得进去,使钉钯 扑个地铺,毂辘的睡下,把腰伸了一伸,道声:“快活!就是那弼马温,也不得 象我这般自在!”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,句句儿听着哩,忍不住,飞将起来,又 捉弄他一捉弄。又摇身一变,变作个啄木虫儿,但见── 铁嘴尖尖红溜,翠翎艳艳光明。一双钢爪利如钉,腹馁何妨林静。最爱枯槎 朽烂,偏嫌老树伶仃。圜睛决尾性丢灵,辟剥之声堪听。 这虫鹥不大不小的,上秤称,只有二三两重,红铜嘴,黑铁脚,刷剌的一翅 飞下来。那八戒丢倒头,正睡着了,被他照嘴唇上揸的一下。那呆子慌得爬将起 来,口里乱嚷道:“有妖怪,有妖怪!把我戳了一枪去了!嘴上好不疼呀!”伸 手摸摸,泱出血来了,他道:“蹭蹬啊!我又没甚喜事,怎么嘴上挂了红耶?” 他看着这血手,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,却不见动静,道:“无甚妖怪,怎么 戳我一枪么?”忽抬头往上看时,原来是个啄木虫,在半空中飞哩。呆子咬牙骂 道:“这个亡人!弼马温欺负我罢了,你也来欺负我!我晓得了,他一定不认我 是个人,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,内中生了虫,寻虫儿吃的,将我啄了这 一下也,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。”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。行者又飞来,着耳 根后又啄了一下。呆子慌得爬起来道:“这个亡人,却打搅得我狠!想必这里是 他的窠巢,生蛋布雏,怕我占了,故此这般打搅。罢,罢,罢!不睡他了!”搴 着钯,径出红草坡,找路又走。可不喜坏了孙行者,笑倒个美猴王,行者道: “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,连自家人也认不得!” 好大圣,摇身又一变,还变做个蟭蟟虫,钉在他耳朵后面,不离他身上。 那呆子入深山,又行有四五里,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。呆 子放下钯,对石头唱个大喏。行者暗笑道:“这呆子!石头又不是人,又不会说 话,又不会还礼的,唱他喏怎的,可不是个瞎帐?”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 沙僧行者三人,朝着他演习哩。他道:“我这回去,见了师父,若问有妖怪,就 说有妖怪。他问甚么山,我若说是泥捏的,土做的,锡打的,铜铸的,面蒸的, 纸糊的,笔画的,他们见说我呆哩。若讲这话,一发说呆了。我只说是石头山。 他问甚么洞,也只说是石头洞。他问甚么门,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。他问里边有 多远,只说入内有三层。十分再搜寻,问门上钉子多少,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。 此间编造停当,哄那弼马温去!” 那呆子捏合了,拖着钯,径回本路。怎知行者在耳朵后,一一听得明白。行 者见他回来,即腾两翅预先回去,现原身见了师父。师父道:“悟空,你来了, 悟能怎不见回?”行者笑道:“他在那里编谎哩,就待来也。”长老道:“他两 个耳朵盖着眼,愚拙之人也,他会编甚么谎?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。”行 者道:“师父,你只是这等护短,这是有对问的话。”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,被 啄木虫叮醒,朝石头唱喏,编造甚么石头山、石头洞、铁叶门、有妖精的话,预 先说了。 说毕,不多时,那呆子走将来,又怕忘了那谎,低着头口里温习。被行者喝 了一声道:“呆子!念甚么哩?”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:“我到了地头了!” 那呆子上前跪倒,长老搀起道:“徒弟,辛苦啊。”八戒道:“正是。走路的人, 爬山的人,第一辛苦了。”长老道:“可有妖怪么?”八戒道:“有妖怪,有妖 怪!一堆妖怪哩!”长老道:“怎么打发你来?”八戒说:“他叫我做猪祖宗, 猪外公,安排些粉汤素食,教我吃了一顿。说道,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。”行者 道:“想是在草里睡着了,说得是梦话?”呆子闻言,就吓得矮了三寸道:“爷 爷呀!我睡他怎么晓得?”行者上前,一把揪住道:“你过来,等我问你。”呆 子又慌了,战战兢兢的道:“问便罢了,揪扯怎的?”行者道:“是甚么山?” 八戒道:“是石头山。”“甚么洞?”道:“是石头洞。”“甚么门?”道: “是钉钉铁叶门。”“里边有多远?”道:“入内是三层。”行者道:“你不消 说了,后半截我记得真。恐师父不信,我替你说了罢。”八戒道:“嘴脸!你又 不曾去,你晓得那些儿,要替我说?”行者笑道:“门上钉子有多少,只说老猪 心忙记不真。可是么?”那呆子即慌忙跪倒。行者道:“朝着石头唱喏,当做我 三人,对他一问一答,可是么?又说,等我编得谎儿停当,哄那弼马温去!可是 么?”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:“师兄,我去巡山,你莫成跟我去听的?”行者 骂道:“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!这般要紧的所在,教你去巡山,你却去睡觉!不 是啄木虫叮你醒来,你还在那里睡哩。及叮醒,又编这样大谎,可不误了大事? 你快伸过孤拐来,打五棍记心!” 八戒慌了道:“那个哭丧棒重,擦一擦儿皮塌,挽一挽儿筋伤,若打五下, 就是死了!”行者道:“你怕打,却怎么扯谎?”八戒道:“哥哥呀,只是这一 遭儿,以后再不敢了。”行者道:“一遭便打三棍罢。”八戒道:“爷爷呀,半 棍儿也禁不得!”呆子没计奈何,扯住师父道:“你替我说个方便儿。”长老道: “悟空说你编谎,我还不信。今果如此,其实该打。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,悟空, 你且饶他,待过了山再打罢。”行者道:“古人云,顺父母言情,呼为大孝。师 父说不打,我就且饶你。你再去与他巡山,若再说谎误事,我定一下也不饶你!” 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奔上大路又去。你看他奔上大路,疑心生暗鬼,步步只疑 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,故见一物,即疑是行者。走有七八里,见一只老虎,从山 坡上跑过,他也不怕,举着钉钯道:“师兄来听说谎的,这遭不编了。”又走处, 那山风来得甚猛,呼的一声,把颗枯木刮倒,滚至面前,他又跌脚捶胸的道: “哥啊!这是怎的起!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,又变甚么树来打人!”又走向前, 只见一个白颈老鸦,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,他又道:“哥哥,不羞!不羞!我说 不编就不编了,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?你来听么?”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 去,他那里却自惊自怪,乱疑乱猜,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。呆子惊疑且 不题。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,那洞叫做莲花洞。洞里两妖,一唤金角大王,一唤银 角大王。金角正坐,对银角说:“兄弟,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?”银角道:“有 半个月了。”金角道:“兄弟,你今日与我去巡巡。”银角道:“今日巡山怎的?” 金角道:“你不知,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,一行四众,叫做 孙行者、猪八戒、沙和尚,连马五口。你看他在那处,与我把他拿来。”银角道: “我们要吃人,那里不捞几个?这和尚到得那里,让他去罢。”金角道:“你不 晓得。我当年出天界,尝闻得人言: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,十世修行的好人,一 点元阳未泄,有人吃他肉,延寿长生哩。”银角道:“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 长生,我们打甚么坐,立甚么功,炼甚么龙与虎,配甚么雌与雄?只该吃他去了。 等我去拿他来。”金角道:“兄弟,你有些性急,且莫忙着。你若走出门,不管 好歹,但是和尚就拿将来,假如不是唐僧,却也不当人子?我记得他的模样,曾 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,图了一个形,你可拿去。但遇着和尚,以此照验照验。” 又将某人是某名字,一一说了。银角得了图像,知道姓名,即出洞,点起三十名 小怪,便来山上巡逻。 却说八戒运拙,正行处,可可的撞见群魔,当面挡住道:“那来的甚么人?” 呆子才抬起头来,掀着耳朵,看见是些妖魔。他就慌了,心中暗道:“我若说是 取经的和尚,他就捞了去,只是说走路的。”小妖回报道:“大王,是走路的。” 那三十名小怪,中间有认得的,有不认得的,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,道:“大 王,这个和尚,象这图中猪八戒模样。”叫挂起影神图来。八戒看见,大惊道: “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!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!”小妖用枪挑着,银角 用手指道:“这骑白马的是唐僧,这毛脸的是孙行者。”八戒听见道:“城隍, 没我便也罢了,猪头三牲,清醮二十四分。”口里唠叨,只管许愿。那怪又道: “这黑长的是沙和尚,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。”呆子听见说他,慌得把个嘴揣 在怀里藏了。那怪叫:“和尚,伸出嘴来!”八戒道:“胎里病,伸不出来。” 那怪令小妖使钩子钩出来。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:“小家形罢了,这不是?你 要看便就看,钩怎的?”那怪认得是八戒,掣出宝刀,上前就砍。这呆子举钉钯 按住道:“我的儿,休无礼!看钯!”那怪笑道:“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。”八 戒道:“好儿子!有些灵性!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?”那怪道:“你 会使这钯,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,把他这钯偷将来也。”八戒道:“我的儿, 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。我不比那筑地之钯。这是── 巨齿铸来如龙爪,渗金妆就似虎形。若逢对敌寒风洒,但遇相持火焰生。 能替唐僧消障碍,西天路上捉妖精。轮动烟霞遮日月,使起昏云暗斗星。 筑倒泰山老虎怕,掀翻大海老龙惊。饶你这妖有手段,一钯九个血窟窿!” 那怪闻言,那里肯让,使七星剑,丢开解数,与八戒一往一来,在山中赌斗, 有二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八戒发起狠来,舍死的相迎。那怪见他捽耳朵,喷粘涎, 舞钉钯,口里吆吆喝喝的,也尽有些悚惧,即回头招呼小怪,一齐动手。若是一 个打一个,其实还好。他见那些小妖齐上,慌了手脚,遮架不住,败了阵,回头 就跑。原来是道路不平,未曾细看,忽被蓏萝藤绊了个踉跄。挣起来正走,又被 个小妖,睡倒在地,扳着他脚跟,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,被一群赶上按住,抓鬃 毛,揪耳朵,扯着脚,拉着尾,扛扛抬抬,擒进洞去。咦!正是:一身魔发难消 灭,万种灾生不易除。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:“哥哥啊,拿将一个来了。”老魔喜道:“拿 来我看。”二魔道:“这不是?”老魔道:“兄弟,错拿了,这个和尚没用。” 八戒就绰经说道:“大王,没用的和尚,放他出去罢,不当人子!”二魔道: “哥哥,不要放他,虽然没用,也是唐僧一起的,叫做猪八戒。把他且浸在后边 净水池中,浸退了毛衣,使盐腌着,晒干了,等天阴下酒。”八戒听言道:“蹭 蹬啊!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!”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,抛在水里不题。 却说三藏坐在坡前,耳热眼跳,身体不安。叫声:“悟空!怎么悟能这番巡 山,去之久而不来?”行者道:“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。”三藏道:“他有甚 心?”行者道:“师父啊,此山若是有怪,他半步难行,一定虚张声势,跑将回 来报我;想是无怪,路途平静,他一直去了。”三藏道:“假若真个去了,却在 那里相会?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,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 莫虑,且请上马。那呆子有些懒惰,断然走的迟慢。你把马打动些儿,我们定赶 上他,一同去罢。”真个唐僧上马,沙僧挑担,行者前面引路上山。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:“兄弟,你既拿了八戒,断乎就有唐僧。再去巡巡 山来,切莫放过他去。”二魔道:“就行,就行。”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, 上山巡逻。正走处,只见祥云缥缈,瑞气盘旋,二魔道:“唐僧来了。”众妖道: “唐僧在那里?”二魔道:“好人头上祥云照顶,恶人头上黑气冲天。那唐僧原 是金蝉长老临凡,十世修行的好人,所以有这样云缥缈。”众怪都不看见,二魔 用手指道:“那不是?”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,又一指,又打个寒噤。 一连指了三指,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,心神不宁道:“徒弟啊,我怎么打寒噤 么?”沙僧道:“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。”行者道:“胡说,师父是走着这深 山峻岭,必然小心虚惊。莫怕,莫怕!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。” 好行者,理开棒,在马前丢几个解数,上三下四,左五右六,尽按那六韬三 略,使起神通。那长老在马上观之,真个是寰中少有,世上全无。剖开路一直前 行,险些儿不唬倒那怪物。他在山顶上看见,魂飞魄丧,忽失声道:“几年间闻 说孙行者,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。”众怪上前道:“大王,怎么长他人之志 气,灭自己之威风?你夸谁哩?”二魔道:“孙行者神通广大,那唐僧吃他不成。” 众怪道:“大王,你没手段,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,教他点起本洞大小兵来, 摆开阵势,合力齐心,怕他走了那里去!”二魔道:“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, 有万夫不当之勇,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,怎禁得他那一棒?”众妖道:“这等 说,唐僧吃不成,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?如今送还他罢。”二魔道:“拿便也不 曾错拿,送便也不好轻送。唐僧终是要吃,只是眼下还尚不能。”众妖道:“这 般说,还过几年么?”二魔道:“也不消几年。我看见那唐僧,只可善图,不可 恶取。若要倚势拿他,闻也不得一闻,只可以善去感他,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, 却就善中取计,可以图之。”众妖道:“大王如定计拿他,可用我等?”二魔道: “你们都各回本寨,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。若是惊动了他,必然走了风讯,败了 我计策。我自有个神通变化,可以拿他。”众妖散去,他独跳下山来,在那道路 之旁,摇身一变,变做个年老的道者,真个是怎生打扮?但见他── 星冠晃亮,鹤发蓬松。羽衣围绣带,云履缀黄棕。神清目朗如仙客,体健身 轻似寿翁。说甚么清牛道士,也强如素券先生。妆成假象如真象,捏作虚情似实 情。他在那大路旁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,脚上血淋津,口里哼哼的,只叫“救人, 救人!” 却说这三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,欢喜前来,正行处,只听得叫:“师父救人!” 三藏闻得道:“善哉,善哉!这旷野山中,四下里更无村舍,是甚么人叫?想必 是虎豹狼虫唬倒的。”这长老兜回俊马,叫道:“那有难者是甚人?可出来。” 这怪从草科里爬出,对长老马前,乒乓的只情磕头。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, 却又年纪高大,甚不过意,连忙下马搀道:“请起,请起。”那怪道:“疼,疼, 疼!”丢了手看处,只见他脚上流血,三藏惊问道:“先生啊,你从那里来?因 甚伤了尊足?”那怪巧语花言,虚情假意道:“师父啊,此山西去,有一座清幽 观宇,我是那观里的道士。”三藏道:“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,演习经法,为 何在此闲行?”那魔道:“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,邀道众禳星,散福来晚。我师 徒二人,一路而行。行至深衢,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,将我徒弟衔去,贫道战兢 兢亡命走,一跤跌在乱石坡上,伤了腿足,不知回路。今日大有天缘,得遇师父, 万望师父大发慈悲,救我一命。若得到观中,就是典身卖命,一定重谢深恩。” 三藏闻言,认为真实,道:“先生啊,你我都是一命之人。我是僧,你是道,衣 冠虽别,修行之理则同。我不救你啊,就不是出家之辈。救便救你,你却走不得 路哩。”那怪道:“立也立不起来,怎生走路?”三藏道:“也罢,也罢。我还 走得路,将马让与你骑一程,到你上宫,还我马去罢。”那怪道:“师父,感蒙 厚情,只是腿胯跌伤,不能骑马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。”叫沙和尚:“你把行李 捎在我马上,你驮他一程罢。”沙僧道:“我驮他。”那怪急回头,抹了他一眼 道:“师父啊,我被那猛虎唬怕了,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,愈加惊怕,不敢要他 驮。”三藏叫道:“悟空,你驮罢。”行者连声答应道:“我驮,我驮!”那妖 就认定了行者,顺顺的要他驮,再不言语。沙僧笑道:“这个没眼色的老道!我 驮着不好,颠倒要他驮。他若看不见师父时,三尖石上,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!” 行者驮了,口中笑道:“你这个泼魔,怎么敢来惹我?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 的人儿!你这般鬼话儿,只好瞒唐僧,又好来瞒我?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, 想是要吃我师父哩。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,是你吃的!你要吃他,也须是分多 一半与老孙是。”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,道:“师父,我是好人家儿孙,做了 道士。今日不幸,遇着虎狼之厄,我不是妖怪。”行者道:“你既怕虎狼,怎么 不念《北斗经》?”三藏正然上马,闻得此言,骂道:“这个泼猴!救人一命, 胜造七级浮屠。你驮他驮儿便罢了,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!”行者闻言道: “这厮造化哩!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,又有些外好里枒槎。我待不驮你, 他就怪我。驮便驮,须要与你讲开,若是大小便,先和我说。若在脊梁上淋下来, 臊气不堪,且污了我的衣服,没人浆洗。”那怪道:“我这般一把子年纪,岂不 知你的话说?”行者才拉将起来,背在身上,同长老、沙僧,奔大路西行。那山 上高低不平之处,行者留心慢走,让唐僧前去。 行不上三五里路,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,行者却望不见,心中埋怨道: “师父偌大年纪,再不晓得事体。这等远路,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,恨不得捽 了,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!莫说他是妖怪,就是好人,这们年纪,也死得着了, 掼杀他罢,驮他怎的?”这大圣正算计要掼,原来那怪就知道了。且会遣山,就 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,就在行者背上捻诀,念动真言,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, 劈头来压行者。这大圣慌的把头偏一偏,压在左肩背上,笑道:“我的儿,你使 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?这个倒也不怕,只是正担好挑,偏担儿难挨。”那魔道: “一座山压他不住!”却又念咒语,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。行者又把头偏 一偏,压在右肩背上。看他挑着两座大山,飞星来赶师父!那魔头看见,就吓得 浑身是汗,遍体生津道:“他却会担山!”又整性情,把真言念动,将一座泰山 遣在空中,劈头压住行者。那大圣力软筋麻,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,只压得三 尸神咋,七窍喷红。 好妖魔,使神通压倒行者,却疾驾长风,去赶唐三藏,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, 马上挝人。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,掣出降妖棒,当头挡住。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, 对面来迎。这一场好杀── 七星剑,降妖杖,万映金光如闪亮。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,那个铁脸真是卷 帘将。那怪山前大显能,一心要捉唐三藏。这个努力保真僧,一心宁死不肯放。 他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,播土扬尘遮斗象。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,大地乾坤昏 荡荡。来往相持八九回,不期战败沙和尚。 那魔十分凶猛,使口宝剑,流星的解数滚来,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,回头 要走。早被他逼住宝杖,轮开大手,挝住沙僧,挟在左胁下。将右手去马上拿了 三藏,脚尖儿钩着行李,张开口,咬着马鬃,使起摄法,把他们一阵风,都拿到 莲花洞里。厉声高叫道:“哥哥!这和尚都拿来了!”老魔闻言大喜道:“拿来 我看。”二魔道:“这不是?”老魔道:“贤弟呀,又错拿来了也。”二魔道: “你说拿唐僧的。”老魔道:“是便就是唐僧,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 者。须是拿住他,才好吃唐僧哩。若不曾拿得他,切莫动他的人。那猴王神通广 大,变化多般,我们若吃了他师父,他肯甘心?来那门前吵闹,莫想能得安生。” 二魔笑道:“哥啊,你也忒会抬举人。若依你夸奖他,天上少有,地下全无,自 我观之,也只如此,没甚手段。”老魔道:“你拿住了?”二魔道:“他已被我 遣三座大山压在山下,寸步不能举移,所以才把唐僧、沙和尚连马行李,都摄将 来也。”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:“造化,造化!拿住这厮,唐僧才是我们口里 的食哩。”叫小妖:“快安排酒来,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。”二魔道: “哥哥,且不要吃酒,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。”遂把八戒吊在东廊, 沙僧吊在西边,唐僧吊在中间,白马送在槽上,行李收将进去。 老魔笑道:“贤弟好手段!两次捉了三个和尚。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,也 须要作个法,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。”二魔道:“兄长请坐。若要拿孙行者, 不消我们动身,只教两个小妖,拿两件宝贝,把他装将来罢。”老魔道:“拿什 么宝贝去?”二魔道:“拿我的紫金红葫芦,你的羊脂玉净瓶。”老魔将宝贝取 出道:“差那两个去?”二魔道:“差精细鬼、伶俐虫二人去。”吩咐道:“你 两个拿着这宝贝,径至高山绝顶,将底儿朝天,口儿朝地,叫一声孙行者!他若 应了,就已装在里面,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,他就一时三刻 化为脓了。”二小妖叩头,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。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,遇苦思三藏,逢灾念圣僧,厉声叫道: “师父啊!想当时你到两界山,揭了压帖,老孙脱了大难,秉教沙门,感菩萨赐 与法旨,我和你同住同修,同缘同相,同见同知,乍想到了此处,遭逢魔障,又 被他遣山压了。可怜,可怜!你死该当,只难为沙僧、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! 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,人为名高名丧人!”叹罢,那珠泪如雨。早惊了山神土 地与五方揭谛神众,会金头揭谛道:“这山是谁的?”土地道:“是我们的。” “你山下压的是谁?”土地道:“不知是谁。”揭谛道:“你等原来不知。这压 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,如今皈依正果,跟唐僧做了徒弟。 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?你们是死了。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,他肯饶你!就是 从轻,土地也问个摆站,山神也问个充军,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。”那山神、土 地才怕道:“委实不知不知,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,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, 谁晓得是孙大圣?”揭谛道:“你且休怕,律上有云,不知者不坐。我与你计较, 放他出来,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。”土地道:“就没理了,既放出来又打?”揭 谛道:“你不知,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,十分利害,打着的就死,挽着的就伤。 磕一磕儿筋断,擦一擦儿皮塌哩!”那土地山神,心中恐惧,与五方揭谛商议了, 却来到三山门外叫道:“大圣!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。”好行者,他虎瘦雄心 还在,自然的气象昂昂,声音朗朗道:“见我怎的?”土地道:“告大圣得知, 遣开山,请大圣出来,赦小神不恭之罪。”行者道:“遣开山,不打你。”喝声: “起去!”就如官府发放一般。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,把山仍遣归本位,放起行 者。行者跳将起来,抖抖土,束束裙,耳后掣出棒来,叫山神土地:“都伸过孤 拐来,每人先打两下,与老孙散散闷!”众神大惊道:“刚才大圣已吩咐,恕我 等之罪,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?”行者道:“好土地,好山神!你倒不怕老 孙,却怕妖怪!”土地道:“那魔神通广大,法术高强,念动真言咒语,拘唤我 等在他洞里,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!”行者听见当值二字,却也心惊,仰面朝天, 高声大叫道:“苍天,苍天!自那混沌初分,天开地辟,花果山生了我,我也曾 遍访明师,传授长生秘诀。想我那随风变化,伏虎降龙,大闹天宫,名称大圣, 更不曾把山神、土地欺心使唤。今日这个妖魔无状,怎敢把山神、土地唤为奴仆, 替他轮流当值?天啊!既生老孙,怎么又生此辈?” 那大圣正感叹间,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,行者道:“山神土地,你既在 这洞中当值,那放光的是甚物件?”土地道:“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,想是有妖 精拿宝贝来降你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却好耍子儿啊!我且问你,他这洞中有甚人 与他相往?”土地道:“他爱的是烧丹炼药,喜的是全真道人。”行者道:“怪 道他变个老道士,把我师父骗去了。既这等,你都且记打,回去罢,等老孙自家 拿他。”那众神俱腾空而散。这大圣摇身一变,变做个老真人。你道他怎生打扮 ── 头挽双髽髻,身穿百衲衣。手敲渔鼓简,腰系吕公绦。 斜倚大路下,专候小魔妖。顷刻妖来到,猴王暗放刁。 不多时,那两个小妖到了。行者将金箍棒伸开,那妖不曾防备,绊着脚,扑 的一跌。爬起来,才看见行者,口里嚷道:“惫懒,惫懒!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 这行人,就和比较起来。”行者陪笑道:“比较甚么?道人见道人,都是一家人。” 那怪道:“你怎么睡在这里,绊我一跌?”行者道:“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,要 跌一跌儿做见面钱。”那妖道:“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,你怎么跌一跌儿 做见面钱?你别是一乡风,决不是我这里道士。”行者道:“我当真不是,我是 蓬莱山来的。”那妖道:“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是神仙, 谁是神仙?”那妖却回嗔作喜,上前道:“老神仙,老神仙!我等肉眼凡胎,不 能识认,言语冲撞,莫怪,莫怪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怪你,常言道,仙体不踏凡 地,你怎知之?我今日到你山上,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。那个肯跟我去?” 精细鬼道:“师父,我跟你去。”伶俐虫道:“师父,我跟你去。” 行者明知故问道:“你二位从那里来的?”那怪道:“自莲花洞来的。”要 往那里去?”那怪道:“奉我大王教命,拿孙行者去的。”行者道:“拿那个?” 那怪又道:“拿孙行者。”孙行者道:“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?”那 妖道:“正是,正是。你也认得他?”行者道:“那猴子有些无礼。我认得他, 我也有些恼他,我与你同拿他去,就当与你助功。”那怪道:“师父,不须你助 功,我二大王有些法术,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,寸步难移,教我两个拿宝 贝来装他的。”行者道:“是甚宝贝?”精细鬼道:“我的是红葫芦,他的是玉 净瓶。”行者道:“怎么样装他?”小妖道:“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,口儿朝地, 叫他一声,他若应了,就装在里面,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, 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。”行者见说,心中暗惊道:“利害,利害!当时日值功 曹报信,说有五件宝贝,这是两件了。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?”行者笑道: “二位,你把宝贝借我看看。”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,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, 双手递与行者。行者见了,心中暗喜道:“好东西,好东西!我若把尾子一抉, 飕的跳起走了,只当是送老孙。”忽又思道:“不好,不好!抢便抢去,只是坏 了老孙的名头,这叫做白日抢夺了。”复递与他去道:“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。” 那怪道:“师父有甚宝贝?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。” 好行者,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,捻一捻,叫:“变”!即变做一个一 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,自腰里拿将出来道:“你看我的葫芦么?”那伶俐虫 接在手,看了道:“师父,你这葫芦长大,有样范,好看,却只是不中用。”行 者道:“怎的不中用?”那怪道:“我这两件宝贝,每一个可装千人哩。”行者 道:“你这装人的,何足稀罕?我这葫芦,连天都装在里面哩!”那怪道:“就 可以装天?”行者道:“当真的装天。”那怪道:“只怕是谎。就装与我们看看 才信,不然决不信你。”行者道:“天若恼着我,一月之间,常装他七八遭;不 恼着我,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。”伶俐虫道:“哥啊,装天的宝贝,与他换了罢。” 精细鬼道:“他装天的,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?伶俐虫道:“若不肯啊,贴他这 个净瓶也罢。”行者心中暗喜道:“葫芦换葫芦,余外贴净瓶,一件换两件,其 实甚相应!”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:“装天可换么?”那怪道:“但装天就换, 不换,我是你的儿子!”行者道:“也罢,也罢,我装与你们看看。” 好大圣,低头捻诀,念个咒语,叫那日游神、夜游神、五方揭谛神:“即去 与我奏上玉帝,说老孙皈依正果,保唐僧去西天取经,路阻高山,师逢苦厄。妖 魔那宝,吾欲诱他换之,万千拜上,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,以助成功。若 道半声不肯,即上灵霄殿,动起刀兵!” 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,启奏玉帝,备言前事,玉帝道:“这泼猴 头,出言无状,前者观音来说,放了他保护唐僧,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、四值功 曹,轮流护持,如今又借天装,天可装乎?”才说装不得,那班中闪出哪吒三太 子,奏道:“万岁,天也装得。”玉帝道:“天怎样装?”哪吒道:“自混沌初 分,以轻清为天,重浊为地。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,以理论之,其实难 装。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,诚所谓泰山之福缘,海深之善庆,今日当助他 成功。”玉帝道:“卿有何助?”哪吒道:“请降旨意,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 旗在南天门上一展,把那日月星辰闭了。对面不见人,捉白不见黑,哄那怪道, 只说装了天,以助行者成功。”玉帝闻言:“依卿所奏。” 那太子奉旨,前来北天门,见真武备言前事。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。早有游 神急降大圣耳边道:“哪吒太子来助功了。”行者仰面观之,只见祥云缭绕,果 是有神,却回头对小妖道:“装天罢。”小妖道:“要装就装,只管阿绵花屎怎 的?”行者道:“我方才运神念咒来。”那小妖都睁着眼,看他怎么样装天。这 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。你想,这是一根毫毛变的,能有多重?被那山顶 上风吹去,飘飘荡荡,足有半个时辰,方才落下。只见那南天门上,哪吒太子把 皂旗拨喇喇展开,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,真是乾坤墨染就,宇宙靛装成。二小妖 大惊道:“才说话时,只好向午,却怎么就黄昏了?”行者道:“天既装了,不 辨时候,怎不黄昏!”“如何又这等样黑?”行者道:“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, 外却无光,怎么不黑!”小妖道:“师父,你在那厢说话哩?”行者道:“我在 你面前不是?”小妖伸手摸着道:“只见说话,更不见面目。师父,此间是甚么 去处?”行者又哄他道:“不要动脚,此间乃是渤海岸上,若塌了脚,落下去啊, 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!”小妖大惊道:“罢,罢,罢!放了天罢。我们晓得是这 样装了。若弄一会子,落下海去,不得归家!” 好行者,见他认了真实,又念咒语,惊动太子,把旗卷起,却早见日光正午。 小妖笑道:“妙啊,妙啊!这样好宝贝,若不换啊,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!”那 精细鬼交了葫芦,伶俐虫拿出净瓶,一齐儿递与行者,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 怪。行者既换了宝贝,却又干事找绝:脐下拔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变作一个铜 钱,叫道:“小童,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。”小妖道:“何用?”行者道: “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。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,恐人心 不平,向后去日久年深,有甚反悔不便,故写此各执为照。”小妖道:“此间又 无笔墨,写甚文书?我与你赌个咒罢。”行者道:“怎么样赌?”小妖道:“我 两件装人之宝,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,若有反悔,一年四季遭瘟。”行者笑道: “我是决不反悔,如有反悔,也照你四季遭瘟。”说了誓,将身一纵,把尾子跷 了一跷,跳在南天门前,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。太子回宫缴旨,将旗送还 真武不题。这行者伫立霄汉之间,观看那个小妖。毕竟不知怎生区处,且听下回 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却说那两个小妖,将假葫芦拿在手中,争看一会,忽抬头不见了行者。伶俐 虫道:“哥啊,神仙也会打诳语,他说换了宝贝,度我等成仙,怎么不辞就去了?” 精细鬼道:“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,他敢去得成?拿过葫芦来,等我装装天,也 试演试演看。”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抛,扑的就落将下来。慌得个伶俐虫道:“怎 么不装,不装!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,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?”精细鬼 道:“不要胡说!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,怎生得出?拿过来,等我念他那几 句咒儿装了看。”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,口中念道:“若有半声不肯,就上 灵霄殿上,动起刀兵!”念不了,扑的又落将下来。两妖道:“不装不装!一定 是个假的。”正嚷处,孙大圣在半空里听得明白,看得真实,恐怕他弄得时辰多 了,紧要处走了风讯,将身一抖,把那变葫芦的毫毛,收上身来,弄得那两妖四 手皆空。精细鬼道:“兄弟,拿葫芦来。”伶俐虫道:“你拿着的。天呀!怎么 不见了?”都去地下乱摸,草里胡寻,吞袖子,揣腰间,那里得有?二妖吓得呆 呆挣挣道:“怎的好,怎的好!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,教拿孙行者,今行者 既不曾拿得,连宝贝都不见了。我们怎敢去回话?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!怎的 好,怎的好!”伶俐虫道:“我们走了罢。”精细鬼道:“往那里走么?”伶俐 虫道:“不管那里走罢。若回去说没宝贝,断然是送命了。”精细鬼道:“不要 走,还回去。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,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。他若肯将就,留得性 命,说不过,就打死,还在此间,莫弄得两头不着,去来去来!”那怪商议了, 转步回山。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,又摇身一变,变作苍蝇儿飞下去,跟着小妖。你道 他既变了苍蝇,那宝贝却放在何处?如丢在路上,藏在草里,被人看见拿去,却 不是劳而无功?他还带在身上。带在身上啊,苍蝇不过豆粒大小,如何容得?原 来他那宝贝,与他金箍棒相同,叫做如意佛宝,随身变化,可以大,可以小,故 身上亦可容得。他嘤的一声飞下去,跟定那怪,不一时,到了洞里。 只见那两个魔头,坐在那里饮酒。小妖朝上跪下,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,侧 耳听着。小妖道:“大王。”二老魔即停杯道:“你们来了?”小妖道:“来了。” 又问:“拿着孙行者否?”小妖叩头,不敢声言。老魔又问,又不敢应,只是叩 头。问之再三,小妖俯伏在地:“赦小的万千死罪,赦小的万千死罪!我等执着 宝贝,走到半山之中,忽遇着蓬莱山一个神仙。他问我们那里去,我们答道,拿 孙行者去。那神仙听见说孙行者,他也恼他,要与我们帮功。是我们不曾叫他帮 功,却将拿宝贝装人的情由,与他说了。那神仙也有个葫芦,善能装天。我们也 是妄想之心,养家之意:他的装天,我的装人,与他换了罢。原说葫芦换葫芦, 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。谁想他仙家之物,近不得凡人之手。正试演处,就连人都 不见了。万望饶小的们死罪!”老魔听说,暴躁如雷道:“罢了,罢了!这就是 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!那猴头神通广大,处处人熟,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, 骗去宝贝!”二魔道:“兄长息怒。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,既有手段,便走了也 罢,怎么又骗宝贝?我若没本事拿他,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!”老魔道:“怎生 拿他?”二魔道:“我们有五件宝贝,去了两件,还有三件,务要拿住他。”老 魔道:“还有那三件?”二魔道:“还有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,那一条幌金 绳,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里收着哩。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, 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。”老魔道:“差那个去?”二魔道:“不差这样废 物去!”将精细鬼、伶俐虫一声喝起。二人道:“造化,造化!打也不曾打,骂 也不曾骂,却就饶了。”二魔道:“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、倚海龙来。”二人 跪下,二魔吩咐道:“你却要小心。”俱应道:“小心。”“却要仔细。”俱应 道:“仔细。”又问道:“你认得老奶奶家么?”又俱应道:“认得。”“你既 认得,你快早走动,到老奶奶处,多多拜上,说请吃唐僧肉哩。就着带幌金绳来, 要拿孙行者。” 二怪领命疾走,怎知那行者在旁,一一听得明白。他展开翅,飞将去,赶上 巴山虎,钉在他身上。行经二三里,就要打杀他两个。又思道:“打死他,有何 难事?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绳,又不知住在何处,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。”好 行者,嘤的一声,躲离小妖,让他先行有百十步,却又摇身一变,也变做个小妖 儿,戴一顶狐皮帽子,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,赶上道:“走路的,等我一等。” 那倚海龙回头问道:“是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“好哥啊,连自家人也认不得?” 小妖道:“我家没有你。”行者道:“怎么没我?你再认认看。”小妖道:“面 生,面生,不曾相会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,你们不曾会着我,我是外班的。”小 妖道:“外班长官,是不曾会。你往那里去?”行者道:“大王说差你二位请老 奶奶来吃唐僧肉,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。恐你二位走得缓,有些贪顽,误 了正事,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。”小妖见说着海底眼,更不疑惑,把行者果认做 一家人,急急忙忙,往前飞跑,一气又跑有八九里。行者道:“忒走快了些,我 们离家有多少路了?”小怪道:“有十五六里了。”行者道:“还有多远?”倚 海龙用手一指道:“乌林子里就是。”行者抬头见一带黑林不远,料得那老怪只 在林子里外,却立定步,让那小怪前走,即取出铁棒,走上前,着脚后一刮。可 怜忒不禁打,就把两个小妖刮做一团肉饼,却拖着脚,藏在路旁深草科里。即便 拔下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叫“变!”变做个巴山虎,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,假 妆做两个小妖,径往那压龙洞请老奶奶。这叫做七十二变神通大,指物腾那手段 高。 三五步,跳到林子里,正找寻处,只见有两扇石门,半开半掩,不敢擅入, 只得洋叫一声:“开门,开门!”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,将那半扇儿开了, 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“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。”那 女怪道:“进去。”到了二层门下,闪着头往里观看,又见那正当中高坐着一个 老妈妈儿。你道他怎生模样?但见── 雪鬓蓬松,星光晃亮。脸皮红润皱文多,牙齿稀疏神气壮。貌似菊残霜里色, 形如松老雨余颜。头缠白练攒丝帕,耳坠黄金嵌宝环。 孙大圣见了,不敢进去,只在二门外仵着脸,脱脱的哭起来。你道他哭怎的, 莫成是怕他?就怕也便不哭,况先哄了他的宝贝,又打杀他的小妖,却为何而哭? 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,就楔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。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 恼,他就泪出痛肠,放眼便哭,心却想道:“老孙既显手段,变做小妖,来请这 老怪,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,一定见他磕头才是。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, 止拜了三个人:西天拜佛祖,南海拜观音,两界山师父救了我,我拜了他四拜。 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,用尽三毛七孔心。一卷经能值几何?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。 若不跪拜,必定走了风讯。苦啊!算来只为师父受困,故使我受辱于人!”到此 际也没及奈何,撞将进去,朝上跪下道:“奶奶磕头。”那怪道:“我儿,起来。” 行者暗道:“好,好,好!叫得结实!”老怪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 “平顶山莲花洞,蒙二位大王有令,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,教带幌金绳,要拿 孙行者哩。”老怪大喜道:“好孝顺的儿子!”就去叫抬出轿来。行者道:“我 的儿啊!妖精也抬轿!”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,抬出一顶香藤轿,放在门外,挂 上青绢纬幔。老怪起身出洞,坐在轿里,后有几个小女怪,捧着减妆,端着镜架, 提着手巾,托着香盒,跟随左右。那老怪道:“你们来怎的?我往自家儿子去处, 愁那里没人伏侍,要你们去献勤塌嘴?都回去!关了门看家!”那几个小妖果俱 回去,止有两个抬轿的。老怪问道:“那差来的叫做甚么名字?”行者连忙答应 道:“他叫做巴山虎,我叫做倚海龙。”老怪道:“你两个前走,与我开路。” 行者暗想道:“可是晦气!经倒不曾取得,且来替他做皂隶!”却又不敢抵强, 只得向前引路,大四声喝起。 行了五六里远近,他就坐在石崖上,等候那抬轿的到了。行者道:“略歇歇 如何?压得肩头疼啊。”小怪那知甚么诀窍,就把轿子歇下。行者在轿后,胸脯 上拔下一根毫毛,变做一个大烧饼,抱着啃。轿夫道:“长官,你吃的是甚么?” 行者道:“不好说。这远的路,来请奶奶,没些儿赏赐,肚里饥了,原带来的干 粮,等我吃些儿再走。”轿夫道:“把些儿我们吃吃。”行者笑道:“来么,都 是一家人,怎么计较?”那小妖不知好歹,围着行者,分其干粮,被行者掣出棒, 着头一磨,一个荡着的,打得稀烂;一个擦着的,不死还哼。那老怪听得人哼, 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,被行者跳到轿前,劈头一棍,打了个窟窿,脑浆迸流,鲜 血直冒,拖出轿来看处,原是个九尾狐狸。行者笑道:“造孽畜!叫甚么老奶奶! 你叫老奶奶,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!” 好猴王,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,笼在袖里,欢喜道:“那泼魔纵有手段,已 此三件儿宝贝姓孙了!”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、倚海龙,又拔两根变做 两个抬轿的,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,坐在轿里。将轿子抬起,径回本路。不多时, 到了莲花洞口,那毫毛变的小妖,俱在前道:“开门,开门!”内有把门的小妖, 开了门道:“巴山虎、倚海龙来了?”毫毛道:“来了。”“你们请的奶奶呢?” 毫毛用手指道:“那轿内的不是?”小妖道:“你且住,等我进去先报。”报道: “大王,奶奶来耶。”两个魔头闻说,即命排香案来接。行者听得暗喜道:“造 化!也轮到我为人了!我先变小妖,去请老怪,磕了他一个头。这番来,我变老 怪,是他母亲,定行四拜之礼。虽不怎的,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!” 好大圣,下了轿子,抖抖衣服,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。那把门的小妖,把 空轿抬入门里,他却随后徐行,那般娇娇啻啻,扭扭捏捏,就象那老怪的行动, 径自进去。又只见大小群妖,都来跪接,鼓乐箫韶,一派响亮;博山炉里,霭霭 香烟。他到正厅中,南面坐下,两个魔头,双膝跪倒,朝上叩头,叫道:“母亲, 孩儿拜揖。”行者道:“我儿起来。”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,哈哈的笑了一声。沙僧道:“二哥好啊!吊出笑来也!” 八戒道:“兄弟,我笑中有故。”沙僧道:“甚故?”八戒道:“我们只怕是奶 奶来了,就要蒸吃;原来不是奶奶,是旧话来了。”沙僧道:“甚么旧话?”八 戒笑道:“弼马温来了。”沙僧道:“你怎么认得是他?”八戒道:“弯倒腰叫 我儿起来,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。我比你吊得高,所以看得明也。”沙僧道: “且不要言语,听他说甚么话。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:“我儿,请我来有何事干?”魔头道:“母亲啊, 连日儿等少礼,不曾孝顺得。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,不敢擅吃,请母亲来献 献生,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。”行者道:“我儿,唐僧的肉我倒不吃,听见有个 猪八戒的耳朵甚好,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。”那八戒听见慌了道:“遭瘟 的!你来为割我耳朵的!我喊出来不好听啊!” 噫,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,走了猴王变化的风。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,把 门的众妖,都撞将进来,报道:“大王,祸事了!孙行者打杀奶奶,假妆来耶!” 魔头闻此言,那容分说,掣七星宝剑,望行者劈脸砍来。 好大圣,将身一幌,只见满洞红光,预先走了。似这般手段,着实好耍子。 正是那聚则成形,散则成气。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,众群精噬指摇头。老魔道: “兄弟,把唐僧与沙僧、八戒、白马、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,闭了是非之门罢。” 二魔道:“哥哥,你说那里话?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,施这计策,将那和尚都摄 将来。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,就俱送去还他,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, 岂大丈夫之所为也?你且请坐勿惧。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,我虽与他相会一 场,却不曾与他比试。取披挂来,等我寻他交战三合。假若他三合胜我不过,唐 僧还是我们之食;如三战我不能胜他,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。”老魔道:“贤 弟说得是。”教:“取披挂。”众妖抬出披挂,二魔结束齐整,执宝剑出门外叫 声:“孙行者!你往那里走了?”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,闻得叫他名字,急回头 观看,原来是那二魔。你看他怎生打扮── 头戴凤盔欺腊雪,身披战甲幌镔铁。腰间带是蟒龙筋,粉皮靴靿梅花摺。 颜如灌口活真君,貌比巨灵无二别。七星宝剑手中擎,怒气冲霄威烈烈。 二魔高叫道:“孙行者!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,我饶你唐僧取经去!”大 圣忍不住骂道:“这泼怪物,错认了你孙外公!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, 仍打发我些盘缠,往西走路。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,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,也免 得你外公动手。”二魔闻言,急纵云跳在空中,轮宝剑来刺,行者掣铁棒劈手相 迎。他两个在半空中,这场好杀── 棋逢对手,将遇良才。棋逢对手难藏兴,将遇良才可用功。那两员神将相交, 好便似南山虎斗,北海龙争。龙争处,鳞甲生辉;虎斗时,爪牙乱落。爪牙乱落 撒银钩,鳞甲生辉支铁叶。这一个翻翻复复,有千般解数;那一个来来往往,无 半点放闲。金箍棒,离顶门只隔三分;七星剑,向心窝惟争一弩。那个威风逼得 斗牛寒,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。 他两个战了有三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 行者暗喜道:“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!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,却这 般苦苦的与他厮杀,可不误了我的工夫?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,多少是好。” 又想道:“不好,不好!常言道:物随主便。倘若我叫他不答应,却又不误了事 业?且使幌金绳扣头罢。”好大圣,一只手使棒,架住他的宝剑;一只手把那绳 抛起,刷喇的扣了魔头。原来那魔头有个《紧绳咒》,有个《松绳咒》。若扣住 别人,就念《紧绳咒》,莫能得脱;若扣住自家人,就念《松绳咒》,不得伤身。 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,即念《松绳咒》,把绳松动,便脱出来,反望行者抛将去, 却早扣住了大圣。大圣正要使“瘦身法”,想要脱身,却被那魔念动《紧绳咒》, 紧紧扣住,怎能得脱?褪至颈项之下,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。那怪将绳一扯,扯 将下来,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,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。那魔道:“这猴 子,你这等头硬,我不砍你,且带你回去再打你。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!” 行者道:“我拿你什么宝贝,你问我要?”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,却将那葫芦、 净瓶都搜出来,又把绳子牵着,带至洞里道:“兄长,拿将来了。”老魔道: “拿了谁来?”二魔道:“孙行者。你来看,你来看。”老魔一见,认得是行者, 满面欢喜道:“是他,是他!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芭上耍子!”真个把行者拴 住,两个魔头,却进后面堂里饮酒。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,忽惊动八戒。那呆子吊在梁上,哈哈的笑道:“哥哥 啊,耳朵吃不成了!”行者道:“呆子,可吊得自在么?我如今就出去,管情救 了你们。”八戒道:“不羞,不羞!本身难脱,还想救人,罢,罢,罢!师徒们 都在一处死了,好到阴司里问路!”行者道:“不要胡说!你看我出去。”八戒 道:“我看你怎么出去。”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,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。见他 在里边吃酒,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,执壶酾酒,不住的两头乱跑,关防的略松了 些儿。他见面前无人,就弄神通,顺出棒来,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即变做一 个纯钢的锉儿,扳过那颈项的圈子,三五锉,锉做两段;扳开锉口,脱将出来, 拔了一根毫毛,叫变做一个假身,拴在那里,真身却幌一幌,变做个小妖,立在 旁边。八戒又在梁上喊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拴的是假货,吊的是正身!”老 魔停杯便问:“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么?”行者已变做小妖,上前道:“猪八戒 撺道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,他不肯走,在那里吆喝哩。”二魔道:“还说猪八戒 老实,原来这等不老实!该打二十多嘴棍!”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,八戒道: “你打轻些儿,若重了些儿,我又喊起,我认得你!”行者道:“老孙变化,也 只为你们,你怎么倒走了风息?这一洞里妖精,都认不得,怎的偏你认得?”八 戒道:“你虽变了头脸,还不曾变得。那上两块红不是?我因此认得是 你。”行者随往后面,演到厨中,锅底上摸了一把,将两臀擦黑,行至前边。八 戒看见又笑道:“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,弄做个黑来了。” 行者仍站在跟前,要偷他宝贝,真个甚有见识:走上厅,对那怪扯个腿子道: “大王,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,左右爬蹉,磨坏那根金绳,得一根粗壮些的绳 子换将下来才好。”老魔道:“说得是。”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,递与行者。 行者接了带,把假妆的行者拴住,换下那条绳子,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,又拔一 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变作一根假幌金绳,双手送与那怪。那怪只因贪酒,那曾细 看,就便收下。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,毫毛又换幌金绳。 得了这件宝贝,急转身跳出门外,现了原身高叫:“妖怪!”那把门的小妖 问道:“你是甚人,在此呼喝?”行者道:“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,说者行 孙来了。”那小妖如言报告,老魔大惊道:“拿住孙行者,又怎么有个者行孙?” 二魔道:“哥哥,怕他怎的?宝贝都在我手里,等我拿那葫芦出去,把他装将来。” 老魔道:“兄弟仔细。”二魔拿了葫芦,走出山门,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, 只是略矮些儿,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”,行者道:“我是孙行者的兄弟,闻说 你拿了我家兄,却来与你寻事的。”二魔道:“是我拿了,锁在洞中。你今既来, 必要索战。我也不与你交兵,我且叫你一声,你敢应我么?”行者道:“可怕你 叫上千声,我就答应你万声!”那魔执了宝贝,跳在空中,把底儿朝天,口儿朝 地,叫声:“者行孙。”行者却不敢答应,心中暗想道:“若是应了,就装进去 哩。”那魔道:“你怎么不应我?”行者道:“我有些耳闭,不曾听见。你高叫。” 那怪物又叫声“者行孙。”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,道:“我真名字叫做 孙行者,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。真名字可以装得,鬼名字好道装不得。”却就 忍不住,应了他一声,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,贴上帖儿。原来那宝贝,那管甚么 名字真假,但绰个应的气儿,就装了去也。大圣到他葫芦里,浑然乌黑,把头往 上一顶,那里顶得动,且是塞得甚紧,却才心中焦躁道:“当时我在山上,遇着 那两个小妖,他曾告诵我说:不拘葫芦净瓶,把人装在里面,只消一时三刻,就 化为脓了,敢莫化了我么?”一条心又想着道:“没事,化不得我!老孙五百年 前大闹天宫,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,炼成个金子心肝,银子肺 腑,铜头铁背,火眼金睛,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?且跟他进去,看他怎的!” 二魔拿入里面道:“哥哥,拿来了。”老魔道:“拿了谁?”二魔道:“者 行孙,是我装在葫芦里也。”老魔欢喜道:“贤弟请坐。不要动,只等摇得响再 揭帖儿。”行者听得道:“我这般一个身子,怎么便摇得响?只除化成稀汁,才 摇得响是。等我撒泡溺罢,他若摇得响时,一定揭帖起盖。我乘空走他娘罢!” 又思道,“不好,不好!溺虽可响,只是污了这直裰。等他摇时,我但聚些唾津 漱口,稀漓呼喇的,哄他揭开,老孙再走罢。”大圣作了准备,那怪贪酒不摇。 大圣作个法,意思只是哄他来摇,忽然叫道:“天呀!孤拐都化了!”那魔也不 摇。大圣又叫道:“娘啊!连腰截骨都化了!”老魔道:“化至腰时,都化尽矣, 揭起帖儿看看。”那大圣闻言,就拔了一根毫毛。叫:“变!”变作个半截的身 子,在葫芦底上,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,钉在那葫芦口边。只见那二魔揭起 帖子看时,大圣早已飞出,打个滚,又变做个倚海龙。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 的那个小妖,他变了,站在旁边。那老魔扳着葫芦口,张了一张,见是个半截身 子动耽,他也不认真假,慌忙叫:“兄弟,盖上,盖上!还不曾化得了哩!”二 魔依旧贴上。大圣在旁暗笑道:“不知老孙已在此矣!” 那老魔拿了壶,满满的斟了一杯酒,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:“贤弟,我与你 递个锺儿。”二魔道:“兄长,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,又递甚钟?”老魔道: “你拿住唐僧、八戒、沙僧犹可,又索了孙行者,装了者行孙,如此功劳,该与 你多递几钟。”二魔见哥哥恭敬,怎敢不接,但一只手托着葫芦,一只手不敢去 接,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,双手去接杯,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。你看他端 葫芦,殷勤奉侍。二魔接酒吃了,也要回奉一杯,老魔道:“不消回酒,我这里 陪你一杯罢。”两人只管谦逊。行者顶着葫芦,眼不转睛,看他两个左右传杯, 全无计较,他就把个葫芦塞入衣袖,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,一样无二,捧在手中。 那魔递了一会酒,也不看真假,一把接过宝贝,各上席,安然坐下,依然叙饮。 孙大圣撤身走过,得了宝贝,心中暗喜道:“饶这魔头有手段,毕竟葫芦还姓孙!” 毕竟不知向后怎样施为,方得救师灭怪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本性圆明道自通,翻身跳出网罗中。修成变化非容易,炼就长生岂俗同? 清浊几番随运转,辟开数劫任西东。逍遥万亿年无计,一点神光永注空。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。他自得了那魔真宝,笼在袖中,喜道:“泼魔苦苦 用心拿我,诚所谓水中捞月;老孙若要擒你,就好似火上弄冰。”藏着葫芦,密 密的溜出门外,现了本相,厉声高叫道:“精怪开门!”旁有小妖道:“你又是 甚人,敢来吆喝?”行者道:“快报与你那老泼魔,吾乃行者孙来也。”那小妖 急入里报道:“大王,门外有个甚么行者孙来了。”老魔大惊道:“贤弟,不好 了!惹动他一窝风了!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,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,怎么又有个 甚么行者孙?想是他几个兄弟都来了。”二魔道:兄长放心,我这葫芦装下一千 人哩。我才装了者行孙一个,又怕那甚么行者孙!等我出去看看,一发装来。” 老魔道:“兄弟仔细。”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,还象前番雄纠纠、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:“你是 那里人氏,敢在此间吆喝?”行者道:你认不得我── 家居花果山,祖贯水帘洞。只为闹天宫,多时罢争竞。 如今幸脱灾,弃道从僧用。秉教上雷音,求经归觉正。 相逢野泼魔,却把神通弄。还我大唐僧,上西参佛圣。 两家罢战争,各守平安境。休惹老孙焦,伤残老性命! 那魔道:“你且过来,我不与你相打,但我叫你一声,你敢应么?”行者笑 道:“你叫我,我就应了;我若叫你,你可应么?”那魔道:“我叫你,是我有 个宝贝葫芦,可以装人;你叫我,却有何物?”行者道:“我也有个葫芦儿。” 那魔道:“既有,拿出来我看。”行者就于袖中取出葫芦道:“泼魔,你看!” 幌一幌,复藏在袖中,恐他来抢。 那魔见了大惊道:“他葫芦是那里来的?怎么就与我的一般?纵是一根藤上 结的,也有个大小不同,偏正不一,却怎么一般无二?”他便正色叫道:“行者 孙,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?”行者委的不知来历,接过口来就问他一句道:“你 那葫芦是那里来的?”那魔不知是个见识,只道是句老实言语,就将根本从头说 出道:“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,天开地辟,有一位太上老祖,解化女娲之名,炼 石补天,普救阎浮世界。补到乾宫夬地,见一座昆仑山脚下,有一缕仙藤,上结 着这个紫金红葫芦,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。”大圣闻言,就绰了他口气道: “我的葫芦,也是那里来的。”魔头道:“怎见得?”大圣道:“自清浊初开, 天不满西北,地不满东南,太上道祖解化女娲,补完天缺,行至昆仑山下,有根 仙藤,藤结有两个葫芦。我得一个是雄的,你那个却是雌的。”那怪道:“莫说 雌雄,但只装得人的,就是好宝贝。”大圣道:“你也说得是,我就让你先装。” 那怪甚喜,急纵身跳将起去,到空中执着葫芦,叫一声“行者孙。”大圣听 得,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,只是不能装去。那魔坠将下来,跌脚捶胸道: “天那!只说世情不改变哩!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,雌见了雄,就不敢装了!” 行者笑道:“你且收起,轮到老孙该叫你哩。”急纵筋斗,跳起去,将葫芦底儿 朝天,口儿朝地,照定妖魔,叫声“银角大王”。那怪不敢闭口,只得应了一声, 倏的装在里面,被行者贴上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”的帖子,心中暗喜道: “我的儿,你今日也来试试新了!” 他就按落云头,拿着葫芦,心心念念,只是要救师父,又往莲花洞口而来。 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,况他又是个圈盘腿,拐呀拐的走着,摇的那葫芦里 漷漷索索,响声不绝。你道他怎么便有响声?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, 急切化他不得,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,不过是些法术,大端是凡胎未脱,到于宝 贝里就化了。行者还不当他就化了,笑道:“我儿子啊,不知是撒尿耶,不知是 漱口哩,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。不等到七八日,化成稀汁,我也不揭盖来看。忙 怎的?有甚要紧?想着我出来的容易,就该千年不看才好!”他拿着葫芦说着话, 不觉的到了洞口,把那葫芦摇摇,一发响了,他道:“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,倒 好发课。等老孙发一课,看师父甚么时才得出门。”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,口里 不住的念道:“周易文王、孔子圣人、桃花女先生、鬼谷子先生。”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:“大王,祸事了!行者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 哩!”那老魔闻得此言。唬得魂飞魄散,骨软筋麻,扑的跌倒在地,放声大哭道: “贤弟呀!我和你私离上界,转托尘凡,指望同享荣华,永为山洞之主。怎知为 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,断吾手足之情!”满洞群妖,一齐痛哭。 猪八戒吊在梁上,听得他一家子齐哭,忍不住叫道:“妖精,你且莫哭,等 老猪讲与你听。先来的孙行者,次来的者行孙,后来的行者孙,返复三字,都是 我师兄一人。他有七十二变化,腾那进来,盗了宝贝,装了令弟。令弟已是死了, 不必这等扛丧,快些儿刷净锅灶,办些香蕈、蘑菇、茶芽、竹笋、豆腐、面筋、 木耳、蔬菜,请我师徒们下来,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。”那老魔闻言,心中大怒 道:“只说猪八戒老实,原来甚不老实!他倒作笑话儿打觑我!”叫小妖:“且 休举哀,把猪八戒解下来,蒸得稀烂,等我吃饱了,再去拿孙行者报仇。”沙僧 埋怨八戒道:“好么!我说教你莫多话,多话的要先蒸吃哩!”那呆子也尽有几 分悚惧。旁一小妖道:“大王,猪八戒不好蒸。”八戒道:“阿弥陀佛!是那位 哥哥积阴德的?果是不好蒸。”又有一个妖道:“将他皮剥了,就好蒸。”八戒 慌了道:“好蒸,好蒸!皮骨虽然粗糙,汤滚就烂,<木圈>户!<木圈>户!” 正嚷处,只见前门外一个小妖报道:“行者孙又骂上门来了!”那老魔又大 惊道:“这厮轻我无人!”叫:“小的们,且把猪八戒照旧吊起,查一查还有几 件宝贝。”管家的小妖道:“洞中还有三件宝贝哩。”老魔问:“是那三件?” 管家的道:“还有七星剑、芭蕉扇与净瓶。”老魔道:“那瓶子不中用,原是叫 人,人应了就装得,转把个口诀儿教了那孙行者,倒把自家兄弟装去了。不用他, 放在家里,快将剑与扇子拿来。”那管家的即将两件宝贝献与老魔。老魔将芭蕉 扇插在后项衣领,把七星剑提在手中,又点起大小群妖,有三百多名,都教一个 个拈枪弄棒,理索轮刀。这老魔却顶盔贯甲,罩一领赤焰焰的丝袍。群妖摆出阵 去,要拿孙大圣。那孙大圣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芦里面,却将他紧紧拴扣停当,撒 在腰间,手持着金箍棒,准备厮杀。只见那老妖红旗招展,跳出门来。却怎生打 扮── 头上盔缨光焰焰,腰间带束彩霞鲜。身穿铠甲龙鳞砌,上罩红袍烈火然。 圆眼睁开光掣电,钢须飘起乱飞烟。七星宝剑轻提手,芭蕉扇子半遮肩。 行似流云离海岳,声如霹雳震山川。威风凛凛欺天将,怒帅群妖出洞前。 那老魔急令小妖摆开阵势,骂道:“你这猴子十分无礼!害我兄弟,伤我手 足,着然可恨!”行者骂道:“你这讨死的怪物!你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,似 我师父、师弟,连马四个生灵,平白的吊在洞里,我心何忍!情理何甘!快快的 送将出来还我,多多贴些盘费,喜喜欢欢打发老孙起身,还饶了你这个老妖的狗 命!”那怪那容分说,举宝剑劈头就砍,这大圣使铁棒举手相迎。这一场在洞门 外好杀!咦── 金箍棒与七星剑,对撞霞光如闪电。悠悠冷气逼人寒,荡荡昏云遮岭堰。那 个皆因手足情,些儿不放善;这个只为取经僧,毫厘不容缓。两家各恨一般仇, 二处每怀生怒怨。只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惊,日淡烟浓龙虎战。这个咬牙锉玉钉, 那个怒目飞金焰。一来一往逞英雄,不住翻腾棒与剑。 这老魔与大圣战经二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他把那剑梢一指,叫声:“小妖齐 来!”那三百余精,一齐拥上,把行者围在垓心。好大圣,公然无惧,使一条棒, 左冲右撞,后抵前遮。那小妖都有手段,越打越上,一似绵絮缠身,搂腰扯腿, 莫肯退后。大圣慌了,即使个身外身法,将左胁下毫毛,拔了一把,嚼碎喷去, 喝声叫:“变!”一根根都变做行者。你看他长的使棒,短的轮拳,再小的没处 下手,抱着孤拐啃筋,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。齐声喊道:“大王啊,事不谐 矣!难矣乎哉!满地盈山皆是孙行者了!”被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,止撇得老魔 围困中间,赶得东奔西走,出路无门。那魔慌了,将左手擎着宝剑,右手伸于项 后,取出芭蕉扇子,望东南丙丁火,正对离宫,唿喇的一扇子,掮将下来,只见 那就地上,火光焰焰。原来这般宝贝,平白地扇出火来。那怪物着实无情,一连 扇了七八扇子,天炽地,烈火飞腾。好火── 那火不是天上火,不是炉中火,也不是山头火,也不是灶底火,乃是五行中 自然取出的一点灵光火。这扇也不是凡间常有之物,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,乃是 自开辟混沌以来产成的珍宝之物。用此扇,扇此火,煌煌烨烨,就如电掣红绡; 灼灼辉辉,却似霞飞绛绮。更无一缕青烟,尽是满山赤焰,只烧得岭上松翻成火 树,崖前柏变作灯笼。那窝中走兽贪性命,西撞东奔;这林内飞禽惜羽毛,高飞 远举。这场神火飘空燎,只烧得石烂溪干遍地红! 大圣见此恶火,却也心惊胆颤,道声“不好了!我本身可处,毫毛不济,一 落这火中,岂不真如燎毛之易?”将身一抖,遂将毫毛收上身来,只将一根变作 假身子,避火逃灾,他的真身,捻着避火诀,纵筋斗,跳将起去,脱离了大火之 中,径奔他莲花洞里,想着要救师父。急到门前,把云头按落,又见那洞门外有 百十个小妖,都破头折脚,肉绽皮开,原来都是他分身法打伤了的,都在这里声 声唤唤,忍疼而立。大圣见了,按不住恶性凶顽,轮起铁棒,一路打将进去。可 怜把那苦炼人身的功果息,依然是块旧皮毛! 那大圣打绝了小妖,撞入洞里,要解师父,又见那内面有火光焰焰,唬得他 手慌脚忙道:“罢了,罢了!这火从后门口烧起来,老孙却难救师父也!”正悚 惧处,仔细看时,呀!原来不是火光,却是一道金光。他正了性,往里视之,乃 羊脂玉净瓶放光,却自心中欢喜道:“好宝贝耶!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 光,老孙得了,不想那怪又复搜去。今日藏在这里,原来也放光。”你看他窃了 这瓶子,喜喜欢欢,且不救师父,急抽身往洞外而走。才出门,只见那妖魔提着 宝剑,拿着扇子,从南而来。孙大圣回避不及,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。大圣急 纵筋斗云,跳将起去,无影无踪的逃了不题。 却说那怪到得门口,但见尸横满地,就是他手下的群精,慌得仰天长叹,止 不住放声大哭道:“苦哉,痛哉!”有诗为证,诗曰: 可恨猿乖马劣顽,灵胎转托降尘凡。只因错念离天阙,致使忘形落此山。 鸿雁失群情切切,妖兵绝族泪潺潺。何时孽满开愆锁,返本还原上御关? 那老魔惭惶不已,一步一声,哭入洞内,只见那什物家火俱在,只落得静悄 悄,没个人形;悲切切,愈加凄惨。独自个坐在洞中,蹋伏在那石案之上,将宝 剑斜倚案边,把扇子插于肩后,昏昏默默睡着了,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闷上 心来瞌睡多。 话说孙大圣拨转筋斗云,伫立山前,想着要救师父,把那净瓶儿牢扣腰间, 径来洞口打探。见那门开两扇,静悄悄的不闻消耗,随即轻轻移步,潜入里边, 只见那魔斜倚石案,呼呼睡着,芭蕉扇褪出肩衣,半盖着脑后,七星剑还斜倚案 边,却被他轻轻的走上前拔了扇子,急回头,呼的一声跑将出去。原来这扇柄儿 刮着那怪的头发,早惊醒他。抬头看时,是孙行者偷了,急慌忙执剑来赶。那大 圣早已跳出门前,将扇子撒在腰间,双手轮开铁棒,与那魔抵敌。这一场好杀── 恼坏泼妖王,怒发冲冠志。恨不过挝来囫囵吞,难解心头气。恶口骂猢猻: 你老大将人戏,伤我若干生,还来偷宝贝!这场决不容,定见存亡计!大圣喝妖 魔:你好不知趣!徒弟要与老师争,累卵焉能击石碎?宝剑来,铁棒去,两家更 不留仁义。一翻二复赌输赢,三转四回施武艺。盖为取经僧,灵山参佛位,致令 金火不相投,五行拨乱伤和气。扬威耀武显神通,走石飞沙弄本事。交锋渐渐日 将晡,魔头力怯先回避。 那老魔与大圣战经三四十合,天将晚矣,抵敌不住,败下阵来,径往西南上, 投奔压龙洞去不题。 这大圣才按落云头,闯入莲花洞里,解下唐僧与八戒、沙和尚来。他三人脱 得灾危,谢了行者,却问:“妖魔那里去了?”行者道:“二魔已装在葫芦里, 想是这会子已化了;大魔才然一阵战败,往西南压龙山去讫。概洞小妖,被老孙 分身法打死一半,还有些败残回的,又被老孙杀绝,方才得入此处,解放你们。” 唐僧谢之不尽道:“徒弟啊,多亏你受了劳苦!”行者笑道:“诚然劳苦。你们 还只是吊着受疼,我老孙再不曾住脚,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,反复里外,奔波无 已。因是偷了他的宝贝,方能平退妖魔。”猪八戒道:“师兄,你把那葫芦儿拿 出来与我们看看。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。”大圣先将净瓶解下,又将金绳与扇子 取出,然后把葫芦儿拿在手道:“莫看,莫看!他先曾装了老孙,被老孙漱口, 哄得他扬开盖子,老孙方得走了。我等切莫揭盖,只怕他也会弄喧走了。”师徒 们喜喜欢欢,将他那洞中的米面菜蔬寻出。烧刷了锅灶,安排些素斋吃了,饱餐 一顿,安寝洞中。一夜无词,早又天晓。 却说那老魔径投压龙山,会聚了大小女怪,备言打杀母亲,装了兄弟,绝灭 妖兵,偷骗宝贝之事,众女怪一齐大哭。哀痛多时道:“你等且休凄惨。我身边 还有这口七星剑,欲会汝等女兵,都去压龙山后,会借外家亲戚,断要拿住那孙 行者报仇。”说不了,有门外小妖报道:“大王,山后老舅爷帅领若干兵卒来也。” 老魔闻言,急换了缟素孝服,躬身迎接。原来那老舅爷是他母亲之弟,名唤狐阿 七大王,因闻得哨山的妖兵报道,他姐姐被孙行者打死,假变姐形,盗了外甥宝 贝,连日在平顶山拒敌。他却帅本洞妖兵二百余名,特来助阵,故此先拢姐家问 信。才进门,见老魔挂了孝服,二人大哭。哭久,老魔拜下,备言前事。那阿七 大怒,即命老魔换了孝服,提了宝剑,尽点女妖,合同一处,纵风云,径投东北 而来。 这大圣却教沙僧整顿早斋,吃了走路。忽听得风声,走出门看,乃是一伙妖 兵,自西南上来。行者大惊,急抽身忙呼八戒道:“兄弟,妖精又请救兵来也。” 三藏闻言,惊恐失色道:“徒弟,似此如何?”行者笑道:“放心,放心!”把 他这宝贝都拿来与我。”大圣将葫芦、净瓶系在腰间,金绳笼于袖内,芭蕉扇插 在肩后,双手轮着铁棒,教沙僧保守师父,稳坐洞中。着八戒执钉钯,同出洞外 迎敌。那怪物摆开阵势,只见当头的是阿七大王。他生的玉面长髯,钢眉刀耳, 头戴金炼盔,身穿锁子甲,手执方天戟,高声骂道:“我把你个大胆的泼猴!怎 敢这等欺人!偷了宝贝,伤了眷族,杀了神兵,又敢久占洞府!赶早儿一个个引 颈受死,雪我姐家之仇!”行者骂道:“你这伙作死的毛团,不识你孙外公的手 段!不要走!领吾一棒!”那怪物侧身躲过,使方天戟劈面相迎。两个在山头一 来一往,战经三四回合,那怪力软,败阵回走。行者赶来,却被老魔接住,又斗 了三合,只见那狐阿七复转来攻。这壁厢八戒见了,急掣九齿钯挡住。一个抵一 个,战经多时,不分胜败,那老魔喝了一声,众妖兵一齐围上。 却说那三藏坐在莲花洞里,听得喊声振地,便叫:“沙和尚,你出去看你师 兄胜负如何。”沙僧果举降妖杖出来,喝一声,撞将出去,打退群妖。阿七见事 势不利,回头就走,被八戒赶上,照背后一钯,就筑得九点鲜红往外冒,可怜一 灵真性赴前程。急拖来剥了衣服看处,原来也是个狐狸精。那老魔见伤了他老舅, 丢了行者,提宝剑,就劈八戒,八戒使钯架住。正赌斗间,沙僧撞近前来,举杖 便打,那妖抵敌不住,纵风云往南逃走,八戒、沙僧紧紧赶来。大圣见了,急纵 云跳在空中,解下净瓶,罩定老魔,叫声:“金角大王!”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 的小妖呼叫,就回头应了一声,飕的装将进去,被行者贴上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 令奉敕”的帖子。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,也归了行者。八戒迎着道:“哥哥, 宝剑你得了,精怪何在?”行者笑道:了了!已装在我这瓶儿里也。”沙僧听说, 与八戒十分欢喜。 当时通扫净诸邪,回至洞里,与三藏报喜道:“山已净,妖已无矣,请师父 上马走路。”三藏喜不自胜。师徒们吃了早斋,收拾了行李马匹,奔西找路。正 行处,猛见路旁闪出一个瞽者,走上前扯住三藏马,道:“和尚那里去?还我宝 贝来!”八戒大惊道:“罢了!这是老妖来讨宝贝了!”行者仔细观看,原来是 太上李老君,慌得近前施礼道:“老官儿,那里去?”那老祖急升玉局宝座,九 霄空里伫立,叫:“孙行者,还我宝贝。”大圣起到空中道:“甚么宝贝?”老 君道:“葫芦是我盛丹的,净瓶是我盛水的,宝剑是我炼魔的,扇子是我扇火的, 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。那两个怪,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,一个是我看银炉的 童子。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,走下界来,正无觅处,却是你今拿住,得了功绩。” 大圣道:“你这老官儿,着实无礼,纵放家属为邪,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。” 老君道:“不干我事,不可错怪了人。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,送他在此托 化妖魔,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。”大圣闻言,心中作念道:“这菩萨也老 大惫懒!当时解脱老孙,教保唐僧西去取经。我说路途艰涩难行,他曾许我到急 难处亲来相救。如今反使精邪掯害,语言不的,该他一世无夫!若不是老官儿亲 来,我决不与他。既是你这等说,拿去罢。”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,揭开葫芦与 净瓶盖口,倒出两股仙气,用手一指,仍化为金、银二童子,相随左右。只见那 霞光万道,咦!缥缈同归兜率院,逍遥直上大罗天。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,孙 大圣怎生保护唐僧,几时得到西天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 却说孙行者按落云头,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、老君收去宝贝之事。三藏称 谢不已,死心塌地,办虔诚,舍命投西,攀鞍上马,猎八戒挑着行李,沙和尚拢 着马头,孙行者执了铁棒,剖开路,径下高山前进。说不尽那水宿风餐,披霜冒 露。师徒们行罢多时,前又一山阻路。 三藏在那马上高叫:“徒弟啊,你看那里山势崔巍,须是要仔细提防,恐又 有魔障侵身也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休要胡思乱想,只要定性存神,自然无事。” 三藏道:“徒弟呀,西天怎么这等难行?我记得离了长安城,在路上春尽夏来, 秋残冬至,有四五个年头,怎么还不能得到?”行者闻言,呵呵笑道:“早哩, 早哩!还不曾出大门哩!”八戒道:“哥哥不要扯谎,人间就有这般大门?”行 者道:“兄弟,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!”沙僧笑道:“师兄,少说大话吓我,那 里就有这般大堂屋,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梁啊。”行者道:“兄弟,若依老孙看 时,把这青天为屋瓦,日月作窗棂,四山五岳为梁柱,天地犹如一敞厅!”八戒 听说道:“罢了,罢了!我们只当转些时回去罢。”行者道:“不必乱谈,只管 跟着老孙走路。” 好大圣,横担了铁棒,领定了唐僧,剖开山路,一直前进。那师父在马上遥 观,好一座山景,真个是── 山顶嵯峨摩斗柄,树梢仿佛接云霄。青烟堆里,时闻得谷口猿啼;乱翠阴中, 每听得松间鹤唳。啸风山魅立溪间,戏弄樵夫;成器狐狸坐崖畔,惊张猎户。好 山!看那八面崖巍,四围险峻。古怪乔松盘翠盖,枯摧老树挂藤萝。泉水飞流, 寒气透人毛发冷;巅峰屹<山立>,清风射眼梦魂惊。时听大虫哮吼,每闻山鸟时鸣。 麂鹿成群穿荆棘,往来跳跃;獐犭巴结党寻野食,前后奔跑。伫立草坡,一望并 无客旅;行来深凹,四边俱有豺狼。应非佛祖修行处,尽是飞禽走兽场。 那师父战战兢兢,进此深山,心中凄惨,兜住马,叫声:悟空啊!我── 自从益智登山盟,王不留行送出城。路上相逢三棱子,途中催趱马兜铃。 寻坡转涧求荆芥,迈岭登山拜茯苓。防己一身如竹沥,茴香何日拜朝廷?” 孙大圣闻言,呵呵冷笑道:“师父不必挂念,少要心焦,且自放心前进,还 你个功到自然成也。”师徒们玩着山景,信步行时,早不觉红轮西坠。正是── 十里长亭无客走,九重天上现星辰。八河船只皆收港,七千州县尽关门。 六宫五府回官宰,四海三江罢钓纶。两座楼头钟鼓响,一轮明月满乾坤。 那长老在马上遥观,只见那山凹里有楼台迭迭,殿阁重重。三藏道:“徒弟, 此时天色已晚,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,想必是庵观寺院,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 宵,明日再行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得是。不要忙,等我且看好歹如何。”那 大圣跳在空中,仔细观看,果然是座山门,但见── 八字砖墙泥红粉,两边门上钉金钉。迭迭楼台藏岭畔,层层宫阙隐山中。 万佛阁对如来殿,朝阳楼应大雄门。七层塔屯云宿雾,三尊佛神现光荣。 文殊台对伽蓝舍,弥勒殿靠大慈厅。看山楼外青光舞,步虚阁上紫云生。 松关竹院依依绿,方丈禅堂处处清。雅雅幽幽供乐事,川川道道喜回迎。 参禅处有禅僧讲,演乐房多乐器鸣。妙高台上昙花坠,说法坛前贝叶生。 正是那林遮三宝地,山拥梵王宫。半壁灯烟光闪灼,一行香霭雾朦胧。 孙大圣按下云头,报与三藏道:“师父,果然是一座寺院,却好借宿,我们 去来。” 这长老放开马,一直前来,径到了山门之外。行者道:“师父,这一座是甚 么寺?”三藏道:“我的马蹄才然停住,脚尖还未出镫,就问我是甚么寺,好没 分晓!”行者道:“你老人家自幼为僧,须曾讲过儒书,方才去演经法,文理皆 通,然后受唐王的恩宥,门上有那般大字,如何不认得?”长老骂道:“泼猢猻, 说话无知!我才面西催马,被那太阳影射,奈何门虽有字,又被尘垢朦胧,所以 未曾看见。”行者闻言,把腰儿躬一躬,长了二丈余高,用手展去灰尘道:“师 父,请看。”上有五个大字,乃是敕建宝林寺。行者收了法身,道:“师父,这 寺里谁进去借宿?”三藏道:“我进去。你们的嘴脸丑陋,言语粗疏,性刚气傲, 倘或冲撞了本处僧人,不容借宿,反为不美。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请师父进去, 不必多言。” 那长老却丢了锡杖,解下斗篷,整衣合掌,径入山门,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 面,高坐着一对金刚,装塑的威仪恶丑── 一个铁面钢须似活容,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。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,右边 的手掌崚嶒赛赤铜。金甲连环光灿烂,明盔绣带映飘风。西方真个多供佛,石鼎 中间香火红。 三藏见了,点头长叹道:“我那东土,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,烧香 供养啊,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。”正叹息处,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,见有四大 天王之相,乃是持国、多闻、增长、广目,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。进了二层 门里,又见有乔松四树,一树树翠盖蓬蓬,却如伞状,忽抬头,乃是大雄宝殿。 那长老合掌皈依,舒身下拜。拜罢起来,转过佛台,到于后门之下,又见有倒座 观音普度南海之相。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鳖,出头露尾,跳海 水波潮耍子。长老又点头三五度,感叹万千声道:“可怜啊!鳞甲众生都拜佛, 为人何不肯修行!”正赞叹间,又见三门里走出一个道人。那道人忽见三藏相貌 稀奇,丰姿非俗,急趋步上前施礼道:“师父那里来的?”三藏道:“弟子是东 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的,今到宝方,天色将晚,告借一宿。”那道人 道:“师父莫怪,我做不得主。我是这里扫地撞钟打勤劳的道人,里面还有个管 家的老师父哩,待我进去禀他一声。他若留你,我就出来奉请;若不留你,我却 不敢羁迟。”三藏道:“累及你了。” 那道人急到方丈报道:“老爷,外面有个人来了。”那僧官即起身,换了衣 服,按一按毗卢帽,披上袈裟,急开门迎接,问道人:“那里人来?”道人用手 指定道:“那正殿后边不是一个人?”那三藏光着一个头,穿一领二十五条达摩 衣,足下登一双拖泥带水的达公鞋,斜倚在那后门首。僧官见了大怒道:“道人 少打!你岂不知我是僧官,但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,我方出来迎接。这等个和 尚,你怎么多虚少实,报我接他!看他那嘴脸,不是个诚实的,多是云游方上僧, 今日天晚,想是要来借宿。我们方丈中,岂容他打搅!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,报 我怎么!”抽身转去。长老闻言,满眼垂泪道:“可怜,可怜!这才是人离乡贱! 我弟子从小儿出家,做了和尚,又不曾拜忏吃荤生歹意,看经怀怒坏禅心;又不 曾丢瓦抛砖伤佛殿,阿罗脸上剥真金。噫!可怜啊!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,教 我今生常遇不良人!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,怎么又说这等惫懒话,教我们在 前道廊下去蹲?此话不与行者说还好,若说了,那猴子进来,一顿铁棒,把孤拐 都打断你的!”长老道:“也罢,也罢。常言道,人将礼乐为先。我且进去问他 一声,看意下如何。” 那师父踏脚迹,跟他进方丈门里,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,气呼呼的坐在那里, 不知是念经,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,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,唐僧不敢深入, 就立于天井里,躬身高叫道:“老院主,弟子问讯了!”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 进里边来的意思,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三藏道:“弟子 乃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,经过宝方天晚,求借一宿,明日不犯 天光就行了。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。”那僧官才欠起身来道:“你是那唐三藏么?” 三藏道:“不敢,弟子便是。”僧官道:“你既往西天取经,怎么路也不会走?” 三藏道:“弟子更不曾走贵处的路。”他道:“正西去,只有四五里远近,有一 座三十里店,店上有卖饭的人家,方便好宿。我这里不便,不好留你们远来的僧。” 三藏合掌道:“院主,古人有云,庵观寺院,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,见山门就有 三升米分。你怎么不留我,却是何情?”僧官怒声叫道:“你这游方的和尚,便 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!”三藏道:“何为油嘴油舌?”僧官道:“古人云,老 虎进了城,家家都闭门。虽然不咬人,日前坏了名。’”三藏道:“怎么‘日前 坏了名’?”他道:“向年有几众行脚僧,来于山门口坐下,是我见他寒薄,一 个个衣破鞋无,光头赤脚。我叹他那般褴褛,即忙请入方丈,延之上坐。款待了 斋饭,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,就留他住了几日。怎知他贪图自在衣食,更不思 量起身,就住了七八个年头。住便也罢,又干出许多不公的事来。”三藏道: “有甚么不公的事?”僧官道:你听我说── 闲时沿墙抛瓦,闷来壁上扳钉。冷天向火折窗棂,夏日拖门拦径。 幡布扯为脚带,牙香偷换蔓菁。常将琉璃把油倾,夺碗夺锅赌胜。 三藏听言,心中暗道:“可怜啊!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?”欲待 要哭,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,但暗暗扯衣揩泪,忍气吞声,急走出去,见了 三个徒弟。那行者见师父面上含怒,向前问:“师父,寺里和尚打你来?”唐僧 道:“不曾打。”八戒说:“一定打来,不是,怎么还有些哭包声?”那行者道: “骂你来?”唐僧道:“也不曾骂。”行者道:“既不曾打,又不曾骂,你这般 苦恼怎么?好道是思乡哩?”唐僧道:“徒弟,他这里不方便。”行者笑道: “这里想是道士?”唐僧怒道:“观里才有道士,寺里只是和尚。”行者道: “你不济事,但是和尚,即与我们一般。常言道,既在佛会下,都是有缘人。你 且坐,等我进去看看。”好行者,按一按顶上金箍,束一束腰间裙子,执着铁棒, 径到大雄宝殿上,指着那三尊佛像道:“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,内里岂无感应? 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,今晚特来此处投宿,趁早与我报名! 假若不留我等,就一顿棍打碎金身,教你还现本相泥土!”这大圣正在前边发狠 捣叉子乱说,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,点了几枝香,来佛前炉里插,被行者咄的 一声,唬了一跌,爬起来看见脸,又是一跌,吓得滚滚蹡蹡,跑入方丈里报 道:“老爷,外面有个和尚来了!”那僧官道:“你这伙道人都少打!一行说教 他往前廊下去蹲,又报甚么!再说打二十!”道人说:“老爷,这个和尚,比那 个和尚不同,生得恶躁,没脊骨。”僧官道:“怎的模样?”道人道:“是个圆 眼睛,查耳朵,满面毛,雷公嘴。手执一根棍子,咬牙恨恨的,要寻人打哩。” 僧官道:“等我出去看。”他即开门,只见行者撞进来了,真个生得丑陋:七高 八低孤拐脸,两只黄眼睛,一个磕额头;獠牙往外生,就象属螃蟹的,肉在里面, 骨在外面。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门关了。 行者赶上,扑的打破门扇,道:“赶早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,老孙睡觉!” 僧官躲在房里,对道人说:“怪他生得丑么,原来是说大话,折作的这般嘴脸。 我这里连方丈、佛殿、钟鼓楼、两廊,共总也不上三百间,他却要一千间睡觉, 却打那里来?”道人说:“师父,我也是吓破胆的人了,凭你怎么答应他罢。” 那僧官战索索的高叫道:“那借宿的长老,我这小荒山不方便,不敢奉留,往别 处去宿罢。”行者将棍子变得盆来粗细,直壁壁的竖在天井里,道:“和尚,不 方便,你就搬出去!”僧官道:“我们从小儿住的寺,师公传与师父,师父传与 我辈,我辈要远继儿孙。他不知是那里勾当,冒冒实实的,教我们搬哩。”道人 说:“老爷,十分不尴尬,搬出去也罢,扛子打进门来了。”僧官道:“你莫胡 说!我们老少众大四五百名和尚,往那里搬?搬出去,却也没处住。”行者听见 道:“和尚,没处搬,便着一个出来打样棍!”老和尚叫:“道人你出去与我打 个样棍来。”那道人慌了道:“爷爷呀!那等个大扛子,教我去打样棍!”老和 尚道:“养军千日,用军一朝。你怎么不出去?”道人说:“那扛子莫说打来, 若倒下来,压也压个肉泥!”老和尚道:“也莫要说压,只道竖在天井里,夜晚 间走路,不记得啊,一头也撞个大窟窿!”道人说:“师父,你晓得这般重,却 教我出去打甚么样棍?”他自家里面转闹起来,行者听见道:“是也禁不得,假 若就一棍打杀一个,我师父又怪我行凶了。且等我另寻一个甚么打与你看看。” 忽抬头,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,却就举起棍来,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。 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,就吓得骨软筋麻,慌忙往床下拱,道人就往锅门里钻, 口中不住叫:“爷爷,棍重棍重!禁不得,方便方便!”行者道:“和尚,我不 打你。我问你:这寺里有多少和尚?”僧官战索索的道:“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 头,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。”行者道:“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点得齐齐 整整,穿了长衣服出去,把我那唐朝的师父接进来,就不打你了。”僧官道: “爷爷,若是不打,便抬也抬进来。”行者道:“趁早去!”僧官叫:“道人, 你莫说吓破了胆,就是吓破了心,便也去与我叫这些人来接唐僧老爷爷来。” 那道人没奈何,舍了性命,不敢撞门,从后边狗洞里钻将出去,径到正殿上, 东边打鼓,西边撞钟。钟鼓一齐响处,惊动了两廊大小僧众,上殿问道:“这早 还下晚哩,撞钟打鼓做甚?”道人说:“快换衣服,随老师父排班,出山门外迎 接唐朝来的老爷。”那众和尚,真个齐齐整整,摆班出门迎接。有的披了袈裟, 有的着了偏衫,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,十分穷的,没有长衣服,就把腰裙接起 两条披在身上。行者看见道:“和尚,你穿的是甚么衣服?”和尚见他丑恶,道: “爷爷,不要打,等我说。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,此间没有裁缝,是自家做的个 一裹穷。” 行者闻言暗笑,押着众僧,出山门下跪下。那僧官磕头高叫道:“唐老爷, 请方丈里坐。”八戒看见道:“师父老大不济事,你进去时,泪汪汪,嘴上挂得 油瓶。师兄怎么就有此獐智,教他们磕头来接?”三藏道:“你这个呆子,好不 晓礼!常言道,鬼也怕恶人哩。”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,甚是不过意,上前叫: “列位请起。”众僧叩头道:“老爷,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,不动扛子,就跪一 个月也罢。”唐僧叫:“悟空,莫要打他。”行者道:“不曾打。若打,这会已 打断了根矣。”那些和尚却才起身,牵马的牵马,挑担的挑担,抬着唐僧,驮着 八戒,挽着沙僧,一齐都进山门里去,却到后面方丈中,依叙坐下。 众僧却又礼拜,三藏道:“院主请起,再不必行礼,作践贫僧,我和你都是 佛门弟子。”僧官道:“老爷是上国钦差,小和尚有失迎接。今到荒山,奈何俗 眼不识尊仪,与老爷邂逅相逢。动问老爷,一路上是吃素?是吃荤?我们好去办 饭。”三藏道:“吃素。”僧官道:“徒弟,这个爷爷好的吃荤。”行者道: “我们也吃素,都是胎里素。”那和尚道:“爷爷呀,这等凶汉也吃素!”有一 个胆量大的和尚,近前又问:“老爷既然吃素,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?”八戒道: “小家子和尚!问甚么!一家煮上一石米。”那和尚都慌了,便去刷洗锅灶,各 房中安排茶饭,高掌明灯,调开桌椅,管待唐僧。 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,众僧收拾了家火。三藏称谢道:“老院主,打搅宝山 了。”僧官道:“不敢不敢,怠慢怠慢。”三藏道:“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?” 僧官道:“老爷不要忙,小和尚自有区处。”叫道人:“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 的?”道人说:“师父,有。”僧官吩咐道:“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,与唐老 爷喂马;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,打扫干净,铺设床帐,快请老爷安歇。” 那些道人听命,各各整顿齐备,却来请唐老爷安寝。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丈, 径至禅堂门首看处,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,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。行者见了, 唤那办草料的道人,将草料抬来,放在禅堂里面,拴下白马,教道人都出去。三 藏坐在中间,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,都伺候着,不敢侧离。三藏欠身道: “列位请回,贫僧好自在安寝也。”众僧决不敢退。僧官上前吩咐大众:“伏侍 老爷安置了再回。”三藏道:“即此就是安置了,都就请回。”众人却才敢散去 讫。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,只见明月当天,叫:“徒弟。”行者、八戒,沙僧都出 来侍立。因感这月清光皎洁,玉宇深沉,真是一轮高照,大地分明,对月怀归, 口占一首古风长篇。诗云: 皓魄当空宝镜悬,山河摇影十分全。琼楼玉宇清光满,冰鉴银盘爽气旋。 万里此时同皎洁,一年今夜最明鲜。浑如霜饼离沧海,却似冰轮挂碧天。 别馆寒窗孤客闷,山村野店老翁眠。乍临汉苑惊秋鬓,才到秦楼促晚奁。 庾亮有诗传晋史,袁宏不寐泛江船。光浮杯面寒无力,清映庭中健有仙。 处处窗轩吟白雪,家家院宇弄冰弦。今宵静玩来山寺,何日相同返故园?” 行者闻言,近前答曰:“师父啊,你只知月色光华,心怀故里,更不知月中 之意,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。月至三十日,阳魂之金散尽,阴魄之水盈轮,故纯 黑而无光,乃曰晦。此时与日相交,在晦朔两日之间,感阳光而有孕。至初三日 一阳现,初八日二阳生,魄中魂半,其平如绳,故曰上弦。至今十五日,三阳备 足,是以团圆,故曰望。至十六日一阴生,二十二日二阴生,此时魂中魄半,其 平如绳,故曰下弦。至三十日三阴备足,亦当晦。此乃先天采炼之意。我等若能 温养二八,九九成功,那时节,见佛容易,返故田亦易也。”诗曰: 前弦之后后弦前,药味平平气象全。采得归来炉里炼,志心功果即西天。 那长老听说,一时解悟,明彻真言,满心欢喜,称谢了悟空。沙僧在旁笑道: 师兄此言虽当,只说的是弦前属阳,弦后属阴,阴中阳半,得水之金;更不道: 水火相搀各有缘,全凭土母配如然。三家同会无争竞,水在长江月在天。 那长老闻得,亦开茅塞。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,说破无生即是仙。八戒上前 扯住长老道:师父,莫听乱讲,误了睡觉。这月啊: 缺之不久又团圆,似我生来不十全。吃饭嫌我肚子大,拿碗又说有粘涎。 他都伶俐修来福,我自痴愚积下缘。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,摆尾摇头直上 天! 三藏道:“也罢,徒弟们走路辛苦,先去睡下,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。” 行者道:“师父差了,你自幼出家,做了和尚,小时的经文,那本不熟?却又领 了唐王旨意,上西天见佛,求取大乘真典。如今功未完成,佛未得见,经未曾取, 你念的是那卷经儿?”三藏道:“我自出长安,朝朝跋涉,日日奔波,小时的经 文恐怕生了。幸今夜得闲,等我温习温习。”行者道:“既这等说,我们先去睡 也。”他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。长老掩上禅堂门,高剔银缸,铺开经本,默 默看念。正是那:楼头初鼓人烟静,野浦渔舟火灭时。毕竟不知那长老怎么样离 寺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却说三藏坐于宝林寺禅堂中,灯下念一会《梁皇水忏》,看一会《孔雀真经》, 只坐到三更时候,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,正欲起身去睡,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 响亮,淅零零刮阵狂风。那长老恐吹灭了灯,慌忙将偏衫袖子遮住,又见那灯或 明或暗,便觉有些心惊胆战。此时又困倦上来,伏在经案上盹睡,虽是合眼朦胧, 却还心中明白,耳内嘤嘤听着那窗外阴风飒飒。好风,真个那── 淅淅潇潇,飘飘荡荡。淅淅潇潇飞落叶,飘飘荡荡卷浮云。满天星斗皆昏昧, 遍地尘沙尽洒纷。一阵家猛,一阵家纯。纯时松竹敲清韵,猛处江湖波浪浑。刮 得那山鸟难栖声哽哽,海鱼不定跳喷喷。东西馆阁门窗脱,前后房廊神鬼瞋。佛 殿花瓶吹堕地,琉璃摇落慧灯昏。香炉尚倒香灰迸,烛架歪斜烛焰横。幢幡宝盖 都摇拆,钟鼓楼台撼动根。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,又闻得禅堂外,隐隐的叫一声:“师父!” 忽抬头梦中观看,门外站着一条汉子,浑身上下,水淋淋的,眼中垂泪,口里不 住叫:“师父,师父!”三藏欠身道:“你莫是魍魉妖魅,神怪邪魔,至夜深时 来此戏我?我却不是那贪欲贪嗔之类。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,奉东土大唐旨意, 上西天拜佛求经者。我手下有三个徒弟,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,扫怪除魔之壮士。 他若见了你,碎尸粉骨,化作微尘。此是我大慈悲之意,方便之心。你趁早儿潜 身远遁,莫上我的禅门来。”那人倚定禅堂道:“师父,我不是妖魔鬼怪,亦不 是魍魉邪神。”三藏道:“你既不是此类,却深夜来此何为?”那人道:“师父, 你舍眼看我一看。”长老果仔细定睛看处,呀!只见他── 头戴一顶冲天冠,腰束一条碧玉带,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,足踏一双云 头绣口无忧履,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珪。面如东岳长生帝,形似文昌开化君。 三藏见了,大惊失色,急躬身厉声高叫道:“是那一朝陛下?请坐。”用手 忙搀,扑了个空虚,回身坐定。再看处,还是那个人。长老便问:“陛下,你是 那里皇王?何邦帝主?想必是国土不宁,谗臣欺虐,半夜逃生至此。有何话说, 说与我听。”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,愁攒眉上诉前因,道:“师父啊,我家住 在正西,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。那厢有座城池,便是兴基之处。”三藏道:“叫 做甚么地名?”那人道:“不瞒师父说,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,改号乌鸡国。” 三藏道:“陛下这等惊慌,却因甚事至此?”那人道:“师父啊,我这里五年前, 天年干旱,草子不生,民皆饥死,甚是伤情。”三藏闻言,点头叹道:“陛下啊, 古人云,国正天心顺。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,既遭荒歉,怎么就躲离城郭?且去 开了仓库,赈济黎民;悔过前非,重兴今善,放赦了那枉法冤人。自然天心和合, 雨顺风调。”那人道:“我国中仓禀空虚,钱粮尽绝,文武两班停俸禄,寡人膳 食亦无荤。仿效禹王治水,与万民同受甘苦,沐浴斋戒,昼夜焚香祈祷。如此三 年,只干得河枯井涸。正都在危急之处,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,能呼风唤雨, 点石成金。先见我文武多官,后来见朕,当即请他登坛祈祷,果然有应,只见令 牌响处,顷刻间大雨滂沱。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,他说久旱不能润泽,又多下了 二寸。朕见他如此尚义,就与他八拜为交,以兄弟称之。”三藏道:“此陛下万 千之喜也。”那人道:“喜自何来?”三藏道:“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,若要雨 时,就教他下雨,若要金时,就教他点金。还有那些不足,却离了城阙来此?” 那人道:“朕与他同寝食者,只得二年。又遇着阳春天气,红杏夭桃,开花绽蕊, 家家士女,处处王孙,俱去游春赏玩。那时节,文武归衙,嫔妃转院。朕与那全 真携手缓步,至御花园里,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,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,井中 有万道金光。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,他陡起凶心,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,将 石板盖住井口,拥上泥土,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。可怜我啊,已死去三年,是一 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!” 唐僧见说是鬼,唬得筋力酥软,毛骨耸然。没奈何,只得将言又问他道: “陛下,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。既死三年,那文武多官,三宫皇后,遇三朝见驾 殿上,怎么就不寻你?”那人道:“师父啊,说起他的本事,果然世间罕有!自 从害了朕,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,就变做朕的模样,更无差别。现今占了我 的江山,暗侵了我的国土。他把我两班文武,四百朝官,三宫皇后,六院嫔妃, 尽属了他矣。”三藏道:“陛下,你忒也懦。”那人道:“何懦?”三藏道: “陛下,那怪倒有些神通,变作你的模样,侵占你的乾坤,文武不能识,后妃不 能晓,只有你死的明白。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,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?”那 人道:“他的神通广大,官吏情熟,都城隍常与他会酒,海龙王尽与他有亲,东 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,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。因此这般,我也无门投告。”三 藏道:“陛下,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,却来我阳世间作甚?”那人道:“师父 啊,我这一点冤魂,怎敢上你的门来?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、六丁六甲、五方揭 谛、四值功曹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,紧随鞍马。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,把我送 将进来,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,着我来拜谒师父。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,是 齐天大圣,极能斩怪降魔。今来志心拜恳,千乞到我国中,拿住妖魔,辨明邪正, 朕当结草衔环,报酬师恩也!”三藏道:“陛下,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去除却 那妖怪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,正是!”三藏道:“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,但说 降妖捉怪,正合他宜。陛下啊,虽是着他拿怪,但恐理上难行。”那人道:“怎 么难行?”三藏道:“那怪既神通广大,变得与你相同,满朝文武,一个个言和 心顺;三宫妃嫔,一个个意合情投。我徒弟纵有手段,决不敢轻动干戈。倘被多 官拿住,说我们欺邦灭国,问一款大逆之罪,困陷城中,却不是画虎刻鹄也?” 那人道:“我朝中还有人哩。”三藏道:“却好,却好!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, 发付何处镇守去了?”那人道:“不是。我本宫有个太子,是我亲生的储君。” 三藏道:“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?”那人道:“不曾,他只在金銮殿上,五凤 楼中,或与学士讲书,或共全真登位。自此三年,禁太子不入皇宫,不能彀与娘 娘相见。”三藏道:“此是何故?”那人道:“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,只恐他母 子相见,闲中论出长短,怕走了消息。故此两不会面,他得永住常存也。”三藏 道:“你的灾屯,想应天付,却与我相类。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,我母被水贼 欺占,经三个月,分娩了我。我在水中逃了性命,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。记得 我幼年无父母,此间那太子失双亲,惭惶不已!”又问道:“你纵有太子在朝, 我怎的与他相见?”那人道:“如何不得见?”三藏道:“他被妖魔拘辖,连一 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,我一个和尚,欲见何由?”那人道:“他明早出朝来也。” 三藏问:“出朝作甚?”那人道:“明日早朝,领三千人马,架鹰犬出城采猎, 师父断得与他相见。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,他便信了。”三藏道:“他本是 肉眼凡胎,被妖魔哄在殿上,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?他怎肯信我的言语?”那 人道:“既恐他不信,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。”三藏问:“是何物件?”那人 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珪放下道:“此物可以为记。”三藏道:“此物何如?”那 人道:“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,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。他到宫中,说那求雨的 全真拐了此珪去了,自此三年,还没此物。我太子若看见,他睹物思人,此仇必 报。”三藏道:“也罢,等我留下,着徒弟与你处置。却在那里等么?”那人道: “我也不敢等。我这去,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,把我送进皇宫内院,托一 梦与我那正宫皇后,教他母子们合意,你师徒们同心。”三藏点头应承道:“你 去罢。” 那冤魂叩头拜别,举步相送,不知怎么踢了脚,跌了一个筋斗,把三藏惊醒, 却原来是南柯一梦,慌得对着那盏昏灯,连忙叫:“徒弟!徒弟!”八戒醒来道: “甚么土地土地?当时我做好汉,专一吃人度日,受用腥膻,其实快活,偏你出 家,教我们保护你跑路!原说只做和尚,如今拿做奴才,日间挑包袱牵马,夜间 提尿瓶务脚!这早晚不睡,又叫徒弟作甚?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刚才伏在案上 打盹,做了一个怪梦。”行者跳将起来道:“师父,梦从想中来。你未曾上山, 先怕妖怪,又愁雷音路远,不能得到,思念长安,不知何日回程,所以心多梦多。 似老孙一点真心,专要西方见佛,更无一个梦儿到我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这 桩梦,不是思乡之梦。才然合眼,见一阵狂风过处,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,自言 是乌鸡国王,浑身水湿,满眼泪垂。”这等这等,如此如此,将那梦中话一一的 说与行者。行者笑道:“不消说了,他来托梦与你,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。 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,等我与他辨个真假。想那妖魔,棍到处立要成功。” 三藏道:“徒弟,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。”行者道:“怕他甚么广大!早知老孙 到,教他即走无方!”三藏道:“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记。”八戒答道: “师父莫要胡缠,做个梦便罢了,怎么只管当真?”沙僧道:“不信直中直,须 防仁不仁。我们打起火,开了门,看看如何便是。”行者果然开门,一齐看处, 只见星月光中,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。八戒近前拿起道:“哥哥,这 是甚么东西?”行者道:“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贝,名唤玉珪。师父啊,既有此 物,想此事是真。明日拿妖,全都在老孙身上,只是要你三桩儿造化低哩。”八 戒道:“好好好!做个梦罢了,又告诵他。他那些儿不会作弄人哩?就教你三桩 儿造化低。”三藏回入里面道:“是那三桩?”行者道:“明日要你顶缸、受气、 遭瘟。”八戒笑道:一桩儿也是难的,三桩儿却怎么耽得?”唐僧是个聪明的长 老,便问:“徒弟啊,此三事如何讲?”行者道:“也不消讲,等我先与你二件 物。” 好大圣,拔了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叫声:“变!”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, 把白玉珪放在内盛着,道:“师父,你将此物捧在手中,到天晓时,穿上锦襕 袈裟,去正殿坐着念经,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。端的是个妖怪,就打杀他,也在 此间立个功绩。假若不是,且休撞祸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,正是!”行者道: “那太子不出城便罢,若真个应梦出城来,我定引他来见你。”三藏道:“见了 我如何迎答?”行者道:“来到时,我先报知,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,等我变作 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,钻在匣儿里,你连我捧在手中。那太子进了寺来,必然拜 佛,你尽他怎的下拜,只是不睬他。他见你不动身,一定教拿你,你凭他拿下去, 打也由他,绑也由他,杀也由他。”三藏道:“呀!他的军令大,真个杀了我, 怎么好?”行者道:“没事,有我哩,若到那紧关处,我自然护你。他若问时, 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。他道有甚宝贝?你却把锦蝠袈裟对 他说一遍,说道:‘此是三等宝贝,还有头一等、第二等的好物哩’。但问处, 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,上知五百年,下知五百年,中知五百年,共一千五百年 过去未来之事,俱尽晓得,却把老孙放出来。我将那梦中话告诵那太子,他若肯 信,就去拿了那妖魔,一则与他父王报仇,二来我们立个名节。他若不信,再将 白玉珪拿与他看。只恐他年幼,还不认得哩。”三藏闻言大喜道:“徒弟啊,此 计绝妙!但说这宝贝,一个叫做锦襕袈裟,一个叫做白玉珪,你变的宝贝却叫 做甚名?”行者道:“就叫做立帝货罢。”三藏依言记在心上。师徒们一夜那曾 得睡。盼到天明,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,喷气吹散满天星。 不多时,东方发白。行者又吩咐了八戒、沙僧,教他两个:“不可搅扰僧人, 出来乱走。待我成功之后,共汝等同行。”才别了唐僧,打了唿哨,一筋斗跳在 空中,睁火眼平西看处,果见有一座城池。你道怎么就看见了?当时说那城池离 寺只有四十里,故此凭高就望见了。行者近前仔细看处,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, 妖风怨气纷纷。行者在空中赞叹道:── 若是真王登宝座,自有祥光五色云。只因妖怪侵龙位,腾腾黑气锁金门。 行者正然感叹,忽听得炮声响亮,又只见东门开处,闪出一路人马,真个是 采猎之军,果然势勇,但见── 晓出禁城东,分围浅草中。彩旗开映日,白马骤迎风。鼍鼓冬冬擂,标枪对 对冲。架鹰军猛烈,牵犬将骁雄。火炮连天振,粘竿映日红。人人支弩箭,个个 挎雕弓。张网山坡下,铺绳小径中。一声惊霹雳,千骑拥貔熊。狡兔身难保,乖 獐智亦穷。狐狸该命尽,麋鹿丧当终。山雉难飞脱,野鸡怎避凶?他都要捡占山 场擒猛兽,摧残林木射飞虫。 那些人出得城来,散步东郊,不多时,有二十里向高田地,又只见中军营里, 有小小的一个将军,顶着盔,贯着甲,果肚花,十八札,手执青锋宝剑,坐下黄 骠马,腰带满弦弓,真个是── 隐隐君王象,昂昂帝主容。规模非小辈,行动显真龙。 行者在空暗喜道:“不须说,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。等我戏他一戏。”好 大圣,按落云头,撞入军中太子马前,摇身一变,变作一个白兔儿,只在太子马 前乱跑。太子看见,正合欢心,拈起箭,拽满弓,一箭正中了那兔儿。原来是那 大圣故意教他中了,却眼乖手疾,一把接住那箭头,把箭翎花落在前边,丢开脚 步跑了。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,兜开马,独自争先来赶。不知马行的快,行者如 风;马行的迟,行者慢走,只在他面前不远。看他一程一程,将太子哄到宝林寺 山门之下,行者现了本身,不见兔儿,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。径撞进去,见唐 僧道:“师父,来了,来了!”却又一变,变做二寸长短的小和尚儿,钻在红匣 之内。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,不见了白兔,只见门槛上插住一枝雕翎箭。太子大 惊失色道:“怪哉,怪哉!分明我箭中了玉兔,玉兔怎么不见,只见箭在此间! 想是年多日久,成了精魅也。”拔了箭,抬头看处,山门上有五个大字,写着 “敕建宝林寺”。太子道:“我知之矣。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銮殿上差官赍 些金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像,不期今日到此。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,又得浮生 半日闲,我且进去走走。” 那太子跳下马来,正要进去,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三千人马赶上,簇簇拥拥, 都入山门里面。慌得那本寺众僧,都来叩头拜接,接入正殿中间,参拜佛像。却 才举目观瞻,又欲游廊玩景,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。太子大怒道:“这个和 尚无礼!我今半朝銮驾进山,虽无旨意知会,不当远接,此时军马临门,也该起 身,怎么还坐着不动?”教:“拿下来!”说声“拿”字,两边校尉,一齐下手, 把唐僧抓将下来,急理绳索便捆。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,教道:“护法诸天、 六丁六甲,我今设法降妖,这太子不能知识,将绳要捆我师父,汝等即早护持, 若真捆了,汝等都该有罪!”那大圣暗中吩咐,谁敢不遵,却将三藏护持定了。 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,好似一壁墙挡住,难拢其身。那太子道:“你是那方 来的,使这般隐身法欺我!”三藏上前施礼道:“贫僧无隐身法,乃是东土唐僧, 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。”太子道:“你那东土虽是中原,其穷无比,有 甚宝贝,你说来我听。”三藏道:“我身上穿的这袈裟,是第三样宝贝。还有第 一等、第二等更好的物哩!”太子道:“你那衣服,半边苫身,半边露臂,能值 多少物,敢称宝贝!”三藏道:这袈裟虽不全体,有诗几句,诗曰: 佛衣偏袒不须论,内隐真如脱世尘。万线千针成正果,九珠八宝合元神。 仙娥圣女恭修制,遗赐禅僧静垢身。见驾不迎犹自可,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! 太子闻言,心中大怒道:“这泼和尚胡说!你那半片衣,凭着你口能舌便, 夸好夸强。我的父冤从何未报,你说来我听。”三藏进前一步,合掌问道:“殿 下,为人生在天地之间,能有几恩?”太子道:“有四恩。”三藏道:“那四恩?” 太子道:“感天地盖载之恩,日月照临之恩,国王水土之恩,父母养育之恩。” 三藏笑曰:“殿下言之有失,人只有天地盖载,日月照临,国王水土,那得个父 母养育来?”太子怒道:“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发逆君之徒!人不得父母养育, 身从何来?”三藏道:“殿下,贫僧不知。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,叫做立帝 货,他上知五百年,中知五百年,下知五百年,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, 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,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。” 太子闻说,教:“拿来我看。”三藏扯开匣盖儿,那行者跳将出来,<矢犮> 呀<矢犮>的,两边乱走。太子道:“这星星小人儿,能知甚事?”行者闻言嫌小, 却就使个神通,把腰伸一伸,就长了有三尺四五寸。众军士吃惊道:“若是这般 快长,不消几日,就撑破天也。”行者长到原身,就不长了。太子才问道:“立 帝货,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,你却有龟作卜?有蓍作筮?凭书句断人 祸福?”行者道:“我一毫不用,只是全凭三寸舌,万事尽皆知。”太子道: “这厮又是胡说。自古以来,《周易》之书,极其玄妙,断尽天下吉凶,使人知 所趋避,故龟所以卜,蓍所以筮。听汝之言,凭据何理,妄言祸福,扇惑人心!” 行者道:“殿下且莫忙,等我说与你听。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,你那里五年前, 年程荒旱,万民遭苦,你家皇帝共臣子,秉心祈祷。正无点雨之时,钟南山来了 一个道士,他善呼风唤雨,点石为金。君王忒也爱小,就与他拜为兄弟。这桩事 有么?”太子道:“有,有,有!你再说说。”行者道:“后三年不见全真,称 孤的却是谁?”太子道:“果是有个全真,父王与他拜为兄弟,食则同食,寝则 同寝。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,被他一阵神风,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,摄回钟 南山去了,至今父王还思慕他。因不见他,遂无心赏玩,把花园紧闭了,已三年 矣。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?”行者闻言,哂笑不绝。太子再问不答,只是哂笑。 太子怒道:“这厮当言不言,如何这等哂笑?”行者又道:“还有许多话哩!奈 何左右人众,不是说处。”太子见他言语有因,将袍袖一展,教军士且退。那驾 上官将,急传令,将三千人马,都出门外住札。此时殿上无人,太子坐在上面, 长老立在前边,左手旁立着行者。本寺诸僧皆退,行者才正色上前道:“殿下, 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,见坐位的,是那祈雨之全真。”太子道:“胡说,胡 说!我父自全真去后,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照依你说,就不是我父王了。还是 我年孺,容得你。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,拿了去,碎尸万段!”把行者咄的喝 下来。行者对唐僧道:“何如?我说他不信,果然,果然!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 他,倒换关文,往西方去罢。”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。行者接过来,将身一 抖,那匣儿卒不见了,原是他毫毛变的,被他收上身去。却将白玉珪双手捧上, 献与太子。 太子见了道:“好和尚,好和尚!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,来骗了我家的宝贝, 如今又妆做和尚来进献!”叫:“拿了!”一声传令,把长老唬得慌忙指着行者 道:“你这弼马温!专撞空头祸,带累我哩!”行者近前一齐拦住道:“休嚷! 莫走了风!我不叫做立帝货,还有真名哩。”太子怒道:“你上来!我问你个真 名字,好送法司定罪!”行者道:“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,名唤悟空孙行者,因 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,昨宵到此觅宿。我师父夜读经卷,至三更时分得一梦,梦 见你父王道,他被那全真欺害,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,全真变作他的模样。 满朝官不能知,你年幼亦无分晓,禁你入宫,关了花园,大端怕漏了消息。你父 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,我恐不是妖邪,自空中看了,果然是个妖精。正要动手拿 他,不期你出城打猎。你箭中的玉兔,就是老孙。老孙把你引到寺里,见师父, 诉此衷肠,句句是实。你既然认得白玉圭,怎么不念鞠养恩情,替亲报仇?”那 太子闻言,心中惨慽,暗自伤愁道:“若不信此言语,他却有三分儿真实;若 信了,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?”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,三思忍耐口问心。行者 见他疑惑不定,又上前道:“殿下不必心疑,请殿下驾回本国,问你国母娘娘一 声,看他夫妻恩爱之情,比三年前如何。只此一问,便知真假矣。”那太子回心 道:“正是。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。”他跳起身,笼了玉圭就走。行者扯住道: “你这些人马都回,却不走漏消息,我难成功?但要你单人独马进城,不可扬名 卖弄,莫入正阳门,须从后宰门进去。到宫中见你母亲,切休高声大气,须是悄 语低言。恐那怪神通广大,一时走了消息,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也。”太子谨遵 教命,出山门吩咐将官:“稳在此紥营,不得移动。我有一事,待我去了就来一 同进城。”看他:指挥号令屯军士,上马如飞即转城。这一去,不知见了娘娘, 有何话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逢君只说受生因,便作如来会上人。一念静观尘世佛,十方同看降威神。 欲知今日真明主,须问当年嫡母身。别有世间曾未见,一行一步一花新。 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,自别大圣,不多时回至城中,果然不奔朝门,不敢报 传宣诏,径至后宰门首,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。见太子来,不敢阻滞,让他进 去了。好太子,夹一夹马,撞入里面,忽至锦香亭下,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 亭上,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,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。你道他流泪怎的?原来 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,记得一半,含糊了一半,沉沉思想。这太子下马,跪于亭 下,叫:“母亲!”那娘娘强整欢容,叫声:“孩儿,喜呀,喜呀!这二三年在 前殿与你父王开讲,不得相见,我甚思量,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?诚万千之 喜,诚万千之喜!孩儿,你怎么声音悲惨?你父王年纪高迈,有一日龙归碧海, 凤返丹霄,你就传了帝位,还有甚么不悦?”太子叩头道:“母亲,我问你:即 位登龙是那个?称孤道寡果何人?”娘娘闻言道:“这孩儿发风了!做皇帝的是 你父王,你问怎的?”太子叩头道:“万望母亲敕子无罪,敢问;不敕,不敢问。” 娘娘道:“子母家有何罪?敕你,敕你,快快说来。”太子道:“母亲,我问你 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,如何?”娘娘见说,魂飘魄散,急下亭 抱起,紧搂在怀,眼中滴泪道:“孩儿!我与你久不相见,怎么今日来宫问此?” 太子发怒道:“母亲有话早说,不说时,且误了大事。”娘娘才喝退左右,泪眼 低声道:“这桩事,孩儿不问,我到九泉之下,也不得明白。既问时,听我说: 三载之前温又暖,三年之后冷如冰。枕边切切将言问,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!” 太子闻言,撒手脱身,攀鞍上马。那娘娘一把扯住道:“孩儿,你有甚事, 话不终就走?”太子跪在面前道:“母亲,不敢说!今日早期,蒙钦差架鹰逐犬, 出城打猎,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,有大徒弟乃孙行者,极善降妖。原来 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,这全真假变父王,侵了龙位。今夜三更,父王 托梦,请他到城捉怪。孩儿不敢尽信,特来问母,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,必然是 个妖精。”那娘娘道:“儿啊,外人之言,你怎么就信为实?”太子道:“儿还 不敢认实,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。”娘娘问是何物,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, 递与娘娘。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,止不住泪如泉涌,叫声:“主公!你怎 么死去三年,不来见我,却先见圣僧,后来见我?”太子道:“母亲,这话是怎 的说?”娘娘道:“儿啊,我四更时分,也做了一梦,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,站 在我跟前,亲说他死了,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,救他前身。记便记得是这 等言语,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,正在这里狐疑,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,又将宝 贝拿出。我且收下,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。果然扫荡妖氛,辨明邪正,庶报 你父王养育之恩也。” 太子急忙上马,出后宰门,躲离城池,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,含悲顿首复 唐僧。不多时,出了城门,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。众军士接着太子,又见红轮 将坠。太子传令,不许军士乱动,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,整束衣冠,拜请行者。 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,那太子双膝跪下道:“师父,我来了。”行者 上前搀住道:“请起,你到城中,可曾问谁么?”太子道:“问母亲来。”将前 言尽说了一遍。行者微微笑道:“若是那般冷啊,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。 不打紧,不打紧!等我老孙与你扫荡。却只是今日晚了,不好行事。你先回去, 待明早我来。”太子跪地叩拜道:“师父,我只在此伺候,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 罢。”行者道:“不好,不好!若是与你一同入城,那怪物生疑,不说是我撞着 你,却说是你请老孙,却不惹他反怪你也?”太子道:“我如今进城,他也怪我。” 行者道:“怪你怎么?”太子道:“我自早朝蒙差,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,今 一日更无一件野物,怎么见驾?若问我个不才之罪,监陷羑里,你明日进城,却 将何倚?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。”行者道:“这甚打紧!你肯早说时,却 不寻下些等你?” 好大圣!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,显个手段,将身一纵,跳在云端里,捻着诀, 念一声“唵蓝净法界”的真言,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:“大圣,呼唤 小神,有何使令?”行者道:“老孙保护唐僧到此,欲拿邪魔,奈何那太子打猎 无物,不敢回朝。问汝等讨个人情,快将獐犭巴鹿兔,走兽飞禽,各寻些来,打 发他回去。”山神土地闻言,敢不承命?又问各要几何。大圣道:“不拘多少, 取些来便罢。”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,刮一阵聚兽阴风,捉了些野鸡山雉,角鹿 肥獐,狐獾狢兔,虎豹狼虫,共有百千余只,献与行者。行者道:“老孙不要, 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,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,教那些人不纵鹰犬,拿回城去, 算了汝等之功。”众神依言,散了阴风,摆在左右。行者才按云头,对太子道: “殿下请回,路上已有物了,你自收去。”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,如何不 信,只得叩头拜别,出山门传了令,教军士们回城。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, 军士们不放鹰犬,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,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,怎知是老孙 的神功?你听凯歌声唱,一拥回城。 这行者保护了三藏,那本寺中的和尚,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,怎不恭敬? 却又安排斋供,管待了唐僧,依然还歇在禅堂里。将近有一更时分,行者心中有 事,急睡不着。他一毂辘爬起来,到唐僧床前叫:“师父。”此时长老还未睡哩, 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,推睡不应。行者摸着他的光头,乱摇道:“师父怎睡 着了?”唐僧怒道:“这个顽皮!这早晚还不睡,吆喝甚么?”行者道:“师父, 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。”长老道:“甚么事?”行者道:“我日间与那太子 夸口,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,比海还深,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,伸了手去就 拿将转来,却也睡不着,想起来,有些难哩。”唐僧道:“你说难,便就不拿了 罢。”行者道:“拿是还要拿,只是理上不顺。”唐僧道:“这猴头乱说!妖精 夺了人君位,怎么叫做理上不顺!”行者道:“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,打坐参 禅,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?常言道,拿贼拿赃。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,又不曾走 了马脚,漏了风声。他与三宫妃后同眠,又和两班文武共乐,我老孙就有本事拿 住他,也不好定个罪名。”唐僧道:“怎么不好定罪?”行者道:“他就是个没 嘴的葫芦,也与你滚上几滚。他敢道:我是乌鸡国王,有甚逆天之事,你来拿我? 将甚执照与他折辩?”唐僧道:“凭你怎生裁处?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的计已成 了,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,有些儿护短。”唐僧道:“我怎么护短?”行者道: “八戒生得夯,你有些儿偏向他。”唐僧道:“我怎么向他?”行者道:“你若 不向他啊,且如今把胆放大些,与沙僧只在这里。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 鸡国城中,寻着御花园,打开琉璃井,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,包在我们包袱里。 明日进城,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,见了那怪,掣棍子就打。他但有言语,就将骨 榇与他看,说你杀的是这个人!却教太子上来哭父,皇后出来认夫,文武多官见 主,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。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。”唐僧闻言暗喜道:“只 怕八戒不肯去。”行者笑道:“如何?我说你护短,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?你只 像我叫你时不答应,半个时辰便了!我这去,但凭三寸不烂之舌,莫说是猪八戒, 就是猪九戒,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。”唐僧道:“也罢,随你去叫他。” 行者离了师父,径到八戒床边,叫:“八戒!八戒!”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 人,丢倒头只情打呼,那里叫得醒?行者揪着耳朵,抓着鬃,把他一拉,拉起来, 叫声“八戒。”那呆子还打掕挣,行者又叫一声,呆子道:“睡了罢,莫顽! 明日要走路哩!”行者道:“不是顽,有一桩买卖,我和你做去。”八戒道: “什么买卖?”行者道:“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?”八戒道:“我不曾见面, 不曾听见说甚么。”行者说:“那太子告诵我说,那妖精有件宝贝,万夫不当之 勇。我们明日进朝,不免与他争敌,倘那怪执了宝贝,降倒我们,却不反成不美, 我想着打人不过,不如先下手。我和你去偷他的来,却不是好?”八戒道:“哥 哥,你哄我去做贼哩。这个买卖,我也去得,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,我也与你讲 个明白:偷了宝贝,降了妖精,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,我就要了。” 行者道:“你要作甚?”八戒道:“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,人面前化得出斋来, 老猪身子又夯,言语又粗,不能念经,若到那无济无生处,可好换斋吃么!”行 者道:“老孙只要图名,那里图甚宝贝,就与你罢便了。”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, 他就满心欢喜,一毂辘爬将起来,套上衣服,就和行者走路。这正是清酒红人面, 黄金动道心。两个密密的开了门,躲离三藏,纵祥光,径奔那城。 不多时到了,按落云头,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。行者道:“兄弟,二更时分 了。”八戒道:“正好!正好!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。”二人不奔正阳门,径 到后宰门首,只听得梆铃声响。行者道:“兄弟,前后门皆紧急,如何得入?” 八戒道:“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?瞒墙跳过便罢。”行者依言,将身一纵,跳 上里罗城墙,八戒也跳上去。二人潜入里面,找着门路,径寻那御花园。正行时, 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,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,映着那星月光辉,乃是御 花园。行者近前看了,有几重封皮,公然将锁门锈住了,即命八戒动手。那呆子 掣铁钯,尽力一筑,把门筑得粉碎。行者先举步叉入,忍不住跳将起来,大呼 小叫,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:“哥呀,害杀我也!那见做贼的乱嚷,似这般吆喝! 惊醒了人,把我们拿住,送入官司,就不该死罪,也要解回原籍充军。”行者道: “兄弟啊,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,你看这── 彩画雕栏狼狈,宝妆亭阁尚歪。莎汀蓼岸尽尘埋,芍药荼褵俱败。茉莉玫瑰 香暗,牡丹百合空开。芙蓉木槿草垓垓,异卉奇葩壅坏。 巧石山峰俱倒,池塘水涸鱼衰。青松紫竹似干柴,满路茸茸蒿艾。丹桂碧桃 枝损,海榴棠棣根歪。桥头曲径有苍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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