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十一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诗曰: 百岁光阴似水流,一生事业等浮沤。 昨朝面上桃花色,今日头边雪片浮。 白蚁阵残方是幻,子规声切想回头。古来阴骘能延寿,善不求怜天自周。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、朱太尉,自脱了冤家债主,前进多时,却来到“六 道轮回”之所,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,受箓的腰挂金鱼,僧尼道俗,走兽飞禽, 魑魅魍魉,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,各进其道。唐王问曰:“此意何如?”判官 道:“陛下明心见性,是必记了,传与阳间人知。这唤做六道轮回:行善的升化 仙道,尽忠的超生贵道,行孝的再生福道,公平的还生人道,积德的转生富道, 恶毒的沉沦鬼道。”唐王听说,点头叹曰: 善哉真善哉,作善果无灾!善心常切切,善道大开开。 莫教兴恶念,是必少刁乖。休言不报应,神鬼有安排。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,拜呼唐王道:“陛下呵,此间乃出头之处, 小判告回,着朱太尉再送一程。”唐王谢道:“有劳先生远踄。”判官道:“陛 下到阳间,千万做个水陆大会,超度那无主的冤魂,切勿忘了。若是阴司里无报 怨之声,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。凡百不善之处,俱可一一改过,普谕世人为善, 管教你后代绵长,江山永固。”唐王一一准奏,辞了崔判官,随着朱太尉,同入 门来。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,鞍韂齐备,急请唐王上马,太尉左右扶持。 马行如箭,早到了渭水河边,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。唐 王见了心喜,兜马贪看不舍,太尉道:“陛下,趱动些,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。” 那唐王只管贪看,不肯前行,被太尉撮着脚,高呼道:“还不走,等甚!”扑的 一声,望那渭河推下马去,却就脱了阴司,径回阳世。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、秦叔宝、胡敬德、段志贤、马三宝、程咬金、 高士廉、李世勣、房玄龄、杜如晦、萧瑀、傅奕、张道源、张士衡、王珪等两 班文武,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、嫔妃、宫娥、侍长,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。 一壁厢议传哀诏,要晓谕天下,欲扶太子登基。时有魏征在旁道:“列位且住, 不可,不可!假若惊动州县,恐生不测。且再按候一日,我主必还魂也。”下边 闪上许敬宗道:“魏丞相言之甚谬。自古云泼水难收,人逝不返,你怎么还说这 等虚言,惑乱人心,是何道理!”魏征道:“不瞒许先生说,下官自幼得授仙术, 推算最明,管取陛下不死。”正讲处,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:“渰淹杀我耶! 渰杀我耶!”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,皇后嫔妃胆战。一个个── 面如秋后黄桑叶,腰似春前嫩柳条。储君脚软,难扶丧杖尽哀仪;侍长魂飞, 怎戴梁冠遵孝礼?嫔妃打跌,彩女欹斜。嫔妃打跌,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;彩女 欹斜,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。众臣悚惧,骨软筋麻。战战兢兢,痴痴痖痖。把一 座白虎殿却象断梁桥,闹丧台就如倒塌寺。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,那个敢近灵扶柩。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,理烈的魏丞 相,有胆量的秦琼,忒猛撞的敬德,上前来扶着棺材,叫道:“陛下有甚么放不 下心处,说与我等,不要弄鬼,惊骇了眷族。”魏征道:“不是弄鬼,此乃陛下 还魂也。快取器械来!”打开棺盖,果见太宗坐在里面,还叫“淹死我了!是谁 救捞?”茂功等上前扶起道:“陛下苏醒莫怕,臣等都在此护驾哩。”唐王方才 开眼道:“朕适才好苦,躲过阴司恶鬼难,又遭水面丧身灾。”众臣道:“陛下 宽心勿惧,有甚水灾来?”唐王道:“朕骑着马,正行至渭水河边,见双头鱼戏, 被朱太尉欺心,将朕推下马来,跌落河中,几乎淹死。”魏征道:“陛下鬼气尚 未解。”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,又安排粥膳。连服一二次,方才反本还原, 知得人事。一计唐王死去,已三昼夜,复回阳间为君。诗曰: 万古江山几变更,历来数代败和成。周秦汉晋多奇事,谁似唐王死复生? 当日天色已晚,众臣请王归寝,各各散讫。次早,脱却孝衣,换了彩服,一 个个红袍乌帽,一个个紫绶金章,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。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,连进了数次粥汤,被众臣扶入寝室,一夜稳 睡,保养精神,直至天明方起,抖擞威仪,你看他怎生打扮── 戴一顶冲天冠,穿一领赭黄袍。系一条蓝田碧玉带,踏一对创业无忧履。貌 堂堂,赛过当朝;威烈烈,重兴今日。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,起死回生的李 陛下! 唐王上金銮宝殿,聚集两班文武,山呼已毕,依品分班。只听得传旨道: “有事出班来奏,无事退朝。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、魏征、王珪、杜如晦、房玄 龄、袁天罡、李淳风、许敬宗等,西厢闪过殷开山、刘洪基、马三宝、段志贤、 程咬金、秦叔宝、胡敬德、薛仁贵等,一齐上前,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:“陛 下前朝一梦,如何许久方觉?”太宗道:“日前接得魏征书,朕觉神魂出殿,只 见羽林军请朕出猎。正行时,人马无踪,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。正难解 处,见一人乌帽皂袍,乃是判官崔珏,喝退先兄弟,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。正看 时,又见青衣者,执幢幡,引朕入内,到森罗殿上,与十代阎王叙坐。他说那泾 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,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。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,急命取 生死文簿,检看我的阳寿。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,阎王看了道,寡人有三十三年 天禄,才过得一十三年,还该我二十年阳寿,即着朱太尉、崔判官、送朕回来。 朕与十王作别,允了送他瓜果谢恩。自出了森罗殿,见那阴司里,不忠不孝、非 礼非义、作践五谷、明欺暗骗、大斗小秤、奸盗诈伪、邪欺罔之徒,受那些磨 烧舂锉之苦,煎熬吊剥之刑,有千千万万,看之不足。又过着枉死城中,有无数 的冤魂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草贼,七十二处叛寇的魂灵,挡住了朕之来路。 幸亏崔判官作保,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,买转鬼魂,方得前行。崔判官教 朕回阳世,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,超度那无主的孤魂,将此言叮咛分别。出了那 六道轮回之下,有朱太尉请朕上马,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,我看见那水面上有 双头鱼戏。正欢喜处,他将我撮着脚,推下水中,朕方得还魂也。”众臣闻此言, 无不称贺,遂此编行传报,天下各府县官员,上表称庆不题。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,又查狱中重犯。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,查 有四百余名呈上。太宗放赦回家,拜辞父母兄弟,托产与亲戚子侄,明年今日赴 曹,仍领应得之罪。众犯谢恩而退。又出恤孤榜文,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 人,出旨配军。自此,内外俱善,有诗为证,诗曰: 大国唐王恩德洪,道过尧舜万民丰。死囚四百皆离狱,怨女三千放出宫。 天下多官称上寿,朝中众宰贺元龙。善心一念天应佑,福荫应传十七宗。 太宗既放宫女、出死囚已毕,又出御制榜文,遍传天下。榜曰: 乾坤浩大,日月照鉴分明;宇宙宽洪,天地不容奸党。使心用术,果报只在 今生;善布浅求,获福休言后世。千般巧计,不如本分为人;万种强徒,怎似随 缘节俭。心行慈善,何须努力看经?意欲损人,空读如来一藏! 自此时,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。一壁厢又出招贤榜,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 去;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,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,访相良还债。榜 张数日,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,本是均州人,姓刘名全,家有万贯之资。只因 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,刘全骂了他几句,说他不遵妇道,擅出闺门。李氏 忍气不过,自缢而死。撇下一双儿女年幼,昼夜悲啼。刘全又不忍见,无奈,遂 舍了性命,弃了家缘,撇了儿女,情愿以死进瓜,将皇榜揭了,来见唐王。王传 旨意,教他去金亭馆里,头顶一对南瓜,袖带黄钱,口噙药物。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,一点魂灵,顶着瓜果,早到鬼门关上。把门的鬼使喝道: “你是甚人,敢来此处?”刘全道:“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,特进瓜果与十代 阎王受用的。”那鬼使欣然接引。刘全径至森罗宝殿,见了阎王,将瓜果进上道: “奉唐王旨意,远进瓜果,以谢十王宽宥之恩。”阎王大喜道:“好一个有信有 德的太宗皇帝!”遂此收了瓜果。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,那方人氏,刘全道: “小人是均州城民籍,姓刘名全。因妻李氏缢死,撇下儿女无人看管,小人情愿 舍家弃子,捐躯报国,特与我王进贡瓜果,谢众大王厚恩。”十王闻言,即命查 勘刘全妻李氏。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,与刘全夫妻相会。诉罢前言,回谢十 王恩宥,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,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,急差鬼使送回。鬼 使启上道:“李翠莲归阴日久,尸首无存,魂将何附?”阎王道:“唐御妹李玉 英,今该促死。你可借他尸首,教他还魂去也。”那鬼使领命,即将刘全夫妻二 人还魂。带定出了阴司,那阴风绕绕,径到了长安大国,将刘全的魂灵,推入金 亭馆里。将翠莲的灵魂,带进皇宫内院。只见那玉英宫主,正在花阴下,徐步绿 苔而行,被鬼使扑个满怀,推倒在地,活捉了他魂,却将翠莲的魂灵,推入玉英 身内。鬼使回转阴司不题。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,见玉英跌死,急走金銮殿,报与三宫皇后道:“宫 主娘娘跌死也!”皇后大惊,随报太宗,太宗闻言点头叹曰:“此事信有之也。 朕曾问十代阎君:‘老幼安乎?”他道:‘俱安,但恐御妹寿促。’果中其言。” 合宫人都来悲切,尽到花阴下看时,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。唐王道:“莫哭,莫 哭!休惊了他。”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,叫道:“御妹苏醒苏醒。”那宫主忽 的翻身,叫:“丈夫慢行,等我一等!”太宗道:“御妹,是我等在此。”宫主 抬头睁眼观看道:“你是谁人,敢来扯我?”太宗道:“是你皇兄、皇嫂。”宫 主道:“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、皇嫂!我娘家姓李,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,我丈 夫姓刘名全,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。因为我三个月前,拔金钗在门首斋僧,我丈 夫怪我擅出内门,不遵妇道,骂了我几句,是我气塞胸堂,将白绫带悬梁缢死, 撇下一双儿女,昼夜悲啼。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,赴阴司进瓜果,阎王怜悯, 放我夫妻回来。他在前走,因我来迟,赶不上他,我绊了一跌。你等无礼!不知 姓名,怎敢扯我!”太宗闻言,与众宫人道:“想是御妹跌昏了,胡说哩。”传 旨教太医院进汤药,将玉英扶入宫中。 唐王当殿,忽有当驾官奏道:“万岁,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,在朝门外等 旨。”唐王大惊,急传旨将刘全召进,俯伏丹墀。太宗问道:“进瓜果之事何如?” 刘全道:“臣顶瓜果,径至鬼门关,引上森罗殿,见了那十代阎君,将瓜果奉上, 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。阎君甚喜,多多拜上我王道:‘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 皇帝’!”唐王道:“你在阴司见些甚么来?”刘全道:“臣不曾远行,没见甚 的,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、姓名。臣将弃家舍子、因妻缢死、愿来进瓜之事,说 了一遍,他急差鬼使,引过我妻,就在森罗殿下相会。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, 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,便差鬼使送回。臣在前走,我妻后行,幸得还魂。但不 知妻投何所。”唐王惊问道:“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?”刘全道:“阎王不曾 说甚么,只听得鬼使说:‘李翠莲归阴日久,尸首无存。’阎王道:‘唐御妹李 玉英今该促死,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。’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,家居何 处,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。”唐王闻奏,满心欢喜,当对多官道:“朕别阎君, 曾问宫中之事,他言老幼俱安,但恐御妹寿促。却才御妹玉英,花阴下跌死,朕 急扶看,须臾苏醒,口叫‘丈夫慢行,等我一等!’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。又 问他详细,他说的话,与刘全一般。”魏征奏道:“御妹偶尔寿促,少苏醒即说 此言,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。此事也有,可请宫主出来,看他有甚话说。” 唐王道:“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,不知何如。”便教妃嫔入宫去请。那宫主在里 面乱嚷道:“我吃甚么药?这里那是我家!我家是清凉瓦屋,不象这个害黄病的 房子,花狸狐哨的门扇!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!” 正嚷处,只见四五个女官,两三个太监,扶着他,直至殿上。唐王道:“你 可认得你丈夫么?”玉英道:“说那里话,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,与他生男 育女,怎的不认得?”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。那宫主下了宝殿,直至白玉阶前, 见了刘全,一把扯住道:“丈夫,你往那里去,就不等我一等!我跌了一跤,被 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,这是怎的说!”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,观其人 非妻之面,不敢相认。唐王道:“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,捉生替死却难逢!” 好一个有道的君王,即将御妹的妆奁、衣物、首饰,尽赏赐了刘全,就如陪嫁一 般,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,着他带领御妹回去。他夫妻两个,便在阶前谢了 恩,欢欢喜喜还乡。有诗为证: 人生人死是前缘,短短长长各有年。刘全进瓜回阳世,借尸还魂李翠莲。 他两个辞了君王,径来均州城里,见旧家业儿女俱好,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。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,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,原来卖水为活,同妻张 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,但赚得些钱儿,只以盘缠为足,其多少斋僧布施, 买金银纸锭,记库焚烧,故有此善果臻身。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,那世里却 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。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,唬得那相公、相婆魂飞魄散。又 兼有本府官员,茅舍外车马骈集,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,跪在地下,只是磕头礼 拜。尉迟公道:“老人家请起。我虽是个钦差官,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。” 他战兢兢的答道:“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,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?”尉迟公道: “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,只是你斋僧布施,尽其所用,就买办金银纸锭,烧记阴 司,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。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,还魂复生,曾在那阴司里 借了你一库金银,今此照数送还与你。你可一一收下,等我好去回旨。”那相良 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,那里敢受,道:“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,就死得快了。虽 然是烧纸记库,此乃冥冥之事;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,有何凭据?我决不 敢受。”尉迟公道:“陛下说,借你的东西,有崔判官作保可证,你收下罢。” 相良道:“就死也是不敢受的。”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,只得具本差人启奏。太 宗见了本,知相良不受金银,道:“此诚为善良长者!”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 与他修理寺院,起盖生祠,请僧作善,就当还他一般。旨意到日,敬德望阙谢恩, 宣旨,众皆知之。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,周围有五十亩宽阔, 在上兴工,起盖寺院,名“敕建相国寺”。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,镌碑刻石,上 写着“尉迟公监造”,即今大相国寺是也。 工完回奏,太宗甚喜。却又聚集多官,出榜招僧,修建水陆大会,超度冥府 孤魂。榜行天下,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,上长安做会。那消个月之期,天 下多僧俱到。唐王传旨,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,修建佛事。傅奕闻旨,即上疏 止浮图,以言无佛。表曰: 西域之法,无君臣父子,以三涂六道,蒙诱愚蠢,追既往之罪,窥将来之福, 口诵梵言,以图偷免。且生死寿夭,本诸自然;刑德威福,系之人主。今闻俗徒 矫托,皆云由佛。自五帝三王,未有佛法,君明臣忠,年祚长久。至汉明帝始立 胡神,然惟西域桑门,自传其教,实乃夷犯中国,不足为信。 太宗闻言,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。时有宰相萧瑀,出班俯囟奏曰:“佛法 兴自屡朝,弘善遏恶,冥助国家,理无废弃。佛,圣人也。非圣者无法,请置严 刑。”傅奕与萧星论辨,言礼本于事亲事君,而佛背亲出家,以匹夫抗天子,以 继体悖所亲,萧星不生于空桑,乃遵无父之教,正所谓非孝者无亲。萧星但合掌 曰:“地狱之设,正为是人。”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、中书令张士衡,问佛事营 福,其应何如。二臣对曰:“佛在清净仁恕,果正佛空。周武帝以三教分次:大 慧禅师有赞幽远,历众供养而无不显;五祖投胎,达摩现象。自古以来,皆云三 教至尊而不可毁,不可废。伏乞陛下圣鉴明裁。”太宗甚喜道:“卿之言合理。 再有所陈者,罪之。”遂着魏征与萧星、张道源,邀请诸佛,选举一名有大德行 者作坛主,设建道场,众皆顿首谢恩而退。自此时出了法律:但有毁僧谤佛者, 断其臂。 次日,三位朝臣,聚众僧,在那山川坛里,逐一从头查选,内中选得一名有 德行的高僧。你道他是谁人── 灵通本讳号金蝉,只为无心听佛讲,转托尘凡苦受磨,降生世俗遭罗网。 投胎落地就逢凶,未出之前临恶党。父是海州陈状元,外公总管当朝长。 出身命犯落江星,顺水随波泱。海岛金山有大缘,迁安和尚将他养。 年方十八认亲娘,特赴京都求外长。总管开山调大军,洪州剿寇诛凶党。 状元光蕊脱天罗,子父相逢堪贺奖。复谒当今受主恩,凌烟阁上贤名响。 恩官不受愿为僧,洪福沙门将道访。小字江流古佛儿,法名唤做陈玄奘。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。这个人自幼为僧,出娘胎,就持斋受戒。他外公见 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,他父亲陈光蕊,中状元,官拜文渊殿大学士。一心不爱 荣华,只喜修持寂灭。查得他根源又好,德行又高。千经万典,无所不通;佛号 仙音,无般不会。当时三位引至御前,扬尘舞蹈,拜罢奏曰:“臣星等蒙圣旨, 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。”太宗闻其名,沉思良久道:“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 否?”江流儿叩头曰:“臣正是。”太宗喜道:“果然举之不错,诚为有德行有 禅心的和尚。朕赐你左僧纲、右僧纲、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。”玄奘顿首谢恩, 受了大阐官爵。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,毗卢帽一顶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,排次 阇黎班首,书办旨意,前赴化生寺,择定吉日良时,开演经法。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,遂到化生寺里,聚集多僧,打造禅榻,装修功德,整理 音乐。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,分派上中下三堂。诸所佛前,物件皆齐, 头头有次。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,黄道良辰,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。即 具表申奏,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,俱至期赴会,拈香听讲。毕竟不知圣意如何, 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象化金蝉 诗曰: 龙集贞观正十三,王宣大众把经谈。 道场开演无量法,云雾光乘大愿龛。 御敕垂恩修上刹,金蝉脱壳化西涵。普施善果超沉没,秉教宣扬前后三。 贞观十三年,岁次己巳,九月甲戌初三日,癸卯良辰。陈玄奘大阐法师,聚 集一千二百名高僧,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。那皇帝早朝已毕,帅文武 多官,乘凤辇龙车,出离金銮宝殿,径上寺来拈香。怎见那銮驾?真个是── 一天瑞气,万道祥光。仁风轻淡荡,化日丽非常。千官环佩分前后,五卫旌 旗列两旁。执金瓜,擎斧钺,双双对对;绛纱烛,御炉香,霭霭堂堂。龙飞凤舞, 鹗荐鹰扬。圣明天子正,忠义大臣良。介福千年过舜禹,升平万代赛尧汤。又见 那曲柄伞,滚龙袍,辉光相射;玉连环,彩凤扇,瑞霭飘扬。珠冠玉带,紫绶金 章。护驾军千队,扶舆将两行。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,皈依善果喜拈香。 唐王大驾,早到寺前,吩咐住了音乐响器,下了车辇,引着多官,拜佛拈香。 三匝已毕,抬头观看,果然好座道场。但见── 幢幡飘舞,宝盖飞辉。幢幡飘舞,凝空道道彩霞摇;宝盖飞辉,映日翩翩红 电彻。世尊金象貌臻臻,罗汉玉容威烈烈。瓶插仙花,炉焚檀降。瓶插仙花,锦 树辉辉漫宝刹;炉焚檀降,香云霭霭透清霄。时新果品砌朱盘,奇样糖酥堆彩案。 高僧罗列诵真经,愿拔孤魂离苦难。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,拜了佛祖金身,参了罗汉。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 引众僧罗拜唐王。礼毕,分班各安禅位,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。榜曰: 至德渺茫,禅宗寂灭。清净灵通,周流三界。千变万化,统摄阴阳。体用真 常,无穷极矣。观彼孤魂,深宜哀愍。此奉太宗圣命:选集诸僧,参禅讲法。大 开方便门庭,广运慈悲舟楫,普济苦海群生,脱免沉疴六趣。引归真路,普玩鸿 蒙;动止无为,混成纯素。仗此良因,邀赏清都绛阙;乘吾胜会,脱离地狱凡笼。 早登极乐任逍遥,来往西方随自在。 诗曰: 一炉永寿香,几卷超生箓。无边妙法宣,无际天恩沐。 冤孽尽消除,孤魂皆出狱。愿保我邦家,清平万年福。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,对众僧道:“汝等秉立丹衷,切休怠慢佛事。待后功成 完备,各各福有所归,朕当重赏,决不空劳。”那一千二百僧,一齐顿首称谢。 当日三斋已毕,唐王驾回。待七日正会,复请拈香。时天色将晚,各官俱退。怎 见得好晚?你看那── 万里长空淡落辉,归鸦数点下栖迟。满城灯火人烟静,正是禅僧入定时。 一宿晚景题过。次早,法师又升坐,聚众诵经不题。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,自领了如来佛旨,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, 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。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,选举高僧,开建大会,又见得法 师坛主,乃是江流儿和尚,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,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, 菩萨十分欢喜。就将佛赐的宝贝,捧上长街,与木叉货卖。你道他是何宝贝?有 一件锦襕异宝袈裟、九环锡杖,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,密密藏收,以俟后用。 只将袈裟、锡杖出卖。长安城里,有那选不中的愚僧,倒有几贯村钞。见菩萨变 化个疥癞形容,身穿破衲,赤脚光头,将袈裟捧定,艳艳生光,他上前问道: “那癞和尚,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?”菩萨道:“袈裟价值五千两,锡杖价值 二千两。”那愚僧笑道:“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,是傻子!这两件粗物,就卖得 七千两银子?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,就得成佛作祖,也值不得这许多!拿了 去,卖不成!”那菩萨更不争吵,与木叉往前又走。行勾多时,来到东华门前, 正撞着宰相萧星散朝而回,众头踏喝开街道。那菩萨公然不避,当街上拿着袈 裟,径迎着宰相。宰相勒马观看,见袈裟艳艳生光,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 价几何。菩萨道:“袈裟要五千两,锡杖要二千两。”萧瑀道:“有何好处,值 这般高价?”菩萨道:“袈裟有好处,有不好处;有要钱处,有不要钱处。”萧 瑀道:“何为好?何为不好?”菩萨道:“着了我袈裟,不入沉沦,不堕地狱, 不遭恶毒之难,不遇虎狼之灾,便是好处;若贪乐祸的愚僧,不斋不戒的和尚, 毁经谤佛的凡夫,难见我袈裟之面,这便是不好处。”又问道:“何为要钱,不 要钱?”菩萨道:“不遵佛法,不敬三宝,强买袈裟、锡杖,定要卖他七千两, 这便是要钱;若敬重三宝,见善随喜,皈依我佛,承受得起,我将袈裟、锡杖, 情愿送他,与我结个善缘,这便是不要钱。”萧瑀闻言,倍添春色,知他是个好 人,即便下马,与菩萨以礼相见,口称:“大法长老,恕我萧瑀之罪。我大唐皇 帝十分好善,满朝的文武,无不奉行。即今起建水陆大会,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 陈玄奘法师穿用。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。” 菩萨欣然从之,拽转步,径进东华门里。黄门官转奏,蒙旨宣至宝殿。见萧 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,立于阶下,唐王问曰:“萧瑀来奏何事?”萧瑀俯伏阶前 道:“臣出了东华门前,偶遇二僧,乃卖袈裟与锡杖者。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, 故领僧人启见。”太宗大喜,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。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,更不 行礼,因问袈裟之价,答道:“袈裟五千两,锡杖二千两。”太宗道:“那袈裟 有何好处,就值许多?”菩萨道: 这袈裟,龙披一缕,免大鹏吞噬之灾;鹤挂一丝,得超凡入圣之妙。但坐处, 有万神朝礼;凡举动,有七佛随身。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,巧匠翻腾为线。仙 娥织就,神女机成。方方簇幅绣花缝,片片相帮堆锦筘。玲珑散碎斗妆花,色亮 飘光喷宝艳。穿上满身红雾绕,脱来一段彩云飞。三天门外透玄光,五岳山前生 宝气。重重嵌就西番莲,灼灼悬珠星斗象。四角上有夜明珠,攒顶间一颗祖母绿。 虽无全照原本体,也有生光八宝攒。这袈裟,闲时折迭,遇圣才穿。闲时折迭, 千层包裹透虹霓。遇圣才穿,惊动诸天神鬼怕。上边有如意珠、摩尼珠、辟尘珠、 定风珠。又有那红玛瑙、紫珊瑚、夜明珠、舍利子。偷月沁白,与日争红。条条 仙气盈空,朵朵祥光捧圣。条条仙气盈空,照彻了天关;朵朵祥光捧圣,影遍了 世界。照山川,惊虎豹;影海岛,动鱼龙。沿边两道销金锁,叩领连环白玉琮。 诗曰: 三宝巍巍道可尊,四生六道尽评论。明心解养人天法,见性能传智慧灯。 护体庄严金世界,身心清净玉壶冰。自从佛制袈裟后,万劫谁能敢断僧?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,十分欢喜,又问:“那和尚,九环杖有甚好处?”菩 萨道:我这锡杖,是那── 铜镶铁造九连环,九节仙藤永驻颜。入手厌看青骨瘦,下山轻带白云还。 摩呵五祖游天阙,罗卜寻娘破地关。不染红尘些子秽,喜伴神僧上玉山。 唐王闻言,即命展开袈裟,从头细看,果然是件好物,道:“大法长老,实 不瞒你,朕今大开善教,广种福田,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,敷演经法。内中有 一个大有德行者,法名玄奘。朕买你这两件宝物,赐他受用。你端的要价几何?” 菩萨闻言,与木叉合掌皈依,道声佛号,躬身上启道:“既有德行,贫僧情愿送 他,决不要钱。”说罢,抽身便走。唐王急着萧瑀扯住,欠身立于殿上,问曰: “你原说袈裟五千两,锡杖二千两,你见朕要买,就不要钱,敢是说朕心倚恃君 位,强要你的物件?更无此理。朕照你原价奉偿,却不可推避。”菩萨起手道: “贫僧有愿在前,原说果有敬重三宝,见善随喜,皈依我佛,不要钱,愿送与他。 今见陛下明德止善,敬我佛门,况又高僧有德有行,宣扬大法,理当奉上,决不 要钱。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。”唐王见他这等勤恳甚喜,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 谢。菩萨又坚辞不受,畅然而去,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。 却说太宗设午朝,着魏征赍旨,宣玄奘入朝。那法师正聚众登坛,讽经诵偈, 一闻有旨,随下坛整衣,与魏征同往见驾。太宗道:“求证善事,有劳法师,无 物酬谢。早间萧星迎着二僧,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,九环锡杖一条。今特召 法师领去受用。”玄奘叩头谢恩。太宗道:“法师如不弃,可穿上与朕看看。” 长老遂将袈裟抖开,披在身上,手持锡杖,侍立阶前。君臣个个欣然。诚为如来 佛子,你看他── 凛凛威颜多雅秀,佛衣可体如裁就。辉光艳艳满乾坤,结彩纷纷凝宇宙。 朗朗明珠上下排,层层金线穿前后。兜罗四面锦沿边,万样稀奇铺绮绣。 八宝妆花缚钮丝,金环束领攀绒扣。佛天大小列高低,星象尊卑分左右。 玄奘法师大有缘,现前此物堪承受。浑如极乐活罗汉,赛过西方真觉秀。 锡杖叮当斗九环,毗卢帽映多丰厚。诚为佛子不虚传,胜似菩提无诈谬。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,太宗喜之不胜,即着法师穿了袈裟,持了宝杖,又赐两 队仪从,着多官送出朝门,教他上大街行道,往寺里去,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。 这位玄奘再拜谢恩,在那大街上,烈烈轰轰,摇摇摆摆。你看那长安城里,行商 坐贾、公子王孙、墨客文人、大男小女,无不争看夸奖。俱道:“好个法师,真 是个活罗汉下降,活菩萨临凡!”玄奘直至寺里,僧人下榻来迎。一见他披此袈 裟,执此锡杖,都道是地藏王来了,各各归依,侍于左右。玄奘上殿,炷香礼佛, 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,各归禅座。又不觉红轮西坠,正是那── 日落烟迷草树,帝都钟鼓初鸣。叮叮三响断人行,前后街前寂静。 上刹辉煌灯火,孤村冷落无声。禅僧入定理残经,正好炼魔养性。 光阴拈指,却当七日正会,玄奘又具表,请唐王拈香。此时善声遍满天下。 太宗即排驾,率文武多官、后妃国戚,早赴寺里。那一城人,无论大小尊卑,俱 诣寺听讲。当有菩萨与木叉道:“今日是水陆正会,以一七继七七,可矣了。我 和你杂在众人丛中,一则看他那会何如,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,三则 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。”两人随投寺里。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,般若还归本 道场。入到寺里观看,真个是天朝大国,果胜裟婆,赛过祗园舍卫,也不亚上刹 招提。那一派仙音响亮,佛号喧哗。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,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。 诗曰: 万象澄明绝点埃,大典玄奘坐高台。超生孤魂暗中到,听法高流市上来。 施物应机心路远,出生随意藏门开。对看讲出无量法,老幼人人放喜怀。 又诗曰: 因游法界讲堂中,逢见相知不俗同。尽说目前千万事,又谈尘劫许多功。 法云容曳舒群岳,教网张罗满太空。检点人生归善念,纷纷天雨落花红。 那法师在台上,念一会《受生度亡经》,谈一会《安邦天宝篆》,又宣一会 《劝修功卷》。这菩萨近前来,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:“那和尚,你只会谈小乘 教法,可会谈大乘么?”玄奘闻言,心中大喜,翻身跳下台来,对菩萨起手道: “老师父,弟子失瞻,多罪。见前的盖众僧人,都讲的是小乘教法,却不知大乘 教法如何。”菩萨道:“你这小乘教法,度不得亡者超升,只可浑俗和光而已。 我有大乘佛法三藏,能超亡者升天,能度难人脱苦,能修无量寿身,能作无来无 去。” 正讲处,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:“法师正讲谈妙法,被两个疥癞游僧, 扯下来乱说胡话。”王令擒来,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。见了太宗,那 僧人手也不起,拜也不拜,仰面道:“陛下问我何事?”唐王却认得他,道: “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?”菩萨道:“正是。”太宗道:“你既来此处听讲, 只该吃些斋便了,为何与我法师乱讲,扰乱经堂,误我佛事?”菩萨道:“你那 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,度不得亡者升天。我有大乘佛法三藏,可以度亡脱苦,寿 身无坏。”太宗正色喜问道:“你那大乘佛法,在于何处?”菩萨道:“在大西 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,能解百冤之结,能消无妄之灾。”太宗道:“你 可记得么?”菩萨道:“我记得。”太宗大喜道:“教法师引去,请上台开讲。” 那菩萨带了木叉,飞上高台,遂踏祥云,直至九霄,现出救苦原身,托了净 瓶杨柳。左边是木叉惠岸,执着棍,抖擞精神。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,众文武跪 地焚香,满寺中僧尼道俗,士人工贾,无一人不拜祷道:“好菩萨,好菩萨!” 有调为证,但见那── 瑞霭散缤纷,祥光护法身。九霄华汉里,现出女真人。那菩萨,头上戴一顶 金叶纽,翠花铺,放金光,生锐气的垂珠缨络。身上穿一领淡淡色,浅浅妆,盘 金龙,飞彩凤的结素蓝袍。胸前挂一面对月明,舞清风,杂宝珠,攒翠玉的砌香 环珮;腰间系一条冰蚕丝,织金边,登彩云,促瑶海的锦绣绒裙。面前又领一个 飞东洋,游普世,感恩行孝,黄毛红嘴白鹦哥。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, 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,撒大恶,扫开残雾垂杨柳。玉环穿绣扣,金莲足下深。三 天许出入,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。 喜的个唐太宗,忘了江山;爱的那文武官,失却朝礼。盖众多人,都念“南 无观世音菩萨”。太宗即传旨:教巧手丹青,描下菩萨真象。旨意一声,选出个 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,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。当时展开妙笔,图写 真形。那菩萨祥云渐远,霎时间不见了金光。只见那半空中,滴溜溜落下一张简 帖,上有几句颂子,写得明白。颂曰: 礼上大唐君,西方有妙文。程途十万八千里,大乘进殷勤。 此经回上国,能超鬼出群。若有肯去者,求正果金身。 太宗见了颂子,即命众僧:“且收胜会,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,再秉丹诚, 重修善果。”众官无不遵依。当时在寺中问曰:“谁肯领朕旨意,上西天拜佛求 经?”问不了,旁边闪过法师,帝前施礼道:“贫僧不才,愿效犬马之劳,与陛 下求取真经,祈保我王江山永固。”唐王大喜,上前将御手扶起道:“法师果能 尽此忠贤,不怕程途遥远,跋涉山川,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。”玄奘顿首谢恩。 唐王果是十分贤德,就去那寺里佛前,与玄奘拜了四拜,口称“御弟圣僧”。玄 奘感谢不尽道:“陛下,贫僧有何德何能,敢蒙天恩眷顾如此?我这一去,定要 捐躯努力,直至西天。如不到西天,不得真经,即死也不敢回国,永堕沉沦地狱。” 随在佛前拈香,以此为誓。唐王甚喜,即命回銮,待选良利日辰,发牒出行,遂 此驾回各散。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。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,早闻取经之事,都来相见,因 问:“发誓愿上西天,实否?”玄奘道:“是实。”他徒弟道:“师父呵,尝闻 人言,西天路远,更多虎豹妖魔。只怕有去无回,难保身命。”玄奘道:“我已 发了弘誓大愿,不取真经,永堕沉沦地狱。大抵是受王恩宠,不得不尽忠以报国 耳。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,吉凶难定。”又道:“徒弟们,我去之后,或三二年, 或五七年,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,我即回来。不然,断不回矣。”众徒将此 言切切而记。 次早,太宗设朝,聚集文武,写了取经文牒,用了通行宝印。有钦天监奏曰: “今日是人专吉星,堪宜出行远路。”唐王大喜。又见黄门官奏道:“御弟法师 朝门外候旨。”随即宣上宝殿道:“御弟,今日是出行吉日。这是通关文牒。朕 又有一个紫金钵盂,送你途中化斋而用。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,又银<马蜀>的马一 匹,送为远行脚力。你可就此行程。”玄奘大喜,即便谢了恩,领了物事,更无 留滞之意。唐王排驾,与多官同送至关外,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 衣服,俱送在关外相等。唐王见了,先教收拾行囊马匹,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。 太宗举爵,又问曰:“御弟雅号甚称?”玄奘道:“贫僧出家人,未敢称号。” 太宗道:“当时菩萨说,西天有经三藏。御弟可指经取号,号作三藏何如?”玄 奘又谢恩,接了御酒道:“陛下,酒乃僧家头一戒,贫僧自为人,不会饮酒。” 太宗道:“今日之行,比他事不同。此乃素酒,只饮此一杯,以尽朕奉饯之意。” 三藏不敢不受。接了酒,方待要饮,只见太宗低头,将御指拾一撮尘土,弹入酒 中。三藏不解其意,太宗笑道:“御弟呵,这一去,到西天,几时可回?”三藏 道:“只在三年,径回上国。”太宗道:“日久年深,山遥路远,御弟可进此酒: 宁恋本乡一捻土,莫爱他乡万两金。”三藏方悟捻土之意,复谢恩饮尽,辞谢出 关而去。唐王驾回。毕竟不知此去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诗曰: 大有唐王降敕封,钦差玄奘问禅宗。坚心磨琢寻龙穴,着意修持上鹫峰。 边界远游多少国,云山前度万千重。自今别驾投西去,秉教迦持悟大空。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,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。一二日 马不停蹄,早至法门寺。本寺住持上房长老,带领众僧有五百余人,两边罗列, 接至里面,相见献茶。茶罢进斋,斋后不觉天晚,正是那── 影动星河近,月明无点尘。雁声鸣远汉,砧韵响西邻。 归鸟栖枯树,禅僧讲梵音。蒲团一榻上,坐到夜将分。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,上西天取经的原由。有的说水远山高,有的说路 多虎豹,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,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。三藏箝口不言,但以手指 自心,点头几度。众僧们莫解其意,合掌请问道:“法师指心点头者,何也?” 三藏答曰:“心生,种种魔生;心灭,种种魔灭。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 誓大愿,不由我不尽此心。这一去,定要到西天,见佛求经,使我们回转, 愿圣主皇图永固。”众僧闻得此言,人人称羡,个个宣扬,都叫一声“忠心赤胆 大阐法师”,夸赞不尽,请师入榻安寐。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,鸡唱晓云生。那众僧起来,收拾茶水早斋。玄奘遂穿了 袈裟,上正殿,佛前礼拜,道:“弟子陈玄奘,前往西天取经,但肉眼愚迷,不 识活佛真形。今愿立誓:路中逢庙烧香,遇佛拜佛,遇塔扫塔。但愿我佛慈悲, 早现丈六金身,赐真经,留传东土。”祝罢,回方丈进斋。斋毕,那二从者整顿 了鞍马,促趱行程。三藏出了山门,辞别众僧。众僧不忍分别,直送有十里之遥, 噙泪而返,三藏遂直西前进。正是那季秋天气。但见── 数村木落芦花碎,几树枫杨红叶坠。路途烟雨故人稀,黄菊丽,山骨细,水 寒荷破人憔悴。白蘋红蓼霜天雪,落霞孤鹜长空坠。依稀黯淡野云飞,玄鸟去, 宾鸿至,嘹嘹呖呖声宵碎。 师徒们行了数日,到了巩州城。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,迎接入城中。安歇 一夜,次早出城前去。一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两三日,又至河州卫。此乃是 大唐的山河边界。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,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, 无不恭敬,接至里面供给了,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。本寺僧人,一一参见,安 排晚斋。斋毕,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,天不明就行。及鸡方鸣,随唤从者,却又 惊动寺僧,整治茶汤斋供。斋罢,出离边界。 这长老心忙,太起早了。原来此时秋深时节,鸡鸣得早,只好有四更天气。 一行三人,连马四口,迎着清霜,看着明月,行有数十里远近,见一山岭,只得 拨草寻路,说不尽崎岖难走,又恐怕错了路径。正疑思之间,忽然失足,三人连 马都跌落坑坎之中。三藏心慌,从者胆战。却才悚惧,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,叫: “拿将来,拿将来!”只见狂风滚滚,拥出五六十个妖邪,将三藏、从者揪了上 去。这法师战战兢兢的,偷眼观看,上面坐的那魔王,十分凶恶,真个是── 雄威身凛凛,猛气貌堂堂。电目飞光艳,雷声振四方。 锯牙舒口外,凿齿露腮旁。锦绣围身体,文斑裹脊梁。 钢须稀见肉,钩爪利如霜。东海黄公惧,南山白额王。 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,二从者骨软筋麻。魔王喝令绑了,众妖一齐将三人用 绳索绑缚。正要安排吞食,只听得外面喧哗,有人来报:“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 来也。”三藏闻言,抬头观看,前走的是一条黑汉,你道他是怎生模样── 雄豪多胆量,轻健夯身躯。涉水惟凶力,跑林逞怒威。 向来符吉梦,今独露英姿。绿树能攀折,知寒善谕时。 准灵惟显处,故此号山君。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,你道怎生模样── 嵯峨双角冠,端肃耸肩背。性服青衣稳,蹄步多迟滞。 宗名父作牯,原号母称牸。能为田者功,因名特处士。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,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。熊山君道:“寅将军,一 向得意,可贺,可贺!”特处士道:“寅将军丰姿胜常,真可喜,真可喜!”魔 王道:“二公连日如何?”山君道:“惟守素耳。”处士道:“惟随时耳。”三 个叙罢,各坐谈笑。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,那黑汉道:“此三者何来?”魔王道:“自送上 门来者。”处士笑云:“可能待客否?”魔王道:“奉承,奉承!”山君道: “不可尽用,食其二,留其一可也。”魔王领诺,即呼左右,将二从者剖腹剜心, 剁碎其尸,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,将四肢自食,其余骨肉,分给各妖。只听得 啯啅之声,真似虎啖羊羔,霎时食尽。把一个长老,几乎唬死。这才是初出长安 第一场苦难。 正怆慌之间,渐渐的东方发白,那二怪至天晓方散,俱道:“今日厚扰,容 日竭诚奉酬。”方一拥而退。不一时,红日高升。三藏昏昏沉沉,也辨不得东西 南北,正在那不得命处,忽然见一老叟,手持拄杖而来。走上前,用手一拂,绳 索皆断,对面吹了一口气,三藏方苏,跪拜于地道:“多谢老公公,搭救贫僧性 命!”老叟答礼道:“你起来。你可曾疏失了甚么东西?”三藏道:“贫僧的从 人,已是被怪食了,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?”老叟用杖指定道:“那厢不是 一匹马、两个包袱?”三藏回头看时,果是他的物件,并不曾失落,心才略放下 些,问老叟曰:“老公公,此处是甚所在?公公何由在此?”老叟道:“此是双 叉岭,乃虎狼巢穴处。你为何堕此?”三藏道:“贫僧鸡鸣时,出河州卫界,不 料起得早了,冒霜拨露,忽失落此地。见一魔王,凶顽太甚,将贫僧与二从者绑 了。又见一条黑汉,称是熊山君;一条胖汉,称是特处士,走进来,称那魔王是 寅将军。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,天光才散。不想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,感得 老公公来此救我?”老叟道:“处士者是个野牛精,山君者是个熊罴精,寅将军 者是个老虎精。左右妖邪,尽都是山精树鬼,怪兽苍狼。只因你的本性元明,所 以吃不得你。你跟我来,引你上路。”三藏不胜感激,将包袱捎在马上,牵著缰 绳,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,走上大路。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,转身拜谢那 公公,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,跨一只朱顶白鹤,腾空而去。只见风飘飘遗下一 张简帖,书上四句颂子,颂子云: 吾乃西天太白星,特来搭救汝生灵。前行自有神徒助,莫为艰难报怨经。 三藏看了,对天礼拜道:“多谢金星,度脱此难。”拜毕,牵了马匹,独自 个孤孤凄凄,往前苦进。这岭上,真个是── 寒飒飒雨林风,响潺潺涧下水。香馥馥野花开,密丛丛乱石磊。闹嚷嚷鹿与 猿,一队队獐和麂。喧杂杂鸟声多,静悄悄人事靡。那长老,战兢兢心不宁;这 马儿,力怯怯蹄难举。 三藏舍身拚命,上了那峻岭之间。行经半日,更不见个人烟村舍。一则腹中 饥了,二则路又不平,正在危急之际,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,后边有几条长 蛇盘绕。左有毒虫,右有怪兽,三藏孤身无策,只得放下身心,听天所命。又无 奈那马腰软蹄弯,便屎俱下,伏倒在地,打又打不起,牵又牵不动。苦得个法师 衬身无地,真个有万分凄楚,已自分必死,莫可奈何。却说他虽有灾迍,却有救 应。正在那不得命处,忽然见毒虫奔走,妖兽飞逃;猛虎潜踪,长蛇隐迹。三藏 抬头看时,只见一人,手执钢叉,腰悬弓箭,自那山坡前转出,果然是一条好汉。 你看他──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,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,腰间束一条狮蛮 带。脚下躧一对麂皮靴。环眼圆睛如吊客,圈须乱扰似河奎。悬一囊毒药弓矢, 拿一杆点钢大叉。雷声震破山虫胆,勇猛惊残野雉魂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,跪在路旁,合掌高叫道:“大王救命,大王救命!”那 条汉到边前,放下钢叉,用手搀起道:“长老休怕。我不是歹人,我是这山中的 猎户,姓刘名伯钦,绰号镇山太保。我才自来,要寻两只山虫食用,不期遇著你, 多有冲撞。”三藏道:“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。适间来到 此处,遇著些狼虎蛇虫,四边围绕,不能前进。忽见太保来,众兽皆走,救了贫 僧性命,多谢,多谢!”伯钦道:“我在这里住人,专倚打些狼虎为生,捉些蛇 虫过活,故此众兽怕我走了。你既是唐朝来的,与我都是乡里。此间还是大唐的 地界,我也是唐朝的百姓,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,诚然是一国之人。你休怕, 跟我来,到我舍下歇马,明朝我送你上路。”三藏闻言,满心欢喜,谢了伯钦, 牵马随行。 过了山坡,又听得呼呼风响。伯钦道:“长老休走,坐在此间。风响处,是 个山猫来了。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。”三藏见说,又胆战心惊,不敢举步。那太 保执了钢叉,拽开步,迎将上去。只见一只斑斓虎,对面撞见。他看见伯钦,急 回头就走。这太保霹雳一声,咄道:“那业畜,那里走!”那虎见赶得急,转身 轮爪扑来。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,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。这和尚自出娘肚皮, 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?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,人虎相持,果是一场好斗。但 见── 怒气纷纷,狂风滚滚。怒气纷纷,太保冲冠多膂力;狂风滚滚,斑彪逞势喷 红尘。那一个张牙舞爪,这一个转步回身。三股叉擎天幌日,千花尾扰雾飞云。 这一个当胸乱刺,那一个劈面来吞。闪过的再生人道,撞着的定见阎君。只听得 那斑彪哮吼,太保声哏。斑彪哮吼,振裂山川惊鸟兽;太保声哏,喝开天府现星 辰。那一个金睛怒出,这一个壮胆生嗔。可爱镇山刘太保,堪夸据地兽之君。人 虎贪生争胜负,些儿有慢丧三魂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,只见那虎爪慢腰松,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,可怜呵, 钢叉尖穿透心肝,霎时间血流满地。揪著耳朵,拖上路来,好男子!气不连喘, 面不改色,对三藏道:“造化,造化!这只山猫,彀长老食用几日。”三藏夸赞 不尽,道:“太保真山神也!”伯钦道:“有何本事,敢劳过奖?这个是长老的 洪福。去来!赶早儿剥了皮,煮些肉,管待你也。”他一只手执着叉,一只手拖 着虎,在前引路。三藏牵着马,随后而行,迤逦行过山坡,忽见一座山庄。那门 前真个是── 参天古树,漫路荒藤。万壑风尘冷,千崖气象奇。一径野花香袭体,数竿幽 竹绿依依。草门楼,篱笆院,堪描堪画;石板桥,白土壁,真乐真稀。秋容萧索, 爽气孤高。道傍黄叶落,岭上白云飘。疏林内山禽聒聒,庄门外细犬嘹嘹。 伯钦到了门首,将死虎掷下,叫:“小的们何在?”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, 都是怪形恶相之类,上前拖拖拉拉,把只虎扛将进去。伯钦吩咐教:“赶早剥了 皮,安排将来待客。”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。彼此相见,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 悯救命,伯钦道:“同乡之人,何劳致谢。”坐定茶罢,有一老妪,领着一个媳 妇,对三藏进礼。伯钦道:“此是家母、山妻。”三藏道:“请令堂上坐,贫僧 奉拜。”老妪道:“长老远客,各请自珍,不劳拜罢。”伯钦道:“母亲呵,他 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。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,孩儿念一国之人,请 他来家歇马,明日送他上路。”老妪闻言,十分欢喜道:“好,好,好!就是请 他,不得这般,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,就浼长老做些好事,念卷经文,到后日送 他去罢。”这刘伯钦,虽是一个杀虎手,镇山的太保,他却有些孝顺之心,闻得 母言,就要安排香纸,留住三藏。 说话间,不觉的天色将晚。小的们排开桌凳,拿几盘烂熟虎肉,热腾腾的放 在上面。伯钦请三藏权用,再另办饭。三藏合掌当胸道:“善哉!贫僧不瞒太保 说,自出娘胎,就做和尚,更不晓得吃荤。”伯钦闻得此说,沉吟了半晌道: “长老,寒家历代以来,不晓得吃素。就是有些竹笋,采些木耳,寻些干菜,做 些豆腐,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,却无甚素处。有两眼锅灶,也都是油腻透了, 这等奈何?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。”三藏道:“太保不必多心,请自受用。我贫 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,也可忍饿,只是不敢破了斋戒。”伯钦道:“倘或饿死, 却如之何?”三藏道:“感得太保天恩,搭救出虎狼丛里,就是饿死,也强如喂 虎。”伯钦的母亲闻说,叫道:“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,我自有素物,可以管待。” 伯钦道:“素物何来?”母亲道:“你莫管我,我自有素的。”叫媳妇将小锅取 下,着火烧了油腻,刷了又刷,洗了又洗,却仍安在灶上。先烧半锅滚水别用, 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,着水煎作茶汤,然后将些黄粱粟米,煮起饭来。又把些干 菜煮熟,盛了两碗,拿出来铺在桌上。老母对着三藏道:“长老请斋,这是老身 与儿妇,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。”三藏下来谢了,方才上坐。那伯 钦另设一处,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、香獐肉、蟒蛇肉、狐狸肉、兔肉,点剁 鹿肉干巴,满盘满碗的,陪着三藏吃斋。方坐下,心欲举箸,只见三藏合掌诵经, 唬得个伯钦不敢动箸,急起身立在旁边。三藏念不数句,却教“请斋”。伯钦道: “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?”三藏道:“此非是经,乃是一卷揭斋之咒。”伯钦 道:“你们出家人,偏有许多计较,吃饭便也念诵念诵。” 吃了斋饭,收了盘碗,渐渐天晚,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,到后边走走。穿过 夹道,有一座草亭,推开门,入到里面。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,插几壶 箭,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,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,正中间设两张坐器。 伯钦请三藏坐坐。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,不敢久坐,遂出了草亭。又往后再行, 是一座大园子,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,树树枫杨挂赤;又见呼的一声,跑出 十来只肥鹿,一大阵黄獐,见了人,呢呢痴痴,更不恐惧。三藏道:“这獐鹿想 是太保养家了的?”伯钦道:“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,有钱的集财宝,有庄的集 聚稻粮。我们这打猎的,只得聚养些野兽,备天阴耳。”他两个说话闲行,不觉 黄昏,复转前宅安歇。 次早,那合家老小都起来,就整素斋,管待长老,请开启念经。这长老净了 手,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,拜了家堂。三藏方敲响木鱼,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, 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,然后开《度亡经》一卷。诵毕,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, 再开念《金刚经》、《观音经》,一一朗音高诵。诵毕,吃了午斋,又念《法华 经》、《弥陀经》。各诵几卷,又念一卷《孔雀经》,及谈苾刍洗业的故事,早 又天晚。献过了种种香火,化了众神纸马,烧了荐亡文疏。佛事已毕,又各安寝。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,超荐得脱沉沦,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,托一梦与 合宅长幼道:“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,日久不得超生。今幸得圣僧,念了经卷, 消了我的罪业,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。你们可好生谢送长 老,不要怠慢,不要怠慢。我去也。”这才是:万法庄严端有意,荐亡离苦出沉 沦。那合家儿梦醒,又早太阳东上,伯钦的娘子道:“太保,我今夜梦见公公来 家,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,日久不得超生。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,消了他的罪业, 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,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,不得怠慢。他 说罢,径出门,徉徜去了。我们叫他不应,留他不住,醒来却是一梦。”伯钦道: “我也是那等一梦,与你一般。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。”他两口子正欲去说,只 见老母叫道:“伯钦孩儿,你来,我与你说话。”二人至前,老母坐在床上道: “儿呵,我今夜得了个喜梦,梦见你父亲来家,说多亏了长老超度,已消了罪业, 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。”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:“我与媳妇皆有此梦,正来 告禀,不期母亲呼唤,也是此梦。”遂叫一家大小起来,安排谢意,替他收拾马 匹,都至前拜谢道:“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,报答不尽!”三藏道: “贫僧有何能处,敢劳致谢!”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,对三藏陈诉一遍,三藏也喜。早供给了素斋,又具白 银一两为谢。三藏分文不受。一家儿又恳恳拜央,三藏毕竟分文未受,但道: “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,足感至爱。”伯钦与母妻无奈,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 粮,叫伯钦远送,三藏欢喜收纳。太保领了母命,又唤两三个家僮,各带捕猎的 器械,同上大路,看不尽那山中野景,岭上风光。 行经半日,只见对面处,有一座大山,真个是高接青霄,崔巍险峻。三藏不 一时,到了边前。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。正走到半山之中,伯钦回身,立于路 下道:“长老,你自前进,我却告回。”三藏闻言,滚鞍下马道:“千万敢劳太 保再送一程!”伯钦道:“长老不知,此山唤做两界山,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, 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。那厢狼虎,不伏我降,我却也不能过界,你自去罢。” 三藏心惊,轮开手,牵衣执袂,滴泪难分。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,只听得山脚下 叫喊如雷道:“我师父来也,我师父来也!”唬得个三藏痴呆,伯钦打挣。毕竟 不知是甚人叫喊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诗曰: 佛即心兮心即佛,心佛从来皆要物。若知无物又无心,便是真如法身佛。 法身佛,没模样,一颗圆光涵万象。无体之体即真体,无相之相即实相。 非色非空非不空,不来不向不回向。无异无同无有无,难舍难取难听望。 内外灵光到处同,一佛国在一沙中。一粒沙含大千界,一个身心万法同。 知之须会无心诀,不染不滞为净业。善恶千端无所为,便是南无释迦叶。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,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。众家僮道:“这叫 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。”太保道:“是他,是他!”三藏问:“是甚么老 猿?”太保道:“这山旧名五行山,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,改名两界山。先年间 曾闻得老人家说:‘王莽篡汉之时,天降此山,下压着一个神猴,不怕寒暑,不 吃饮食,自有土神监押,教他饥餐铁丸,渴饮铜汁。自昔到今,冻饿不死。’这 叫必定是他。长老莫怕,我们下山去看来。”三藏只得依从,牵马下山。行不数 里,只见那石匣之间,果有一猴,露着头,伸着手,乱招手道:“师父,你怎么 此时才来?来得好,来得好!救我出来,我保你上西天去也!”这长老近前细看, 你道他是怎生模样── 尖嘴缩腮,金睛火眼。头上堆苔藓,耳中生薜萝。鬓边少发多青草,颔下无 须有绿莎。眉间土,鼻凹泥,十分狼狈,指头粗,手掌厚,尘垢余多。还喜得眼 睛转动,喉舌声和。语言虽利便,身体莫能那。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,今朝难满 脱天罗。 这太保诚然胆大,走上前来,与他拔去了鬓边草,颔下莎,问道:“你有什 么说话?”那猴道:“我没话说,教那个师父上来,我问他一问。”三藏道: “你问我甚么?”那猴道:“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?”三藏道: “我正是,你问怎么?”那猴道:“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,只因犯 了诳上之罪,被佛祖压于此处。前者有个观音菩萨,领佛旨意,上东土寻取经人。 我教他救我一救,他劝我再莫行凶,归依佛法,尽殷勤保护取经人,往西方拜佛, 功成后自有好处。故此昼夜提心,晨昏吊胆,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。我愿保你取 经,与你做个徒弟。”三藏闻言,满心欢喜道:“你虽有此善心,又蒙菩萨教诲, 愿入沙门,只是我又没斧凿,如何救得你出?”那猴道:“不用斧凿,你但肯救 我,我自出来也。”三藏道:“我自救你,你怎得出来?”那猴道:“这山顶上 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。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,我就出来了。”三藏依言,回 头央浼刘伯钦道:“太保啊,我与你上山走一遭。”伯钦道:“不知真假何如!” 那猴高叫道:“是真!决不敢虚谬!”伯钦只得呼唤家僮,牵了马匹。他却扶着 三藏,复上高山,攀藤附葛,只行到那极巅之处,果然见金光万道,瑞气千条, 有块四方大石,石上贴着一封皮,却是“唵嘛呢叭<口迷>吽”六个金字。 三藏近前跪下,朝石头,看着金字,拜了几拜,望西祷祝道:“弟子陈玄奘, 特奉旨意求经,果有徒弟之分,揭得金字,救出神猴,同证灵山。若无徒弟之分, 此辈是个凶顽怪物,哄赚弟子,不成吉庆,便揭不得起。”祝罢,又拜。拜毕, 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。只闻得一阵香风,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,叫道: “吾乃监押大圣者。今日他的难满,吾等回见如来,缴此封皮去也。”吓得个三 藏与伯钦一行人,望空礼拜。径下高山,又至石匣边,对那猴道:“揭了压帖矣, 你出来么。” 那猴欢喜,叫道:“师父,你请走开些,我好出来,莫惊了你。”伯钦听说, 领着三藏,一行人回东即走。走了五七里远近,又听得那猴高叫道:“再走,再 走!”三藏又行了许远,下了山,只闻得一声响亮,真个是地裂山崩。众人尽皆 悚惧,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,赤淋淋跪下,道声:“师父,我出来也!” 对三藏拜了四拜,急起身,与伯钦唱个大喏道:“有劳大哥送我师父,又承大哥 替我脸上薅草。”谢毕,就去收拾行李,扣背马匹。那马见了他,腰软蹄矬,战 兢兢的立站不住。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,在天上看养龙马的,有些法则,故此凡 马见他害怕。 三藏见他意思,实有好心,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,便叫:“徒弟啊,你姓什 么?”猴王道:“我姓孙。”三藏道:“我与你起个法名,却好呼唤。”猴王道: “不劳师父盛意,我原有个法名,叫做孙悟空。”三藏欢喜道:“也正合我们的 宗派。你这个模样,就象那小头陀一般,我再与你起个混名,称为行者,好么?” 悟空道:“好,好,好!”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。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, 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:“长老,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,甚喜甚喜,此人果然去 得。我却告回。”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:“多有拖步,感激不胜。回府多多致意 令堂老夫人,令荆夫人,贫僧在府多扰,容回时踵谢。”伯钦回礼,遂此两下分 别。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,他在前边,背着行李,,拐步而行。不多 时,过了两界山,忽然见一只猛虎,咆哮剪尾而来,三藏在马上惊心。行者在路 旁欢喜道:“师父莫怕他,他是送衣服与我的。”放下行李,耳朵里拔出一个针 儿,迎着风,幌一幌,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。他拿在手中,笑道:“这宝 贝,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,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。”你看他拽开步,迎着 猛虎,道声:“业畜,那里去!”那只虎蹲着身,伏在尘埃,动也不敢动动。却 被他照头一棒,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,牙齿喷几珠玉块,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 马,咬指道声:“天哪,天哪!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,还与他斗了半日。今日 孙悟空不用争持,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,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!” 行者拖将虎来道:“师父略坐一坐,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,穿了走路。”三 藏道:“他那里有甚衣服?”行者道:“师父莫管我,我自有处置。”好猴王, 把毫毛拔下一根,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变作一把牛耳尖刀,从那虎腹上挑开 皮,往下一剥,剥下个囫囵皮来,剁去了爪甲,割下头来,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 皮,提起来,量了一量道:“阔了些儿,一幅可作两幅。”拿过刀来,又裁为两 幅。收起一幅,把一幅围在腰间,路旁揪了一条葛藤,紧紧束定,遮了下体道: “师父,且去,且去!到了人家,借些针线,再缝不迟。”他把条铁棒,捻一捻, 依旧象个针儿,收在耳里,背着行李,请师父上马。 两个前进,长老在马上问道:“悟空,你才打虎的铁棒,如何不见?”行者 笑道:“师父,你不晓得。我这棍,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,唤做天河镇底 神珍铁,又唤做如意金箍棒。当年大反天宫,甚是亏他。随身变化,要大就大, 要小就小。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,收在耳内矣。但用时,方可取出。”三 藏闻言暗喜。又问道:“方才那只虎见了你,怎么就不动动,让自在打他,何说?” 悟空道:“不瞒师父说,莫道是只虎,就是一条龙,见了我也不敢无礼。我老孙, 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,翻江搅海的神通,见貌辨色,聆音察理,大之则量于宇宙, 小之则摄于毫毛!变化无端,隐显莫测。剥这个虎皮,何为稀罕?见到那疑难处, 看展本事么!”三藏闻得此言,愈加放怀无虑,策马前行。师徒两个走着路,说 着话,不觉得太阳星坠。但见── 焰焰斜辉返照,天涯海角归云。千山鸟雀噪声频,觅宿投林成阵。 野兽双双对对,回窝族族群群。一勾新月破昏,万点明星光晕。 行者道:“师父走动些,天色晚了。那壁厢树木森森,想必是人家庄院,我 们赶早投宿去来。”三藏果策马而行,径奔人家,到了庄院前下马。行者撇了行 李,走上前,叫声:“开门,开门!”那里面有一老者,扶筇而出,唿喇的开了 门,看见行者这般恶相,腰系着一块虎皮,好似个雷公模样,唬得脚软身麻,口 出谵语道:“鬼来了,鬼来了!”三藏近前搀住叫道:“老施主,休怕。他是我 贫僧的徒弟,不是鬼怪。”老者抬头,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,方然立定,问道: “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,带这恶人上我门来?”三藏道:“我贫僧是唐朝来的, 往西天拜佛求经,适路过此间,天晚,特造檀府借宿一宵,明早不犯天光就行。 万望方便一二。”老者道:“你虽是个唐人,那个恶的却非唐人。”悟空厉声高 呼道:“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!唐人是我师父,我是他徒弟!我也不是甚糖人蜜 人,我是齐天大圣。你们这里人家,也有认得我的,我也曾见你来。”那老者道: “你在那里见我?”悟空道:“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?不曾在我脸上挑菜?” 老者道:“这厮胡说!你在那里住?我在那里住?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!”悟空 道:“我儿子便胡说!你是认不得我了,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。你再认 认看。”老者方才省悟道:“你倒有些象他,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?”悟空将菩 萨劝善、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,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。老者却才下拜,将 唐僧请到里面,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,具言前事,个个欣喜。又命看茶,茶 罢,问悟空道:“大圣啊,你也有年纪了?”悟空道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老者 道:“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。”行者道:“还是我重子重孙哩!我那生身的年纪, 我不记得是几时,但只在这山脚下,已五百余年了。”老者道:“是有,是有。 我曾记得祖公公说,此山乃从天降下,就压了一个神猴。只到如今,你才脱体。 我那小时见你,是你头上有草,脸上有泥,还不怕你。如今脸上无了泥,头上无 了草,却象瘦了些,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,与鬼怪能差多少?”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,都呵呵大笑。这老儿颇贤,即令安排斋饭。饭后,悟 空道:“你家姓甚?”老者道:“舍下姓陈。”三藏闻言,即下来起手道:“老 施主,与贫僧是华宗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是唐姓,怎的和他是华宗?”三藏 道:“我俗家也姓陈,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。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。 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,指唐为姓,故名唐僧也。”那老者见说同 姓,又十分欢喜。行者道:“老陈,左右打搅你家。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,你 可去烧些汤来,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,一发临行谢你。”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, 掌上灯火。师徒浴罢,坐在灯前,行者道:“老陈,还有一事累你,有针线借我 用用。”那老儿道:“有,有,有。”即教妈妈取针线来,递与行者。行者又有 眼色,见师父洗浴,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,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,却将那 虎皮脱下,联接一处,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,围在腰间,勒了藤条,走到师父面 前道:“老孙今日这等打扮,比昨日如何?”三藏道:“好,好,好!这等样, 才象个行者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不嫌残旧,那件直裰儿,你就穿了罢。”悟 空唱个喏道:“承赐,承赐!”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。此时各各事毕,师徒与 那老儿,亦各归寝。 次早,悟空起来,请师父走路。三藏着衣,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。正欲告辞, 只见那老儿,早具脸汤,又具斋饭。斋罢,方才起身。三藏上马,行者引路,不 觉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又值初冬时候。但见那── 霜凋红叶千林瘦,岭上几株松柏秀。未开梅蕊散香幽,暖短昼,小春候,菊 残荷尽山茶茂。寒桥古树争枝斗,曲涧涓涓泉水溜。淡云欲雪满天浮,朔风 骤,牵衣袖,向晚寒威人怎受? 师徒们正走多时,忽见路旁唿哨一声,闯出六个人来,各执长枪短剑,利刃 强弓,大咤一声道:“那和尚,那里走!赶早留下马匹,放下行李,饶你性命过 去!”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,跌下马来,不能言语。行者用手扶起道:“师父放 心,没些儿事,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想有些耳 闭?他说教我们留马匹、行李,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、盘缠?”行者道:“你管 守着衣服、行李、马匹,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,看是何如。”三藏道:“好手不 敌双拳,双拳不如四手。他那里六条大汉,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,怎么敢与他 争持?” 行者的胆量原大,那容分说,走上前来,叉手当胸,对那六个人施礼道: “列位有甚么缘故,阻我贫僧的去路?”那人道:“我等是剪径的大王,行好心 的山主。大名久播,你量不知,早早的留下东西,放你过去。若道半个不字,教 你碎尸粉骨!”行者道:“我也是祖传的大王,积年的山主,却不曾闻得列位有 甚大名。”那人道:“你是不知,我说与你听:一个唤做眼看喜,一个唤做耳听 怒,一个唤做鼻嗅爱,一个唤作舌尝思,一个唤作意见欲,一个唤作身本忧。” 悟空笑道:“原来是六个毛贼!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,你倒来挡 路。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,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,饶了你罢!”那贼闻言,喜 的喜,怒的怒,爱的爱,思的思,欲的欲,忧的忧,一齐上前乱嚷道:“这和尚 无礼!你的东西全然没有,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!”他轮枪舞剑,一拥前来,照 行者劈头乱砍,乒乒乓乓,砍有七八十下。悟空停立中间,只当不知。那贼道: “好和尚!真个的头硬!”行者笑道:“将就看得过罢了!你们也打得手困了, 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。”那贼道:“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。我 们又无病症,说甚么动针的话!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,迎风一 幌,却是一条铁棒,足有碗来粗细,拿在手中道:“不要走!也让老孙打一棍儿 试试手!”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,被他拽开步,团团赶上,一个个尽皆打死。 剥了他的衣服,夺了他的盘缠,笑吟吟走将来道:“师父请行,那贼已被老孙剿 了。” 三藏道:“你十分撞祸!他虽是剪径的强徒,就是拿到官司,也不该死罪。 你纵有手段,只可退他去便了,怎么就都打死?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,如何做 得和尚?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。你怎么不分皂白,一顿打死? 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!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,若到城市,倘有人一时冲撞了 你,你也行凶,执着棍子,乱打伤人,我可做得白客,怎能脱身?”悟空道: “师父,我若不打死他,他却要打死你哩。”三藏道:“我这出家人,宁死决不 敢行凶。我就死,也只是一身,你却杀了他六人,如何理说?此事若告到官,就 是你老子做官,也说不过去。”行者道:“不瞒师父说,我老孙五百年前,据花 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,也不知打死多少人。假似你说这般到官,倒也得些状告是。” 三藏道:“只因你没收没管,暴横人间,欺天诳上,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。今既 入了沙门,若是还像当时行凶,一味伤生,去不得西天,做不得和尚。忒恶,忒 恶!”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,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,按不住心头火发道: “你既是这等,说我做不得和尚,上不得西天,不必恁般绪咶恶我,我回去便 了!”那三藏却不曾答应,他就使一个性子,将身一纵,说一声:“老孙去也!” 三藏急抬头,早已不见,只闻得呼的一声,回东而去。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,点 头自叹,悲怨不已,道:“这厮,这等不受教诲!我但说他几句,他怎么就无形 无影的,径回去了?罢,罢,罢!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,进人口!如今欲寻他 无处寻,欲叫他叫不应,去来,去来!”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,莫倚旁人自主张。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,捎在马上,也不骑马,一只手拄着锡杖,一只手揪着 缰绳,凄凄凉凉,往西前进。行不多时,只见山路前面,有一个年高的老母,捧 一件绵衣,绵衣上有一顶花帽。三藏见他来得至近,慌忙牵马,立于右侧让行。 那老母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长老,孤孤凄凄独行于此?”三藏道:“弟子乃东 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。”老母道:“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, 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。你这等单人独马,又无个伴侣,又无个徒弟,你如何去得!” 三藏道:“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,他性泼凶顽,是我说了他几句,他不受教, 遂渺然而去也。”老母道:“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,原是我儿子 用的。他只做了三日和尚,不幸命短身亡。我才去他寺里,哭了一场,辞了他师 父,将这两件衣帽拿来,做个忆念。长老啊,你既有徒弟,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。” 三藏道:“承老母盛赐,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,不敢领受。”老母道:“他那厢 去了?”三藏道:“我听得呼的一声,他回东去了。”老母道:“东边不远,就 是我家,想必往我家去了。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,唤做定心真言,又名做紧箍儿 咒。你可暗暗的念熟,牢记心头,再莫泄漏一人知道。我去赶上他,叫他还来跟 你,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。他若不服你使唤,你就默念此咒,他再不敢行凶, 也再不敢去了。”三藏闻言,低头拜谢。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,回东而去。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,急忙撮土焚 香,望东恳恳礼拜。拜罢,收了衣帽,藏在包袱中间,却坐于路旁,诵习那定心 真言。来回念了几遍,念得烂熟,牢记心胸不题。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,一筋斗云,径转东洋大海。按住云头,分开水道,径 至水晶宫前。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,接至宫里坐下。礼毕,龙王道:“近闻得大 圣难满,失贺!想必是重整仙山,复归古洞矣。”悟空道:“我也有此心性,只 是又做了和尚了。”龙王道:“做甚和尚?”行者道:“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, 教我正果,随东土唐僧,上西方拜佛,皈依沙门,又唤为行者了。”龙王道: “这等真是可贺,可贺!这才叫做改邪归正,惩创善心。既如此,怎么不西去, 复东回何也?”行者笑道:“那是唐僧不识人性。有几个毛贼剪径,是我将他打 死,唐僧就绪绪叨叨,说了我若干的不是。你想老孙,可是受得闷气的?是我撇 了他,欲回本山。故此先来望你一望,求钟茶吃。”龙王道:“承降,承降!”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。 茶毕,行者回头一看,见后壁上挂著一幅“圯桥进履”的画儿。行者道: “这是甚么景致?”龙王道:“大圣在先,此事在后,故你不认得。这叫做圯桥 三进履。”行者道:“怎的是三进履?”龙王道:“此仙乃是黄石公,此子乃是 汉世张良。石公坐在圯桥上,忽然失履于桥下,遂唤张良取来。此子即忙取来, 跪献于前。如此三度,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,石公遂爱他勤谨,夜授天书, 着他扶汉。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太平后,弃职归山,从赤松子 游,悟成仙道。大圣,你若不保唐僧,不尽勤劳,不受教诲,到底是个妖仙,休 想得成正果。”悟空闻言,沉吟半晌不语。龙王道:“大圣自当裁处,不可图自 在,误了前程。”悟空道:“莫多话,老孙还去保他便了。”龙王欣喜道:“既 如此,不敢久留,请大圣早发慈悲,莫要疏久了你师父。”行者见他催促请行, 急耸身,出离海藏,驾着云,别了龙王。 正走,却遇着南海菩萨。菩萨道:“孙悟空,你怎么不受教诲,不保唐僧, 来此处何干?”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:“向蒙菩萨善言,果有唐朝僧到, 揭了压帖,救了我命,跟他做了徒弟。他却怪我凶顽,我才子闪了他一闪,如今 就去保他也。”菩萨道:“赶早去,莫错过了念头。”言毕各回。 这行者,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。他上前道:“师父!怎么不走路?还 在此做甚?”三藏抬头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?教我行又不敢行,动又不敢动,只 管在此等你。”行者道:“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 啊,出家人不要说谎。你离了我,没多一个时辰,就说到龙王家吃茶?”行者笑 道:“不瞒师父说,我会驾筋斗云,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,故此得即去即来。” 三藏道:“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,你就怪我,使个性子丢了我去。像你这有本 事的,讨得茶吃;象我这去不得的,只管在此忍饿,你也过意不去呀!”行者道: “师父,你若饿了,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。”三藏道:“不用化斋。我那包袱里, 还有些干粮,是刘太保母亲送的,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,等我吃些儿走路罢。” 行者去解开包袱,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,拿出来递与师父。又见 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,行者道:“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?”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:“是我小时穿戴的。这帽子若戴了,不用教经,就会念经; 这衣服若穿了,不用演礼,就会行礼。”行者道:“好师父,把与我穿戴了罢。” 三藏道:“只怕长短不一,你若穿得,就穿了罢。”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,将 绵布直裰穿上,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,把帽儿戴上。三藏见他戴上帽子, 就不吃干粮,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。行者叫道:“头痛,头痛!”那师父不 住的又念了几遍,把个行者痛得打滚,抓破了嵌金的花帽。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, 住了口不念。不念时,他就不痛了。伸手去头上摸摸,似一条金线儿模样,紧紧 的勒在上面,取不下,揪不断,已此生了根了。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,插入箍里, 往外乱捎。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,口中又念起来。他依旧生痛,痛得竖蜻蜓,翻 筋斗,耳红面赤,眼胀身麻。那师父见他这等,又不忍不舍,复住了口,他的头 又不痛了。行者道:“我这头,原来是师父咒我的。”三藏道:“我念得是紧箍 经,何曾咒你?”行者道:“你再念念看。”三藏真个又念,行者真个又痛,只 教:“莫念,莫念!念动我就痛了!这是怎么说?”三藏道:“你今番可听我教 诲了?”行者道:“听教了!”“你再可无礼了?”行者道:“不敢了!” 他口里虽然答应,心上还怀不善,把那针儿幌一幌,碗来粗细,望唐僧就欲 下手,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,这猴子跌倒在地,丢了铁棒,不能举手,只 教:“师父!我晓得了!再莫念,再莫念!”三藏道:“你怎么欺心,就敢打我?” 行者道:“我不曾敢打,我问师父,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?”三藏道:“是适间 一个老母传授我的。”行者大怒道:“不消讲了!这个老母,坐定是那个观世音! 他怎么那等害我!等我上南海打他去!”三藏道:“此法既是他授与我,他必然 先晓得了。你若寻他,他念起来,你却不是死了?”行者见说得有理,真个不敢 动身,只得回心,跪下哀告道:“师父!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,教我随你西去。 我也不去惹他,你也莫当常言,只管念诵。我愿保你,再无退悔之意了。”三藏 道:“既如此,伏侍我上马去也。”那行者才死心塌地,抖擞精神,束一束绵布 直裰,扣背马匹,收拾行李,奔西而进。毕竟这一去,后面又有甚话说,且听下 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,行经数日,正是那腊月寒天,朔风凛凛,滑冻凌凌, 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,迭岭层峦险峻山。三藏在马上,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, 回头叫:“悟空,是那里水响?”行者道:“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,想 必是涧里水响。”说不了,马到涧边,三藏勒缰观看,但见── 涓涓寒脉穿云过,湛湛清波映日红。声摇夜雨闻幽谷,彩发朝霞眩太空。 千仞浪飞喷碎玉,一泓水响吼清风。流归万顷烟波去,鸥鹭相忘没钓逢。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,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,钻出一条龙来,推波掀浪,撺出 崖山,就抢长老。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,把师父抱下马来,回头便走。那条龙就 赶不上,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,依然伏水潜踪。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 阜上坐了,却来牵马挑担,止存得一担行李,不见了马匹。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 面前道:“师父,那孽龙也不见踪影,只是惊走我的马了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啊, 却怎生寻得马着么?”行者道:“放心,放心,等我去看来。” 他打个唿哨,跳在空中,火眼金睛,用手搭凉篷,四下里观看,更不见马的 踪迹。按落云头报道:“师父,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,四下里再看不见。” 三藏道:“徒弟呀,那厮能有多大口,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?想是惊张溜 缰,走在那山凹之中。你再仔细看看。”行者道:“你也不知我的本事。我这双 眼,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。象那千里之内,蜻蜓儿展翅,我也看见,何期 那匹大马,我就不见!”三藏道:“既是他吃了,我如何前进!可怜啊!这万水 千山,怎生走得!”说着话,泪如雨落。行者见他哭将起来,他那里忍得住暴燥, 发声喊道:“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!你坐着,坐着!等老孙去寻着那厮,教他 还我马匹便了。”三藏却才扯住道:“徒弟啊,你那里去寻他?只怕他暗地里撺 将出来,却不又连我都害了?那时节人马两亡,怎生是好!”行者闻得这话,越 加嗔怒,就叫喊如雷道:“你忒不济,不济!又要马骑,又不放我去,似这般看 着行李,坐到老罢!”哏哏的吆喝,正难息怒,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,叫道: “孙大圣莫恼,唐御弟休哭。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祗,特来暗中保取经 者。”那长老闻言,慌忙礼拜。行者道:“你等是那几个?可报名来,我好点卯。” 众神道:“我等是六丁六甲、五方揭谛、四值功曹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,各各轮 流值日听候。”行者道:“今日先从谁起?”众揭谛道:“丁甲、功曹、伽蓝轮 次。我五方揭谛,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。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不当值者且 退,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。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, 教他还我马来。”众神遵令。三藏才放下心,坐在石崖之上,吩咐行者仔细,行 者道:“只管宽心。”好猴王,束一束绵布直裰,撩起虎皮裙子,揝着金箍铁 棒,抖擞精神,径临涧壑,半云半雾的,在那水面上,高叫道:“泼泥鳅,还我 马来,还我马来!”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,伏在那涧底中间,潜灵养性。只听得有人叫骂索 马,他按不住心中火发,急纵身跃浪翻波,跳将上来道:“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 伤吾?”行者见了他,大咤一声“休走!还我马来!”轮着棍,劈头就打。那条 龙张牙舞爪来抓。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,果是骁雄。但见那── 龙舒利爪,猴举金箍。那个须垂白玉线,这个眼幌赤金灯。那个须下明珠喷 彩雾,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。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,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。他两 个都因有难遭磨折,今要成功各显能。 来来往往,战罢多时,盘旋良久,那条龙力软筋麻,不能抵敌,打一个转身。 又撺于水内,深潜涧底,再不出头,被猴王骂詈不绝,他也只推耳聋。 行者没及奈何,只得回见三藏道:“师父,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,他与我 赌斗多时,怯战而走,只躲在水中间,再不出来了。”三藏道:“不知端的可是 他吃了我马?”行者道:“你看你说的话!不是他吃了,他还肯出来招声,与老 孙犯对?”三藏道:“你前日打虎时,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,今日如何便不能 降他?”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,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,他就发起神威道: “不要说,不要说!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!” 这猴王拽开步,跳到涧边,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,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 清的水,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。那孽龙在于深涧中,坐卧不宁,心中思想 道:“这才是福无双降,祸不单行。我才脱了天条死难,不上一年,在此随缘度 日,又撞着这般个泼魔,他来害我!”你看他越思越恼,受不得屈气,咬着牙, 跳将出去,骂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泼魔,这等欺我!”行者道:“你莫管我那里 不那里,你只还了马,我就饶你性命!”那龙道:“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,如何 吐得出来!不还你,便待怎的!”行者道“不还马时看棍!只打杀你,偿了我马 的性命便罢!”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。斗不数合,小龙委实难搪,将身一幌, 变作一条水蛇儿,钻入草科中去了。 猴王拿着棍,赶上前来,拨草寻蛇,那里得些影响?急得他三尸神咋,七窍 烟生,念了一声“唵”字咒语,即唤出当坊土地、本处山神,一齐来跪下道: “山神土地来见。”行者道:“伸过孤拐来,各打五棍见面,与老孙散散心!” 二神叩头哀告道:“望大圣方便,容小神诉告。”行者道:“你说甚么?”二神 道:“大圣一向久困,小神不知几时出来,所以不曾接得,万望恕罪。”行者道: “既如此,我且不打你。我问你:鹰愁涧里,是那方来的怪龙?他怎么抢了我师 父的白马吃了?”二神道:“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,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 上真,如何得有甚么师父的马来?”行者道:“你等是也不知。我只为那诳上的 勾当,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。今蒙观音菩萨劝善,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, 教我跟他做徒弟,往西天去拜佛求经。因路过此处,失了我师父的白马。”二神 道:“原来是如此。这涧中自来无邪,只是深陡宽阔,水光彻底澄清,鸦鹊不敢 飞过,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,便认做同群之鸟,往往身掷于水内,故名鹰愁陡 涧。只是向年间,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,救了一条玉龙,送他在此,教他 等候那取经人,不许为非作歹。他只是饥了时,上岸来扑些鸟鹊吃,或是捉些獐 鹿食用。不知他怎么无知,今日冲撞了大圣。”行者道:“先一次,他还与老孙 侮手,盘旋了几合。后一次,是老孙叫骂,他再不出,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 法儿,搅混了他涧水,他就撺将上来,还要争持。不知老孙的棍重,他遮架不住, 就变做一条水蛇,钻在草里。我赶来寻他,却无踪迹。”土地道:“大圣不知, 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,故此这波澜深远。想是此间也有一孔,他钻将下去。也 不须大圣发怒,在此找寻,要擒此物,只消请将观世音来,自然伏了。” 行者见说,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,具言前事。三藏道:“若要去请菩萨, 几时才得回来?我贫僧饥寒怎忍!”说不了,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: “大圣,你不须动身,小神去请菩萨来也。”行者大喜,道声:“有累,有累! 快行,快行!”那揭谛急纵云头,径上南海。行者吩咐山神、土地守护师父,日 值功曹去寻斋供,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。 却说金头揭谛一驾云,早到了南海,按祥光,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,托那金 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,得见菩萨。菩萨道:“汝来何干?”揭谛道:“唐僧在 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,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。及问本处土神,说是菩萨送在那 里的孽龙吞了,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,还他马匹。”菩萨闻言道: “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。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,他父告他忤逆,天庭上犯了 死罪,是我亲见玉帝,讨他下来,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。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? 这等说,等我去来。”那菩萨降莲台,径离仙洞,与揭谛驾着祥光,过了南海而 来。有诗为证,诗曰: 佛说蜜多三藏经,菩萨扬善满长城。摩诃妙语通天地,般若真言救鬼灵。 致使金蝉重脱壳,故令玄奘再修行。只因路阻鹰愁涧,龙子归真化马形。 那菩萨与揭谛,不多时到了蛇盘山。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,低头观看。只 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。菩萨着揭谛唤他来。那揭谛按落云头,不经由三藏,直 至涧边,对行者道:“菩萨来也。”行者闻得,急纵云跳到空中,对他大叫道: “你这个七佛之师,慈悲的教主!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!”菩萨道:“我把你这 个大胆的马流,村愚的赤尻!我倒再三尽意,度得个取经人来,叮咛教他救你性 命。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,反来与我嚷闹?”行者道:“你弄得我好哩!你 既放我出来,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,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,伤了我几句,教我 来尽心竭力,伏侍唐僧便罢了。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,哄我戴在头上受苦?把这 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,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紧箍儿咒,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,教我 这头上疼了又疼,这不是你害我也?”菩萨笑道:“你这猴子!你不遵教令,不 受正果,若不如此拘系你,你又诳上欺天,知甚好歹!再似从前撞出祸来,有谁 收管?须是得这个魔头,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!”行者道:“这桩事,作做 是我的魔头罢,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,送在此处成精,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 匹?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,太不善也!”菩萨道:“那条龙,是我亲奏玉帝,讨 他在此,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。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,怎历得这万水千山?怎到 得那灵山佛地?须是得这个龙马,方才去得。”行者道:“象他这般惧怕老孙, 潜躲不出,如之奈何?”菩萨叫揭谛道:“你去涧边叫一声‘敖闰龙王玉龙三太 子,你出来,有南海菩萨在此。’他就出来了。”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。那 小龙翻波跳浪,跳出水来,变作一个人象,踏了云头,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: “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,在此久等,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。”菩萨指着行者道: “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?”小龙见了道:“菩萨,这是我的对头。我昨日腹中 饥馁,果然吃了他的马匹。他倚着有些力量,将我斗得力怯而回,又骂得我闭门 不敢出来,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。”行者道:“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, 我怎么就说?”小龙道:“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?你嚷道:‘管甚么那里 不那里,只还我马来!’何曾说出半个唐字!”菩萨道:“那猴头,专倚自强, 那肯称赞别人?今番前去,还有归顺的哩,若问时,先提起取经的字来,却也不 用劳心,自然拱伏。” 行者欢喜领教。菩萨上前,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,将杨柳枝蘸出甘露, 往他身上拂了一拂,吹口仙气,喝声叫:“变!”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, 又将言语吩咐道:“你须用心了还业障,功成后,超越凡龙,还你个金身正果。” 那小龙口衔着横骨,心心领诺。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,“我回海上去也。”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:“我不去了,我不去了!西方路这等崎岖,保这个凡僧, 几时得到?似这等多磨多折,老孙的性命也难全,如何成得甚么功果!我不去了, 我不去了!”菩萨道:“你当年未成人道,且肯尽心修悟;你今日脱了天灾,怎 么倒生懒惰?我门中以寂灭成真,须是要信心正果。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, 我许你叫天天应,叫地地灵。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,我也亲来救你。你过来,我 再赠你一般本事。”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,放在行者的脑后,喝声:“变!” 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,教他:“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,可以随机应变,救得 你急苦之灾。”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,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。那菩萨香风绕绕, 彩雾飘飘,径转普陀而去。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,揪着那龙马的顶鬃,来见三藏道:“师父,马有了也。” 三藏一见大喜道:“徒弟,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?在何处寻着的?”行者道: “师父,你还做梦哩!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,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。 其毛片相同,只是少了鞍辔,着老孙揪将来也。”三藏大惊道:“菩萨何在?待 我去拜谢他。”行者道:“菩萨此时已到南海,不耐烦矣。”三藏就撮土焚香, 望南礼拜,拜罢,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。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,吩咐了揭谛功 曹,却请师父上马。三藏道:“那无鞍辔的马,怎生骑得?且待寻船渡过涧去, 再作区处。”行者道:“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!这个旷野山中,船从何来?这匹 马,他在此久住,必知水势,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。”三藏无奈,只得依言, 跨了刬马。行者挑着行囊,到了涧边。 只见那上流头,有一个渔翁,撑着一个枯木的筏子,顺流而下。行者见了, 用手招呼道:“那老渔,你来,你来。我是东土取经去的,我师父到此难过,你 来渡他一渡。”渔翁闻言,即忙撑拢。行者请师父下了马,扶持左右。三藏上了 筏子,揪上马匹,安了行李。那老渔撑开筏子,如风似箭,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, 上了西岸。三藏教行者解开包袱,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,送与老渔。老渔把筏子 一篙撑开道:“不要钱,不要钱。”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。三藏甚不过意,只管 合掌称谢。行者道:“师父休致意了。你不认得他?他是此涧里的水神。不曾来 接得我老孙,老孙还要打他哩。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,怎敢要钱!”那师父也 似信不信,只得又跨着刬马,随着行者,径投大路,奔西而去。这正是:广大真 如登彼岸,诚心了性上灵山。同师前进,不觉的红日沉西,天光渐晚,但见── 淡云撩乱,山月昏蒙。满天霜色生寒,四面风声透体。孤鸟去时苍渚阔,落 霞明处远山低。疏林千树吼,空岭独猿啼。长途不见行人迹,万里归舟入夜时。 三藏在马上遥观,忽见路旁一座庄院。三藏道:“悟空,前面人家,可以借 宿,明早再行。”行者抬头看见道:“师父,不是人家庄院。”三藏道:“如何 不是?”行者道:“人家庄院,却没飞鱼稳兽之脊,这断是个庙宇庵院。” 师徒们说着话,早已到了门首。三藏下了马,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,乃 “里社祠”,遂入门里。那里边有一个老者:顶挂着数珠儿,合掌来迎,叫声: “师父请坐。”三藏慌忙答礼,上殿去参拜了圣象,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。茶罢, 三藏问老者道:“此庙何为‘里社’?”老者道:“敝处乃西番哈飞国界。这庙 后有一庄人家,共发虔心,立此庙宇。里者,乃一乡里地;社者,乃一社土神。 每遇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之日,各办三牲花果,来此祭社,以保四时清吉、 五谷丰登、六畜茂盛故也。”三藏闻言,点头夸赞:“正是离家三里远,别是一 乡风。我那里人家,更无此善。”老者却问:“师父仙乡是何处?”三藏道: “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。路过宝坊,天色将晚,特投圣祠, 告宿一宵,天光即行。”那老者十分欢喜,道了几声失迎,又叫童子办饭。三藏 吃毕谢了。行者的眼乖,见他房檐下,有一条搭衣的绳子,走将去,一把扯断, 将马脚系住。那老者笑道:“这马是那里偷来的?”行者怒道:“你那老头子, 说话不知高低!我们是拜佛的圣僧,又会偷马?”老儿笑道:“不是偷的,如何 没有鞍辔缰绳,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?”三藏陪礼道:“这个顽皮,只是性燥。 你要拴马,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,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?老先休怪,休怪。我 这马,实不瞒你说,不是偷的。昨日东来,至鹰愁陡涧,原有骑的一匹白马,鞍 辔俱全。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,在彼成精,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。幸亏我 徒弟有些本事,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,教他就变做我原骑的白马,毛 片俱同,驮我上西天拜佛。今此过涧,未经一日,却到了老先的圣祠,还不曾置 得鞍辔哩。”那老者道:“师父休怪,我老汉作笑耍子,谁知你高徒认真。我小 时也有几个村钱,也好骑匹骏马,只因累岁屯邅,遭丧失火,到此没了下梢,故 充为庙祝,侍奉香火。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。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辔,是 我平日心爱之物,就是这等贫穷,也不曾舍得卖了。才听老师父之言,菩萨尚且 救护,神龙教他化马驮你,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,明日将那鞍辔取来,愿送老 师父,扣背前去,乞为笑纳。”三藏闻言,称谢不尽。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。斋 罢,掌上灯,安了铺,各各寝歇。 至次早,行者起来道:“师父,那庙祝老儿,昨晚许我们鞍辔,问他要,不 要饶他。”说未了,只见那老儿,果擎着一副鞍辔、衬屉缰笼之类,凡马上一切 用的,无不全备,放在廊下道:“师父,鞍辔奉上。”三藏见了,欢喜领受。教 行者拿了,背上马看,可相称否。行者走上前,一件件的取起看了,果然是些好 物。有诗为证,诗曰: 雕鞍彩晃柬银星,宝凳光飞金线明。衬屉几层绒苫迭,牵缰三股紫丝绳。 辔头皮札团花粲,云扇描金舞兽形。环嚼叩成磨炼铁,两垂蘸水结毛缨。 行者心中暗喜,将鞍辔背在马上,就似量着做的一般。三藏拜谢那老,那老 慌忙搀起道:“惶恐,惶恐!何劳致谢?”那老者也不再留,请三藏上马。那长 老出得门来,攀鞍上马,行者担着行李。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,却是皮 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,虎筋丝穿结的梢儿。在路旁拱手奉上道:“圣僧,我还有 一条挽手儿,一发送了你罢。”那三藏在马上接了道:“多承布施,多承布施!” 正打问讯,却早不见了那老儿,及回看那里社祠,是一片光地。只听得半空 中有人言语道:“圣僧,多简慢你。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,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 等的。汝等可努力西行,却莫一时怠慢。”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,望空礼拜道: “弟子肉眼凡胎,不识尊神尊面,望乞恕罪。烦转达菩萨,深蒙恩佑。”你看他 只管朝天磕头,也不计其数,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,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。 上前来扯住唐僧道:“师父,你起来罢。他已去得远了,听不见你祷祝,看不见 你磕头。只管拜怎的?”长老道:“徒弟呀,我这等磕头,你也就不拜他一拜, 且立在旁边,只管哂笑,是何道理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知道,象他这个藏头露 尾的,本该打他一顿,只为看菩萨面上,饶他打尽彀了,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? 老孙自小儿做好汉,不晓得拜人,就是见了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,我也只是唱个 喏便罢了。”三藏道:“不当人子!莫说这空头话!快起来,莫误了走路。”那 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。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,相遇的都是些虏虏、回回,狼虫虎豹。光阴迅速, 又值早春时候,但见山林锦翠色,草木发青芽;梅英落尽,柳眼初开。师徒们行 玩春光,又见太阳西坠。三藏勒马遥观,山凹里,有楼台影影,殿阁沉沉。三藏 道:“悟空,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?”行者抬头看了道:“不是殿宇,定是寺院。 我们赶起些,那里借宿去。”三藏欣然从之,放开龙马,径奔前来。毕竟不知此 去是甚么去处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,策马前来,直至山门首观看,果然是一座寺院。但见那── 层层殿阁,迭迭廊房。三山门外,巍巍万道彩云遮;五福堂前,艳艳千条红 雾绕。两路松篁,一林桧柏。两路松篁,无年无纪自清幽;一林桧柏,有色有颜 随傲丽。又见那钟鼓楼高,浮屠塔峻。安禅僧定性,啼树鸟音闲。寂寞无尘真寂 寞,清虚有道果清虚。 诗曰: 上刹祗园隐翠窝,招提胜景赛娑婆。果然净土人间少,天下名山僧占多。 长老下了马,行者歇了担,正欲进门,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。你看他怎 生模样── 头戴左笄帽,身穿无垢衣。铜环双坠耳,绢带束腰围。 草履行来稳,木鱼手内提。口中常作念,般若总皈依。 三藏见了,侍立门旁,道个问讯。那和尚连忙答礼,笑道失瞻,问:“是那 里来的?请入方丈献茶。”三藏道:“我弟子乃东土钦差,上雷音寺拜佛求经。 至此处天色将晚,欲借上刹一宵。”那和尚道:“请进里坐,请进里坐。”三藏 方唤行者牵马进来。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,有些害怕,便问:“那牵马的是个什 么东西?”三藏道:“悄言,悄言!他的性急,若听见你说是甚么东西,他就恼 了。他是我的徒弟。”那和尚打了个寒噤,咬着指头道:“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, 好招他做徒弟?”三藏道:“你看不出来哩,丑自丑,甚是有用。”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。山门里,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,是 “观音禅院”。三藏又大喜道:“弟子屡感菩萨圣恩,未及叩谢。今遇禅院,就 如见菩萨一般,甚好拜谢。”那和尚闻言,即命道人开了殿门,请三藏朝拜。那 行者拴了马,丢了行李,同三藏上殿。三藏展背舒身,铺胸纳地,望金象叩头。 那和尚便去打鼓,行者就去撞钟。三藏俯伏台前,倾心祷祝。祝拜已毕,那和尚 住了鼓,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,或紧或慢,撞了许久。那道人道:“拜已毕了, 还撞钟怎么?”行者方丢了钟杵,笑道:“你那里晓得,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 日钟的。”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、上下房长老,听得钟声乱响,一齐拥出 道:“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?”行者跳将出来,咄的一声道:“是你孙外公 撞了耍子的!”那些和尚一见了,唬得跌跌滚滚,都爬在地下道:“雷公爷爷!” 行者道:“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!起来起来,不要怕,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。” 众僧方才礼拜,见了三藏,都才放心不怕。内有本寺院主请道:“老爷们到后方 丈中奉茶。”遂而解缰牵马,抬了行李,转过正殿,径入后房,序了坐次。 那院主献了茶,又安排斋供。天光尚早,三藏称谢未毕,只见那后面有两个 小童,搀着一个老僧出来。看他怎生打扮──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,猫睛石的宝顶光辉;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,翡翠毛的 金边晃亮。一对僧鞋攒八宝,一根拄杖嵌云星。满面皱痕,好似骊山老母;一双 昏眼,却如东海龙君。口不关风因齿落,腰驼背屈为筋挛。 众僧道:“师祖来了。”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:“老院主,弟子拜揖。”那 老僧还了礼,又各叙坐。老僧道:“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,我才出来 奉见。”三藏道:“轻造宝山,不知好歹,恕罪,恕罪!”老僧道:“不敢,不 敢!”因问:“老爷,东土到此,有多少路程?”三藏道:“出长安边界,有五 千余里,过两界山,收了一个小徒,一路来,行过西番哈咇国,经两个月,又 有五六千里,才到了贵处。”老僧道:“也有万里之遥了。我弟子虚度一生,山 门也不曾出去,诚所谓坐井观天,樗朽之辈。”三藏又问:“老院主高寿几何?” 老僧道:“痴长二百七十岁了。”行者听见道:“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?”三藏 瞅了他一眼道:“谨言!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。”那和尚便问:“老爷,你有多 少年纪了?”行者道;“不敢说。”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,便不介意,也不再 问,只叫献茶。有一个小幸童,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,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。 又一童,提一把白铜壶儿,斟了三杯香茶。真个是色欺榴蕊艳,味胜桂花香。三 藏见了,夸爱不尽道:“好物件,好物件!真是美食美器!”那老僧道:“污眼 污眼!老爷乃天朝上国,广览奇珍,似这般器具,何足过奖?老爷自上邦来,可 有甚么宝贝,借与弟子一观?”三藏道:“可怜!我那东土,无甚宝贝,就有时, 路程遥远,也不能带得。”行者在旁道:“师父,我前日在包袱里,曾见那领袈 裟,不是件宝贝?拿与他看看如何?”众僧听说袈裟,一个个冷笑。行者道: “你笑怎的?”院主道:“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,言实可笑。若说袈裟,似我 等辈者,不止二三十件;若论我师祖,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,足有七八 百件!”叫:“拿出来看看。”那老和尚,也是他一时卖弄,便叫道人开库房, 头陀抬柜子,就抬出十二柜,放在天井中,开了锁,两边设下衣架,四围牵了绳 子,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,请三藏观看。果然是满堂绮绣,四壁绫罗!行者一 一观之,都是些穿花纳锦,刺绣销金之物,笑道:“好,好,好,收起,收起! 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。”三藏把行者扯住,悄悄的道:“徒弟,莫要与人斗富。 你我是单身在外,只恐有错。”行者道:“看看袈裟,有何差错?”三藏道: “你不曾理会得,古人有云,珍奇玩好之物,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。倘若一经 入目,必动其心;既动其心,必生其计。汝是个畏祸的,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。 不然,则殒身灭命,皆起于此,事不小矣。”行者道:“放心,放心!都在老孙 身上!”你看他不由分说,急急的走了去,把个包袱解开,早有霞光迸迸,尚有 两层油纸裹定,去了纸,取出袈裟!抖开时,红光满室,彩气盈庭。众僧见了, 无一个不心欢口赞。真个好袈裟!上头有── 千般巧妙明珠坠,万样稀奇佛宝攒。上下龙须铺彩绮,兜罗四面锦沿边。 体挂魍魉从此灭,身披魑魅入黄泉。托化天仙亲手制,不是真僧不敢穿。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,果然动了奸心,走上前对三藏跪下,眼中垂泪道: “我弟子真是没缘!”三藏搀起道:“老院师有何话说?”他道:“老爷这件宝 贝,方才展开,天色晚了,奈何眼目昏花,不能看得明白,岂不是无缘!”三藏 教:“掌上灯来,让你再看。”那老僧道:“爷爷的宝贝,已是光亮,再点了灯, 一发晃眼,莫想看得仔细。”行者道:“你要怎的看才好?”老僧道:“老爷若 是宽恩放心,教弟子拿到后房,细细的看一夜,明早送还老爷西去,不知尊意何 如?”三藏听说,吃了一惊,埋怨行者道:“都是你,都是你!”行者笑道: “怕他怎的?等我包起来,教他拿了去看。但有疏虞,尽是老孙管整。”那三藏 阻当不住,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:“凭你看去,只是明早照旧还我,不得损污些 须。”老僧喜喜欢欢,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,却吩咐众僧,将前面禅堂扫净,取 两张藤床,安设铺盖,请二位老爷安歇。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,遂而各散。 师徒们关了禅堂,睡下不题。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,拿在后房灯下,对袈裟号啕痛哭,慌得那本寺僧, 不敢先睡。小幸童也不知为何,却去报与众僧道:“公公哭到二更时候,还不歇 声。”有两个徒孙,是他心爱之人,上前问道:“师公,你哭怎的?”老僧道: “我哭无缘,看不得唐僧宝贝!”小和尚道:“公公年纪高大,发过了他的袈裟, 放在你面前,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,何须痛哭?”老僧道:“看的不长久。我今 年二百七十岁,空挣了几百件袈裟,怎么得有他这一件?怎么得做个唐僧?”小 和尚道:“师公差了。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。你这等年高,享用也彀 了,倒要象他做行脚僧,何也?”老僧道:“我虽是坐家自在,乐乎晚景,却不 得他这袈裟穿穿。若教我穿得一日儿,就死也闭眼,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!” 众僧道:“好没正经!你要穿他的,有何难处?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,你就穿他 一日,留他住十日,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。何苦这般痛哭?”老僧道:“纵然留 他住了半载,也只穿得半载,到底也不得气长。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,怎生留得 长远?” 正说话处,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,出头道:“公公,要得长远也容易。” 老僧闻言,就欢喜起来道:“我儿,你有甚么高见?”广智道:“那唐僧两个是 走路的人,辛苦之甚,如今已睡着了。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,拿了枪刀,打开禅 堂,将他杀了,把尸首埋在后园,只我一家知道,却又谋了他的白马、行囊,却 把那袈裟留下,以为传家之宝,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?”老和尚见说,满心欢喜, 却才揩了眼泪道:“好,好,好!此计绝妙!”即便收拾枪刀。内中又有一个小 和尚,名唤广谋,就是那广智的师弟,上前来道:“此计不妙。若要杀他,须要 看看动静。那个白脸的似易,那个毛脸的似难。万一杀他不得,却不反招己祸? 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,不知你尊意如何?”老僧道:“我儿,你有何法?”广 谋道:“依小孙之见,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,每人要干柴一束,舍了那三间禅 堂,放起火来,教他欲走无门,连马一火焚之。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,只说是 他自不小心,走了火,将我禅堂都烧了。那两个和尚,却不都烧死?又好掩人耳 目。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?”那些和尚闻言,无不欢喜,都道:“强,强, 强!此计更妙,更妙!”遂教各房头搬柴来。唉!这一计,正是弄得个高寿老僧 该尽命,观音禅院化为尘!原来他那寺里,有七八十个房头,大小有二百余众。 当夜一拥搬柴,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,安排放火不题。 却说三藏师徒,安歇已定。那行者却是个灵猴,虽然睡下,只是存神炼气, 朦胧着醒眼。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,揸揸的柴响风生,他心疑惑道:“此时夜 静,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?莫敢是贼盗,谋害我们的?”他就一骨鲁跳起,欲 要开门出看,又恐惊醒师父。你看他弄个精神,摇身一变,变做一个蜜蜂儿,真 个是── 口甜尾毒,腰细身轻。穿花度柳飞如箭,粘絮寻香似落星。小小微躯能负重。 嚣嚣薄翅会乘风。却自椽棱下,钻出看分明。 只见那众僧们,搬柴运草,已围住禅堂放火哩。行者暗笑道:“果依我师父 之言,他要害我们性命,谋我的袈裟,故起这等毒心。我待要拿棍打他啊,可怜 又不禁打,一顿棍都打死了,师父又怪我行凶。罢,罢,罢!与他个顺手牵羊, 将计就计,教他住不成罢!” 好行者,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,唬得个庞刘苟毕躬身,马赵温关控背,俱道: “不好了,不好了!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!”行者摇着手道:“列位免礼休惊, 我来寻广目天王的。”说不了,却遇天王早到,迎着行者道:“久阔,久阔。前 闻得观音菩萨来见玉帝,借了四值功曹、六丁六甲并揭谛等,保护唐僧往西天取 经去,说你与他做了徒弟,今日怎么得闲到此?”行者道:“且休叙阔。唐僧路 遇歹人,放火烧他,事在万分紧急,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,救他一救。快些拿来 使使,即刻返上。”天王道:“你差了,既是歹人放火,只该借水救他,如何要 辟火罩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晓得就里。借水救之,却烧不起来,倒相应了他; 只是借此罩,护住了唐僧无伤,其余管他,尽他烧去。快些快些!此时恐已无及, 莫误了我下边干事!”那天王笑道:“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,只顾了自家, 就不管别人。”行者道:“快着,快着,莫要调嘴,害了大事!”那天王不敢不 借,遂将罩儿递与行者。 行者拿了,按着云头,径到禅堂房脊上,罩住了唐僧与白马、行李,他却去 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,着意保护那袈裟。看那些人放起火来,他转捻 诀念咒,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,一阵风起,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。好火, 好火!但见── 黑烟漠漠,红焰腾腾。黑烟漠漠,长空不见一天星;红焰腾腾,大地有光千 里赤。起初时,灼灼金蛇;次后来,威威血马。南方三硁逞英雄,回禄大神施法 力。燥干柴烧烈火性,说甚么燧人钻木;熟油门前飘彩焰,赛过了老祖开炉。正 是那无情火发,怎禁这有意行凶,不去弭灾,反行助虐。风随火势,焰飞有千丈 余高;火趁风威,灰迸上九霄云外。乒乒乓乓,好便似残年爆竹;泼泼喇喇,却 就如军中炮声。烧得那当场佛象莫能逃,东院伽蓝无处躲。胜如赤壁夜鏖兵,赛 过阿房宫内火! 这正是星星之火,能烧万顷之田。须臾间,风狂火盛,把一座观音院,处处 通红。你看那众和尚,搬箱抬笼,抢桌端锅,满院里叫苦连天。孙行者护住了后 边方丈,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,其余前后火光大发,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,透 壁金光照耀! 不期火起之时,惊动了一山兽怪。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,有座黑风山, 山中有一个黑风洞,洞中有一个妖精,正在睡醒翻身,只见那窗门透亮,只道是 天明。起来看时,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,妖精大惊道:“呀!这必是观音院里 失了火!这些和尚好不小心!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。” 好妖精,纵起云头,即至烟火之下,果然冲天之火,前面殿宇皆空,两廊烟 火方灼。他大拽步,撞将进去,正呼唤叫取水来,只见那后房无火,房脊上有一 人放风。他却情知如此,急入里面看时,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,台案上有 一个青毡包袱。他解开一看,见是一领锦襕袈裟,乃佛门之异宝。正是财动人 心,他也不救火,他也不叫水,拿着那袈裟,趁哄打劫,拽回云步,径转东山而 去。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,方才灭息。你看那众僧们,赤赤精精,啼啼哭哭, 都去那灰内寻铜铁,拨腐炭,扑金银。有的在墙筐里,苫搭窝棚;有的赤壁根头, 支锅造饭。叫冤叫屈,乱嚷乱闹不题。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,一筋斗送上南天门,交与广目天王道:“谢借,谢借!” 天王收了道:“大圣至诚了。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,无处寻讨,且喜就送来也。” 行者道:“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?这叫做好借好还,再借不难。”天王道: “许久不面,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?”行者道:“老孙比在前不同,烂板凳高谈 阔论了。如今保唐僧,不得身闲。容叙,容叙!”急辞别坠云,又见那太阳星上, 径来到禅堂前,摇身一变,变做个蜜蜂儿,飞将进去,现了本象,看时那师父还 沉睡哩。 行者叫道:“师父,天亮了,起来罢。”三藏才醒觉,翻身道:“正是。” 穿了衣服,开门出来,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墙,不见了楼台殿宇,大惊道:“呀! 怎么这殿宇俱无?都是红墙,何也?”行者道:“你还做梦哩!今夜走了水的。” 三藏道:“我怎不知?”行者道:“是老孙护了禅堂,见师父浓睡,不曾惊动。” 三藏道:“你有本事护了禅堂,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?”行者笑道:“好教师父 得知。果然依你昨日之言,他爱上我们的袈裟,算计要烧杀我们。若不是老孙知 觉,到如今皆成灰骨矣!”三藏闻言,害怕道:“是他们放的火么?”行者道: “不是他是谁?”三藏道:“莫不是怠慢了你,你干的这个勾当?”行者道: “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,干这等不良之事?实实是他家放的。老孙见他心毒,果 是不曾与他救火,只是与他略略助些风的。”三藏道:“天那,天那!火起时, 只该助水,怎转助风?”行者道:“你可知古人云,人没伤虎心,虎没伤人意。 他不弄火,我怎肯弄风?”三藏道:“袈裟何在?敢莫是烧坏了也?”行者道: “没事,没事!烧不坏!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。”三藏恨道:“我不管你!但是 有些儿伤损,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,你就是死了!”行者慌了道:“师父,莫 念,莫念!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。等我去拿来走路。”三藏才牵着马,行者挑了 担,出了禅堂,径往后方丈去。 却说那些和尚,正悲切间,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,唬得一个个魂飞 魄散道:“冤魂索命来了!”行者喝道:“甚么冤魂索命?快还我袈裟来!”众 僧一齐跪倒叩头道:“爷爷呀!冤有冤家,债有债主。要索命不干我们事,都是 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的,莫问我们讨命。”行者咄的一声道:“我把你这些该 死的畜生!那个问你讨甚么命!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!”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 尚道:“老爷,你们在禅堂里已烧死了,如今又来讨袈裟,端的还是人是鬼?” 行者笑道:“这伙孽畜!那里有甚么火来?你去前面看看禅堂,再来说话!”众 僧们爬起来往前观看,那禅堂外面的门窗槅扇,更不曾燎灼了半分。众人悚惧, 才认得三藏是位神僧,行者是尊护法,一齐上前叩头道:“我等有眼无珠,不识 真人下界!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。”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, 嗟叹不已。只见方丈果然无火,众僧抢入里面,叫道:“公公!唐僧乃是神人, 未曾烧死,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!趁早拿出袈裟,还他去也。”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,又烧了本寺的房屋,正在万分烦恼焦燥之处,一 闻此言,怎敢答应?因寻思无计,进退无方,拽开步,躬着腰,往那墙上着实撞 了一头,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,咽喉气断染红沙!有诗为证,诗曰: 堪叹老衲性愚蒙,枉作人间一寿翁。欲得袈裟传远世,岂知佛宝不凡同。 但将容易为长久,定是萧条取败功。广智广谋成甚用?损人利己一场空。 慌得个众僧哭道:“师公已撞杀了,又不见袈裟,怎生是好?”行者道: “想是汝等盗藏起也。都出来,开具花名手本,等老孙逐一查点!”那上下房的 院主,将本寺和尚、头陀、幸童、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,大小人等,共计二百 三十名。行者请师父高坐,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,都要解放衣襟,分明点过, 更无袈裟。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,从头细细寻遍,那里得有踪迹。 三藏心中烦恼,懊恨行者不尽,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。行者扑的跌倒在地,抱着 头,十分难禁,只教:“莫念,莫念!管寻还了袈裟!”那众僧见了,一个个战 兢兢的,上前跪下劝解,三藏才合口不念。行者一骨鲁跳起来,耳朵里掣出铁棒, 要打那些和尚,被三藏喝住道:“这猴头!你头痛还不怕,还要无礼?休动手! 且莫伤人!再与我审问一问!”众僧们磕头礼拜,哀告三藏道:“老爷饶命!我 等委实的不曾看见。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。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,只哭到更深 时候,看也不曾敢看,思量要图长久,做个传家之宝,设计定策,要烧杀老爷。 自火起之候,狂风大作,各人只顾救火,搬抢物件,更不知袈裟去向。” 行者大怒,走进方丈屋里,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,选剥了细看,浑身更无那 件宝贝,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,也无踪影。行者忖量半晌,问道:“你这里可有 甚么妖怪成精么?”院主道:“老爷不问,莫想得知。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, 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。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,他便是个妖精。别无甚物。” 行者道:“那山离此有多远近?”院主道:“只有二十里,那望见山头的就是。” 行者笑道:“师父放心,不须讲了,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。”三藏道:“他那 厢离此有二十里,如何就断得是他?”行者道:“你不曾见夜间那火,光腾万里, 亮透三天,且休说二十里,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!坐定是他见火光<火昆>耀,趁着 机会,暗暗的来到这里,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,必然趁哄掳去也。等老孙去寻 他一寻。”三藏道:“你去了时,我却何倚?”行者道:“这个放心,暗中自有 神灵保护,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。”即唤众和尚过来道:“汝等着几个去埋 那老鬼,着几个伏侍我师父,看守我白马!”众僧领诺。行者又道:“汝等莫顺 口儿答应,等我去了,你就不来奉承。看师父的,要怡颜悦色;养白马的,要水 草调匀。假有一毫儿差了,照依这个样棍,与你们看看!”他掣出棍子,照那火 烧的砖墙扑的一下,把那墙打得粉碎,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。众僧见了,个个骨 软身麻,跪着磕头滴泪道:“爷爷宽心前去,我等竭力虔心,供奉老爷,决不敢 一毫怠慢!”好行者,急纵筋斗云,径上黑风山,寻找这袈裟。正是那── 金禅求正出京畿,仗锡投西涉翠微。虎豹狼虫行处有,工商士客见时稀。 路逢异国愚僧妒,全仗齐天大圣威。火发风生禅院废,黑熊夜盗锦襕衣。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,吉凶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,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、幸童、道人等 一个个朝天礼拜道:“爷爷呀!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,怪道火不能伤!恨 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,使心用心,今日反害了自己!”三藏道:“列位请起, 不须恨了。这去寻着袈裟,万事皆休。但恐找寻不着,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, 汝等性命不知如何,恐一人不能脱也。”众僧闻得此言,一个个提心吊胆,告天 许愿,只要寻得袈裟,各全性命不题。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,把腰儿扭了一扭,早来到黑风山上。住了云头,仔细看, 果然是座好山。况正值春光时节,但见── 万壑争流,千崖竞秀。鸟啼人不见,花落树犹香。雨过天连青壁润,风来松 卷翠屏张。山草发,野花开,悬崖峭嶂;薜萝生,佳木丽,峻岭平岗。不遇幽人, 那寻樵子?涧边双鹤饮,石上野猿狂。矗矗堆螺排黛色,巍巍拥翠弄岚光。 那行者正观山景,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。他却轻步潜踪,闪在那石崖之 下,偷睛观看。原来是三个妖魔,席地而坐。上首的是一条黑汉,左首下是一个 道人,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,都在那里高谈阔论。讲的是立鼎安炉,抟砂炼汞, 白雪黄芽,旁门外道。正说中间,那黑汉笑道:“后日是我母难之日,二公可光 顾光顾?”白衣秀士道:年年与大王上寿,今年岂有不来之理?”黑汉道:“我 夜来得了一件宝贝,名唤锦襕佛衣,诚然是件玩好之物。我明日就以他为寿, 大开筵宴,邀请各山道官,庆贺佛衣,就称为佛衣会如何?”道人笑道:“妙, 妙,妙!我明日先来拜寿,后日再来赴宴。”行者闻得佛衣之言,定以为是他宝 贝,他就忍不住怒气,跳出石崖,双手举起金箍棒,高叫道:“我把你这伙贼怪! 你偷了我的袈裟,要做甚么佛衣会!趁早儿将来还我!”喝一声:“休走!”轮 起棒照头一下,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,道人驾云而走,只把个白衣秀士,一棒打 死,拖将过来看处,却是一条白花蛇怪。索性提起来,捽做五七断,径入深山, 找寻那个黑汉。转过尖峰,抹过峻岭,又见那壁陡崖前,耸出一座洞府,但见那 ── 烟霞渺渺,松柏森森。烟霞渺渺采盈门,松柏森森青绕户。桥踏枯槎木,峰 巅绕薜萝。鸟衔红蕊来云壑,鹿践芳丛上石台。那门前时催花发,风送花香。临 堤绿柳转黄鹂,傍岸夭桃翻粉蝶。虽然旷野不堪夸,却赛蓬莱山下景。 行者到于门首,又见那两扇石门,关得甚紧,门上有一横石板,明书六个大 字,乃“黑风山黑风洞”,即便轮棒,叫声:“开门!”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, 开了门出来,问道:“你是何人,敢来击吾仙洞?”行者骂道:“你个作死的孽 畜!甚么个去处,敢称仙洞!仙字是你称的?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,教他快送老 爷的袈裟出来,饶你一窝性命!”小妖急急跑到里面,报道:“大王,佛衣会做 不成了!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,来讨袈裟哩!”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 前赶将来,却才关了门,坐还未稳,又听得那话,心中暗想道:“这厮不知是那 里来的,这般无礼,他敢嚷上我的门来!”教:“取披挂!”随结束了,绰一杆 黑缨枪,走出门来。这行者闪在门外,执着铁棒,睁睛观看,只见那怪果生得凶 险── 碗子铁盔火漆光,乌金铠甲亮辉煌。皂罗袍罩风兜袖,黑绿丝绦亸穗长。 手执黑缨枪一杆,足踏乌皮靴一双。眼幌金睛如掣电,正是山中黑风王。 行者暗笑道:“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,筑煤的无二!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 生,怎么这等一身乌黑?”那怪厉声高叫道:“你是个甚么和尚,敢在我这里大 胆?”行者执铁棒,撞至面前,大咤一声道:“不要闲讲!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 来!”那怪道:“你是那寺里和尚?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,敢来我这里索取?” 行者道:“我的袈裟,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。只因那院里失了火,你这厮, 趁哄掳掠,盗了来,要做佛衣会庆寿,怎敢抵赖?快快还我,饶你性命!若牙迸 半个不字,我推倒了黑风山,躧平了黑风洞,把你这一洞妖邪,都碾为齑粉!” 那怪闻言,呵呵冷笑道:“你这个泼物!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!你在那 方丈屋上,行凶招风,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,你待怎么!你是那里来的?姓甚 名谁?有多大手段,敢那等海口浪言!”行者道:“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! 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,姓孙,名悟空行者。若问老孙的 手段,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,死在眼前!”那怪道:“我不曾会你,有甚么手段, 说来我听。”行者笑道:“我儿子,你站稳着,仔细听了!我── 自小神通手段高,随风变化逞英豪。养性修真熬日月,跳出轮回把命逃。 一点诚心曾访道,灵台山上采药苗。那山有个老仙长,寿年十万八千高。 老孙拜他为师父,指我长生路一条。他说身内有丹药,外边采取枉徒劳。 得传大品天仙诀,若无根本实难熬。回光内照宁心坐,身中日月坎离交。 万事不思全寡欲,六根清净体坚牢。返老还童容易得,超凡入圣路非遥。 三年无漏成仙体,不同俗辈受煎熬。十洲三岛还游戏,海角天涯转一遭。 活该三百多余岁,不得飞升上九霄。下海降龙真宝贝,才有金箍棒一条。 花果山前为帅首,水帘洞里聚群妖。玉皇大帝传宣诏,封我齐天极品高。 几番大闹灵霄殿,数次曾偷王母桃。天兵十万来降我,层层密密布枪刀。 战退天王归上界,哪吒负痛领兵逃。显圣真君能变化,老孙硬赌跌平交。 道祖观音同玉帝,南天门上看降妖。却被老君助一阵,二郎擒我到天曹。 将身绑在降妖柱,即命神兵把首枭。刀砍锤敲不得坏,又教雷打火来烧。 老孙其实有手段,全然不怕半分毫。送在老君炉里炼,六丁神火慢煎熬。 日满开炉我跳出,手持铁棒绕天跑。纵横到处无遮挡,三十三天闹一遭。 我佛如来施法力,五行山压老孙腰。整整压该五百载,幸逢三藏出唐朝。 吾今皈正西方去,转上雷音见玉毫。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,我是历代驰名第 一妖!” 那怪闻言笑道:“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?”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 马温,听见这一声,心中大怒,骂道:“你这贼怪!偷了袈裟不还,倒伤老爷! 不要走,看棍!”那黑汉侧身躲过,绰长枪,劈手来迎。两家这场好杀── 如意棒,黑缨枪,二人洞口逞刚强。分心劈脸刺,着臂照头伤。这个横丢阴 棍手,那个直拈急三枪。白虎爬山来探爪,黄龙卧道转身忙。喷彩雾,吐毫光, 两个妖仙不可量:一个是修正齐天圣,一个是成精黑大王。这场山里相争处,只 为袈裟各不良。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,不分胜负。渐渐红日当午,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 道:“孙行者,我两个且收兵,等我进了膳来,再与你赌斗。”行者道:“你这 个孽畜,教做汉子?好汉子,半日儿就要吃饭?似老孙在山根下,整压了五百余 年,也未曾尝些汤水,那里便饿哩?莫推故,休走!还我袈裟来,方让你去吃饭!” 那怪虚幌一枪,撤身入洞,关了石门,收回小怪,且安排筵宴,书写请帖,邀请 各山魔王庆会不题。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,也只得回观音院。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,都在 方丈里伏侍唐僧。早斋已毕,又摆上午斋,正那里添汤换水,只见行者从空降下, 众僧礼拜,接入方丈,见了三藏。三藏道:“悟空你来了,袈裟如何?”行者道: “已有了根由。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,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。老孙去暗暗 的寻他,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,一个老道人,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。也是个不 打自招的怪物,他忽然说出道:后日是他母难之日,邀请诸邪来做生日,夜来得 了一件锦襕佛衣,要以此为寿,作一大宴,唤做庆赏佛衣会。是老孙抢到面前, 打了一棍,那黑汉化风而走。道人也不见了,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,乃是一条白 花蛇成精。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,叫他出来与他赌斗。他已承认了,是他拿回。 战彀这半日,不分胜负。那怪回洞,却要吃饭,关了石门,惧战不出。老孙却来 回看师父,先报此信,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,不怕他不还我。” 众僧闻言,合掌的合掌,磕头的磕头,都念声:“南无阿弥陀佛!今日寻着 下落,我等方有了性命矣!”行者道:“你且休喜欢畅快,我还未曾到手,师父 还未曾出门哩。只等有了袈裟,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,才是你们的安乐处; 若稍有些须不虞,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!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?可曾有好草 料喂马?”众僧俱满口答应道:“有,有,有!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爷。”三 藏道:“自你去了这半日,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,两餐斋供了,他俱不曾敢慢我。 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。”行者道:“莫忙!既有下落,管情拿住 这厮,还你原物。放心,放心!” 正说处,那上房院主,又整治素供,请孙老爷吃斋。行者却吃了些须,复驾 祥云,又去找寻。正行间,只见一个小怪,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,从大路 而来。行者度他匣内必有甚么柬札,举起棒,劈头一下,可怜不禁打,就打得似 个肉饼一般,却拖在路旁。揭开匣儿观看,果然是一封请帖。帖上写着── 侍生熊罴顿首拜,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:屡承佳惠,感激渊深。夜观回 禄之难,有失救护,谅仙机必无他害。生偶得佛衣一件,欲作雅会,谨具花酌, 奉扳清赏。至期,千乞仙驾过临一叙。是荷。先二日具。 行者见了,呵呵大笑道:“那个老剥皮,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!他原来与妖 精结党!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。想是那个妖精,传他些甚么服气的小法儿, 故有此寿。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,等我就变做那和尚,往他洞里走走,看我那袈 裟放在何处。假若得手,即便拿回,却也省力。” 好大圣,念动咒语,迎着风一变,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,藏了铁棒,拽开 步,径来洞口,叫声开门。那小妖开了门,见是这般模样,急转身报道:“大王, 金池长老来了。”那怪大惊道:“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,这时候还未到那 里哩,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?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,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袈裟 的。管事的,可把佛衣藏了,莫教他看见。”行者进了前门,但见那天井中,松 篁交翠,桃李争妍,丛丛花发,簇簇兰香,却也是个洞天之处。又见那二门上有 一联对子,写着:“静隐深山无俗虑,幽居仙洞乐天真。”行者暗道:“这厮也 是个脱垢离尘、知命的怪物。”入门里,往前又进,到于三层门里,都是些画栋 雕梁,明窗彩户。只见那黑汉子,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,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, 戴一顶乌角软巾,穿一双麂皮皂靴,见行者进来,整顿衣巾,降阶迎接道:“金 池老友,连日欠亲。请坐,请坐。”行者以礼相见,见毕而坐,坐定而茶。茶罢, 妖精欠身道:“适有小简奉启,后日一叙,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?”行者道: “正来进拜,不期路遇华翰,见有佛衣雅会,故此急急奔来,愿求见见。”那怪 笑道:“老友差矣。这袈裟本是唐僧的,他在你处住札,你岂不曾看见,反来就 我看看?”行者道:“贫僧借来,因夜晚还不曾展看,不期被大王取来,又被火 烧了荒山,失落了家私。那唐僧的徒弟,又有些骁勇,乱忙中,四下里都寻觅不 见。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,故特来一见。” 正讲处,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:“大王,祸事了!下请书的小校, 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,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,来骗佛衣也!”那怪闻 言,暗道:“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,又来得迅速,果然是他!”急纵身,拿 过枪来,就刺行者。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,现了本相,架住枪尖,就在他那中 厅里跳出,自天井中,斗到前门外,唬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,家间老幼尽无魂。 这场在山头好赌斗,比前番更是不同。好杀─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,这黑汉心灵隐佛衣。语去言来机会巧,随机应变不差池。 袈裟欲见无由见,宝贝玄微真妙微。小怪寻山言祸事,老妖发怒显神威。翻身打 出黑风洞,枪棒争持辨是非。棒架长枪声响亮,枪迎铁棒放光辉。悟空变化人间 少,妖怪神通世上稀。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,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?这番苦战难 分手,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。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,自山头杀在云外,吐雾喷风,飞砂走石,只斗到红 日沉西,不分胜败。那怪道:“姓孙的,你且住了手。今日天晚,不好相持。你 去,你去!待明早来,与你定个死活。”行者叫道:“儿子莫走!要战便像个战 的,不可以天晚相推。”看他没头没脸的,只情使棍子打来,这黑汉又化阵清风, 转回本洞,紧闭石门不出。 行者却无计策奈何,只得也回观音院里,按落云头,道声“师父”。那三藏 眼儿巴巴的,正望他哩,忽见到了面前,甚喜。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,又惧。问 道:“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?”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,递与三藏道: “师父,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,原是朋友。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,还请他去 赴佛衣会。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,变做那老和尚,进他洞去,骗了一钟茶吃, 欲问他讨袈裟看看,他不肯拿出。正坐间,忽被一个甚么巡风的,走了风信,他 就与我打将起来。只斗到这早晚,不分上下。他见天晚,闪回洞去,紧闭石门。 老孙无奈,也暂回来。”三藏道:“你手段比他何如?”行者道:“我也硬不多 儿,只战个手平。”三藏才看了简帖,又递与那院主道:“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 么?”那院主慌忙跪下道:“老爷,我师父是人。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,常来 寺里与我师父讲经,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,故以朋友相称。”行者道: “这伙和尚没甚妖气,他一个个头圆顶天,足方履地,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, 非妖精也。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,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。”三藏道: “我闻得古人云,熊与猩猩相类,都是兽类,他却怎么成精?”行者笑道:“老 孙是兽类,见做了齐天大圣,与他何异?大抵世间之物,凡有九窍者,皆可以修 行成仙。”三藏又道:“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,你却怎生得胜,取我袈裟回来?” 行者道:“莫管,莫管,我有处治。” 正商议间,众僧摆上晚斋,请他师徒们吃了。三藏教掌灯,仍去前面禅堂安 歇。众僧都挨墙倚壁,苫搭窝棚,各各睡下,只把个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身。 此时夜静,但见── 银河现影,玉宇无尘。满天星灿烂,一水浪收痕。万籁声宁,千山鸟绝。溪 边渔火息,塔上佛灯昏。昨夜庠黎钟鼓响,今宵一遍哭声闻。 是夜在禅堂歇宿。那三藏想着袈裟,那里得稳睡?忽翻身见窗外透白,急起 叫道:“悟空,天明了,快寻袈裟去。”行者一骨鲁跳将起来,早见众僧侍立, 供奉汤水,行者道:“你等用心伏侍我师父,老孙去也。”三藏下床扯住道: “你往那里去?”行者道:“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,他有这个禅院在此, 受了这里人家香火,又容那妖精邻住。我去南海寻他,与他讲一讲,教他亲来问 妖精讨袈裟还我。”三藏道:“你这去,几时回来?”行者道:“时少只在饭罢, 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。那些和尚,可好伏侍,老孙去也。”说声去,早已无踪。 须臾间,到了南海,停云观看,但见那── 汪洋海远,水势连天。祥光笼宇宙,瑞气照山川。千层雪浪吼青霄,万迭烟 波滔白昼。水飞四野,浪滚周遭。水飞四野振轰雷,浪滚周遭鸣霹雳。休言水势, 且看中间。五色朦胧宝迭山,红黄紫皂绿和蓝。才见观音真胜境,试看南海落伽 山。好去处,山峰高耸,顶透虚空。中间有千样奇花,百般瑞草。风摇宝树,日 映金莲。观音殿瓦盖琉璃,潮音洞门铺玳瑁。绿杨影里语鹦哥,紫竹林中啼孔雀。 罗纹石上,护法威严;玛瑙滩前,木叉雄壮。 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,径直按云头,到竹林之下。早有诸天迎接道: “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,甚是宣扬。今保唐僧,如何得暇到此?”行者道: “因保唐僧,路逢一事,特见菩萨,烦为通报。”诸天遂来洞口报知。菩萨唤入, 行者遵法而行,至宝莲台下拜了。菩萨问曰:“你来何干?”行者道:“我师父 路遇你的禅院,你受了人间香火,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,着他偷了我师父袈 裟,屡次取讨不与,今特来问你要的。”菩萨道:“这猴子说话,这等无状!既 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,你怎来问我取讨?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,将宝贝卖弄,拿 与小人看见,你却又行凶,唤风发火,烧了我的留云下院,反来我处放刁!”行 者见菩萨说出这话,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,慌忙礼拜道:“菩萨,乞恕弟子之 罪,果是这般这等。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,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,老孙忍 不得头疼,故此来拜烦菩萨。望菩萨慈悲之心,助我去拿那妖精,取衣西进也。” 菩萨道:“那怪物有许多神通,却也不亚于你。也罢,我看唐僧面上,和你去走 一遭。”行者闻言,谢恩再拜。即请菩萨出门,遂同驾祥云,早到黑风山,坠落 云头,依路找洞。 正行处,只见那山坡前,走出一个道人,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,盘内安着两 粒仙丹,往前正走,被行者撞个满怀,掣出棒,就照头一下,打得脑里浆流出, 腔中血迸撺。菩萨大惊道:“你这个猴子,还是这等放泼!他又不曾偷你袈裟, 又不与你相识,又无甚冤仇,你怎么就将他打死?”行者道:“菩萨,你认他不 得。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。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,都在芳草坡前坐讲。后日是 黑精的生日,请他们来庆佛衣会。今日他先来拜寿,明日来庆佛衣会,所以我认 得,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。”菩萨说:“既是这等说来,也罢。”行者才去把 那道人提起来看,却是一只苍狼。旁边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,刻道:“凌虚子制”。 行者见了,笑道:“造化,造化!”老孙也是便益,菩萨也是省力。这怪叫 做不打自招,那怪教他今日了劣。”菩萨说道:“悟空,这教怎么说?”行者道: “菩萨,我悟空有一句话儿,叫做将计就计,不知菩萨可肯依我?”菩萨道: “你说。”行者说道:“菩萨,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,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 贽见。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,说凌虚子制,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。菩萨若 要依得我时,我好替你作个计较,也就不须动得干戈,也不须劳得征战,妖魔眼 下遭瘟,佛衣眼下出现。菩萨要不依我时,菩萨往西,我悟空往东,佛衣只当相 送,唐三藏只当落空。”菩萨笑道:“这猴熟嘴!”行者道:“不敢,倒是一个 计较。”菩萨说:“你这计较怎说?”行者道:“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,想这道 人就叫做凌虚子。菩萨,你要依我时,可就变做这个道人,我把这丹吃了一粒, 变上一粒,略大些儿。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颗仙丹,去与那妖上寿,把这丸 大些的让与那妖。待那妖一口吞之,老孙便于中取事,他若不肯献出佛衣,老孙 将他肚肠,就也织将一件出来。” 菩萨没法,只得也点点头儿。行者笑道:“如何?”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, 无边法力,亿万化身,以心会意,以意会身,恍惚之间,变作凌虚仙子── 鹤氅仙风飒,飘飖欲步虚。苍颜松柏老,秀色古今无。 去去还无住,如如自有殊。总来归一法,只是隔邪躯。 行者看道:“妙啊,妙啊!还是妖精菩萨,还是菩萨妖精?”菩萨笑道: “悟空,菩萨妖精,总是一念。若论本来,皆属无有。”行者心下顿悟,转身却 就变做一粒仙丹── 走盘无不定,圆明未有方。三三勾漏合,六六少翁商。 瓦铄黄金焰,牟尼白昼光。外边铅与汞,未许易论量。 行者变了那颗丹,终是略大些儿。菩萨认定,拿了那个玻璃盘儿,径到妖洞 门口看时,果然是── 崖深岫险,云生岭上;柏苍松翠,风飒林间。崖深岫险,果是妖邪出没人烟 少;柏苍松翠,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。山有涧,涧有泉,潺潺流水咽鸣琴,便堪 洗耳;崖有鹿,林有鹤,幽幽仙籁动间岑,亦可赏心。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,弘 誓无边垂恻隐。 菩萨看了,心中暗喜道:“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,却是也有些道分。”因此 心中已是有个慈悲。走到洞口,只见守洞小妖,都有些认得道,凌虚仙长来了。” 一边传报,一边接引。那妖早已迎出二门道:“凌虚,有劳仙驾珍顾,蓬荜有辉。” 菩萨道:“小道敬献一粒仙丹,敢称千寿。”他二人拜毕,方才坐定,又叙起他 昨日之事。菩萨不答,连忙拿丹盘道:“大王,且见小道鄙意。”觑定一粒大的, 推与那妖道:“愿大王千寿!”那妖亦推一粒,递与菩萨道:“愿与凌虚子同之。” 让毕,那妖才待要咽,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。现了本相,理起四平,那妖滚倒在 地。菩萨现相,问妖取了佛衣,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。菩萨又怕那妖无礼,却 把一个箍儿,丢在那妖头上。那妖起来,提枪要刺,行者、菩萨早已起在空中, 菩萨将真言念起。那怪依旧头疼,丢了枪,满地乱滚。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,平 地下滚坏个黑熊怪。菩萨道:“孽畜!你如今可皈依么?”那怪满口道:“心愿 皈依,只望饶命!”行者道:“恐耽搁了工夫。”意欲就打,菩萨急止住道: “休伤他命,我有用他处哩。”行者道:“这样怪物,不打死他,反留他在何处 用哩?”菩萨道:“我那落伽山后,无人看管,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。”行 者笑道:“诚然是个救苦慈尊,一灵不损。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,就念上他娘千 遍!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,都教他了帐!”却说那怪苏醒多时,公道难禁疼痛, 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:“但饶性命,愿皈正果!”菩萨方坠落祥光,又与他摩顶 受戒,教他执了长枪,跟随左右。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,无穷顽性此时收。 菩萨吩咐道:“悟空,你回去罢。好生伏侍唐僧是,休懈惰生事。”行者道: “深感菩萨远来,弟子还当回送回送。”菩萨道:“免送。”行者才捧着袈裟, 叩头而别。菩萨亦带了熊罴,径回大海。有诗为证,诗曰: 祥光霭霭凝金象,万道缤纷实可夸。普济世人垂悯恤,遍观法界现金莲。 今来多为传经意,此去原无落点瑕。降怪成真归大海,空门复得锦袈裟。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除魔 行者辞了菩萨,按落云头,将袈裟挂在香楠树上,掣出棒来,打入黑风洞里。 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?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,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,急急都散走 了。行者一发行凶,将他那几层门上,都积了干柴,前前后后,一齐发火,把个 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,却拿了袈裟,驾祥光,转回直北。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,心甚疑惑,不知是请菩萨不至,不知是行者托 故而逃,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,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,行者忽坠阶前,叫道: “师父,袈裟来了。”三藏大喜,众僧亦无不欢悦道:“好了,好了!我等性命, 今日方才得全了。”三藏接了袈裟道:“悟空,你早间去时,原约到饭罢晌午, 如何此时日西方回?”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,备陈了一遍。三藏闻 言,遂设香案,朝南礼拜罢,道:“徒弟啊,既然有了佛衣,可快收拾包裹去也。” 行者道:“莫忙,莫忙。今日将晚,不是走路的时候,且待明日早行。”众僧们 一齐跪下道:“孙老爷说得是。一则天晚,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,今幸平安,有 了宝贝,待我还了愿,请老爷散了福,明早再送西行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 你看那些和尚,都倾囊倒底,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,各出所有,整顿了些斋供, 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,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。当晚事毕。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,包裹了行囊出门。众僧远送方回。行者引路而去,正是 那春融时节,但见那── 草衬玉骢蹄迹软,柳摇金线露华新。桃杏满林争艳丽,薜萝绕径放精神。 沙堤日暖鸳鸯睡,山涧花香蛱蝶驯。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,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。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,忽一日天色将晚,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。三藏道: “悟空,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,我们去告宿一宵,明日再行何如?”行者道: “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,再作区处。”那师父挽住丝缰,这行者定睛观看,真个 是:── 竹篱密密,茅屋重重。参天野树迎门,曲水溪桥映户。道旁杨柳绿依依,园 内花开香馥馥。此时那夕照沉西,处处山林喧鸟雀;晚烟出爨,条条道径转牛羊。 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,醉酣邻叟唱歌来。 行者看罢道:“师父请行,定是一村好人家,正可借宿。”那长老催动白马, 早到街衢之口。又见一个少年,头裹绵布,身穿蓝袄,持伞背包,敛裩紥裤, 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,雄纠纠的出街忙走。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:“那里去?我 问你一个信儿,此间是甚么地方?”那个人只管苦挣,口里嚷道:“我庄上没人, 只是我好问信?”行者陪着笑道:“施主莫恼,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你就与我 说说地名何害?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。”那人挣不脱手,气得乱跳道:“蹭蹬, 蹭蹬!家长的屈气受不了,又撞着这个光头,受他的清气!”行者道:“你有本 事,劈开我的手,你便就去了也罢。”那人左扭右扭,那里扭得动,却似一把铁 钤钳住一般,气得他丢了包袱,撇了伞,两只手,雨点似来抓行者。行者把一只 手扶着行李,一只手抵住那人,凭他怎么支吾,只是不能抓着。行者愈加不放, 急得爆燥如雷。三藏道:“悟空,那里不有人来了?你再问那人就是,只管扯住 他怎的?放他去罢。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不知,若是问了别人没趣,须是问他, 才有买卖。”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,只得说出道:“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,唤做高老 庄。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,故此唤做高老庄。你放了我去罢。”行者又道:“你 这样行装,不是个走近路的。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,端的所干何事,我才放 你。”这人无奈,只得以实情告诉道:“我是高太公的家人,名叫高才。我那太 公有个老女儿,年方二十岁,更不曾配人,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。那妖整做了 这三年女婿,我太公不悦,说道女儿招了妖精,不是长法,一则败坏家门,二则 没个亲家来往,一向要退这妖精。那妖精那里肯退,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,将有 半年,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。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,教我寻访法师,拿那妖 怪。我这些时不曾住脚,前前后后,请了有三四个人,都是不济的和尚,脓包的 道士,降不得那妖精。刚才骂了我一场,说我不会干事,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 缠,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。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,误了我走路,故此里 外受气,我无奈,才与你叫喊。不想你又有些拿法,我挣不过你,所以说此实情。 你放我走罢。” 行者道:“你的造化,我有营生,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。你也不须远行, 莫要化费了银子。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,脓包的道士,其实有些手段,惯会拿 妖。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,二来又医得眼好。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,说我们是 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,善能降妖缚怪。”高才道:“你莫 误了我。我是一肚子气的人,你若哄了我,没甚手段,拿不住那妖精,却不又带 累我来受气?”行者道:“管教不误了你。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。”那人也无 计奈何,真个提着包袱,拿了伞,转步回身,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:“二位长老, 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,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。”行者才放了手,落担牵马,师徒 们坐立门旁等候。 那高才入了大门,径往中堂上走,可可的撞见高太公。太公骂道:“你那个 蛮皮畜生,怎么不去寻人,又回来做甚?”高才放下包伞道:“上告主人公得知, 小人才行出街口,忽撞见两个和尚,一个骑马,一个挑担。他扯住我不放,问我 那里去。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,他缠得没奈何,不得脱手,遂将主人公的事情, 一一说与他知。他却十分欢喜,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。”高老道:“是那里来的?” 高才道:“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,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。”太公道: “既是远来的和尚,怕不真有些手段。他如今在那里?”高才道:“现在门外等 候。”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,与高才出来迎接,叫声“长老”。三藏听见,急转 身,早已到了面前。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,穿一领葱白蜀锦衣,踏一双糙米皮的 犊子靴,系一条黑绿绦子,出来笑语相迎,便叫:“二位长老,作揖了。”三藏 还了礼,行者站着不动。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,便就不敢与他作揖。行者道: “怎么不唱老孙喏?”那老儿有几分害怕,叫高才道:“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? 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,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?”行者道: “老高,你空长了许大年纪,还不省事!若专以相貌取人,干净错了。我老孙丑 自丑,却有些本事,替你家擒得妖精,捉得鬼魅,拿住你那女婿,还了你女儿, 便是好事,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!”太公见说,战兢兢的,只得强打精神,叫声 “请进”。这行者见请,才牵了白马,教高才挑着行李,与三藏进去。他也不管 好歹,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,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,叫三藏坐下。他又扯过一张 椅子,坐在旁边。那高老道:“这个小长老,倒也家怀。”行者道:“你若肯留 我住得半年,还家怀哩。” 坐定,高老问道:“适间小价说,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?”三藏道:“便是。 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,因过宝庄,特借一宿,明日早行。”高老道:“二 位原是借宿的,怎么说会拿怪?”行者道:“因是借宿,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 的。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?”高老道:“天哪!还吃得有多少哩!只这一个妖怪 女婿,已被他磨慌了!”行者道:“你把那妖怪的始末,有多大手段,从头儿说 说我听,我好替你拿他。”高老道:“我们这庄上,自古至今,也不晓得有甚么 鬼祟魍魉,邪魔作耗。只是老拙不幸,不曾有子,止生三个女儿:大的唤名香兰, 第二的名玉兰,第三的名翠兰。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,止有小的个,要招 个女婿,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,做个养老女婿,撑门抵户,做活当差。不期三年 前,有一个汉子,模样儿倒也精致,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,姓猪,上无父母,下 无兄弟,愿与人家做个女婿。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根无绊的人,就招了他。一 进门时,倒也勤谨,耕田耙地,不用牛具;收割田禾,不用刀杖。昏去明来,其 实也好。只是一件,有些会变嘴脸。”行者道:“怎么变么?”高老道:“初来 时,是一条黑胖汉,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,脑后又有一溜鬃毛,身 体粗糙怕人,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。食肠却又甚大,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,早间 点心,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。喜得还吃斋素,若再吃荤酒,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 产之类,不上半年,就吃个罄净!”三藏道:“只因他做得,所以吃得。”高老 道:“吃还是件小事,他如今又会弄风,云来雾去,走石飞砂,唬得我一家并左 邻右舍,俱不得安生。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,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,更 不知死活如何。因此知他是个妖怪,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,去退。”行者道: “这个何难?老儿你管放心,今夜管情与你拿住,教他写了退亲文书,还你女儿 如何?”高老大喜道:“我为招了他不打紧,坏了我多少清名,疏了我多少亲眷。 但得拿住他,要甚么文书?就烦与我除了根罢。”行者道:“容易,容易!入夜 之时,就见好歹。” 老儿十分欢喜,才教展抹桌椅,摆列斋供。斋罢将晚,老儿问道:“要甚兵 器?要多少人随?趁早好备。”行者道:“兵器我自有。”老儿道:“二位只是 那根锡杖,锡杖怎么打得妖精?”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,捻在手中, 迎风幌了一幌,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,对着高老道:“你看这条棍子, 比你家兵器如何?可打得这怪否?”高老又道:“既有兵器,可要人跟?”行者 道:“我不用人,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,陪我师父清坐闲叙,我好撇他而 去。等我把那妖精拿来,对众取供,替你除了根罢。”那老儿即唤家僮,请了几 个亲故朋友。一时都到,相见已毕,行者道:“师父,你放心稳坐,老孙去也。” 你看他揝着铁棒,扯着高老道:“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。” 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,行者道:“你去取钥匙来。”高老道:“你且看看,若 是用得钥匙,却不请你了。”行者笑道:“你那老儿,年纪虽大,却不识耍。我 把这话儿哄你一哄,你就当真。”走上前,摸了一摸,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。狠 得他将金箍棒一捣,捣开门扇,里面却黑洞洞的。行者道:“老高,你去叫你女 儿一声,看他可在里面。”那老儿硬着胆叫道:“三姐姐!”那女儿认得是他父 亲的声音,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:“爹爹,我在这里哩。”行者闪金睛,向 黑影里仔细看时,你道他怎生模样?但见那── 云鬓乱堆无掠,玉容未洗尘淄。一片兰心依旧,十分娇态倾颓。樱唇全无气 血,腰肢屈屈偎偎。愁蹙蹙,蛾眉淡,瘦怯怯,语声低。 他走来看见高老,一把扯住,抱头大哭。行者道:“且莫哭,且莫哭”!我 问你,妖怪往那里去了?”女子道:“不知往那里走。这些时,天明就去,入夜 方来。云云雾雾,往回不知何所。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,他也常常防备,故此 昏来朝去。”行者道:“不消说了,老儿,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,慢慢的叙阔, 让老孙在此等他。他若不来,你却莫怪;他若来了,定与你剪草除根。”那老高 欢欢喜喜的,把女儿带将前去。 行者却弄神通,摇身一变,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,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。 不多时,一阵风来,真个是走石飞砂。好风── 起初时微微荡荡,向后来渺渺茫茫。微微荡荡乾坤大,渺渺茫茫无阻碍。 雕花折柳胜缮麻,倒树摧林如拔菜。翻江搅海鬼神愁,裂石崩山天地怪。 衔花糜鹿失来踪,摘果猿猴迷在外。七层铁塔侵佛头,八面幢幡伤宝盖。 金梁玉柱起根摇,房上瓦飞如燕块。举棹梢公许愿心,开船忙把猪羊赛。 当坊土地弃祠堂,四海龙王朝上拜。海边撞损夜叉船,长城刮倒半边塞。 那阵狂风过处,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,果然生得丑陋。黑脸短毛,长喙 大耳,穿一领青不青、蓝不蓝的梭布直裰,系一条花布手巾。行者暗笑道:“原 来是这个买卖!”好行者,却不迎他,也不问他,且睡在床上推病,口里哼哼 <口赍>々的不绝。那怪不识真假,走进房,一把搂住,就要亲嘴。行者暗笑道: “真个要来弄老孙哩!”即使个拿法,托着那怪的长嘴,叫做个小跌。漫头一料, 扑的掼下床来。那怪爬起来,扶着床边道:“姐姐,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?想是 我来得迟了?”行者道:“不怪,不怪!”那妖道:“既不怪我,怎么就丢我这 一跌?”行者道:“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,就搂我亲嘴?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, 若每常好时,便起来开门等你了。你可脱了衣服睡是。”那怪不解其意,真个就 去脱衣。行者跳起来,坐在净桶上。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,摸不着人,叫道: “姐姐,你往那里去了?请脱衣服睡罢。”行者道:“你先睡,等我出个恭来。” 那怪果先解衣上床。 行者忽然叹口气,道声:“造化低了!”那怪道:“你恼怎的?造化怎么得 低的?我得到了你家,虽是吃了些茶饭,却也不曾白吃你的。我也曾替你家扫地 通沟,搬砖运瓦,筑土打墙,耕田耙地,种麦插秧,创家立业。如今你身上穿的 锦,戴的金,四时有花果享用,八节有蔬菜烹煎,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,这般 短叹长吁,说甚么造化低了?”行者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今日我的父母,隔着墙, 丢砖料瓦的,甚是打我骂我哩。”那怪道:“他打骂你怎的?”行者道:“他说 我和你做了夫妻,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,全没些儿礼体。这样个丑嘴脸的人,又 会不得姨夫,又见不得亲戚,又不知你云来雾去,端的是那里人家,姓甚名谁, 败坏他清德,玷辱他门风,故此这般打骂,所以烦恼。”那怪道:“我虽是有些 儿丑陋,若要俊,却也不难。我一来时,曾与他讲过,他愿意方才招我,今日怎 么又说起这话!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。我以相貌为姓,故姓猪,官名叫做猪刚 鬛。他若再来问你,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。” 行者暗喜道:“那怪却也老实,不用动刑,就供得这等明白。既有了地方姓 名,不管怎的也拿住他。”行者道:“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。”那怪笑道:“睡 着,睡着!莫睬他!我有天罡数的变化,九齿的钉钯,怕甚么法师、和尚、道士? 就是你老子有虔心,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,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,他也不敢怎 的我。”行者道:“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,要来拿你哩。” 那怪闻得这个名头,就有三分害怕道:“既是这等说,我去了罢,两口子做不成 了。”行者道:“你怎的就去?”那怪道:“你不知道,那闹天宫的弼马温,有 些本事,只恐我弄他不过,低了名头,不象模样。”他套上衣服,开了门,往外 就走,被行者一把扯住,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,现出原身,喝道:“好妖怪,那 里走!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?”那怪转过眼来,看见行者咨牙俫嘴,火眼金睛, 磕头毛脸,就是个活雷公相似,慌得他手麻脚软,划剌的一声,挣破了衣服,化 狂风脱身而去。行者急上前,掣铁棒,望风打了一下。那怪化万道火光,径转本 山而去。行者驾云,随后赶来,叫声:“那里走!你若上天,我就赶到斗牛宫! 你若入地,我就追至枉死狱!”咦!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,有何胜败,且听 下回分解。 正文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,这大圣的彩霞随跟。正行处,忽见一座高山,那怪把 红光结聚,现了本相,撞入洞里,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。行者喝一声道:“泼 怪,你是那里来的邪魔?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?你有甚么本事,实实供来,饶 你性命!”那怪道:“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!上前来站稳着,我说与你听。我── 自小生来心性拙,贪闲爱懒无休歇。不曾养性与修真,混沌迷心熬日月。 忽然闲里遇真仙,就把寒温坐下说。劝我回心莫堕凡,伤生造下无边孽。 有朝大限命终时,八难三途悔不喋。听言意转要修行,闻语心回求妙诀。 有缘立地拜为师,指示天关并地阙。得传九转大还丹,工夫昼夜无时辍。 上至顶门泥丸宫,下至脚板涌泉穴。周流肾水入华池,丹田补得温温热。 婴儿姹女配阴阳,铅汞相投分日月。离龙坎虎用调和,灵龟吸尽金乌血。 三花聚顶得归根,五气朝元通透彻。功圆行满却飞升,天仙对对来迎接。 朗然足下彩云生,身轻体健朝金阙。玉皇设宴会群仙,各分品级排班列。 敕封元帅管天河,总督水兵称宪节。只因王母会蟠桃,开宴瑶池邀众客。 那时酒醉意昏沉,东倒西歪乱撒泼。逞雄撞入广寒宫,风流仙子来相接。 见他容貌挟人魂,旧日凡心难得灭。全无上下失尊卑,扯住嫦娥要陪歇。 再三再四不依从,东躲西藏心不悦。色胆如天叫似雷,险些震倒天关阙。 纠察灵官奏玉皇,那日吾当命运拙。广寒围困不通风,进退无门难得脱。 却被诸神拿住我,酒在心头还不怯。押赴灵霄见玉皇,依律问成该处决。 多亏太白李金星,出班俯囟亲言说。改刑重责二千锤,肉绽皮开骨将折。 放生遭贬出天关,福陵山下图家业。我因有罪错投胎,俗名唤做猪刚鬛。” 行者闻言道:“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,怪道知我老孙名号。”那怪道 声:“哏!你这诳上的弼马温,当年撞那祸时,不知带累我等多少,今日又来此 欺人!不要无礼,吃我一钯!”行者怎肯容情,举起棒,当头就打。他两个在那 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。好杀── 行者金睛似闪电,妖魔环眼似银花。这一个口喷彩雾,那一个气吐红霞。气 吐红霞昏处亮,口喷彩雾夜光华。金箍棒,九齿钯,两个英雄实可夸。一个是大 圣临凡世,一个是元帅降天涯。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,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。钯 去好似龙伸爪,棒迎浑若凤穿花。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,这个道你强奸幼女 正该拿!闲言语,乱喧哗,往往来来棒架钯。看看战到天将晓,那妖精两膊觉酸 麻。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,直斗到东方发白。那怪不能迎敌,败阵而逃,依然又化 狂风,径回洞里,把门紧闭,再不出头。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,上书 “云栈洞”三字,见那怪不出,天又大明,心却思量:“恐师父等候,且回去见 他一见,再来捉此怪不迟。”随踏云点一点,早到高老庄。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,一夜无眠。正想行者不来,只见天井里,忽然 站下行者。行者收藏铁棒,整衣上厅,叫道:“师父,我来了。”慌得那诸老一 齐下拜。谢道:“多劳,多劳!”三藏问道:“悟空,你去这一夜,拿得妖精在 那里?”行者道:“师父,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,也不是山间的怪兽。他本是天 蓬元帅临凡,只因错投了胎,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,其实性灵尚存。他说以相为 姓,唤名猪刚鬛。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,他化一阵狂风走了。被老孙着风一 棒,他就化道火光,径转他那本山洞里,取出一柄九齿钉钯,与老孙战了一夜。 适才天色将明,他怯战而走,把洞门紧闭不出。老孙还要打开那门,与他见个好 歹,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,故先来回个信息。” 说罢,那老高上前跪下道:“长老,没及奈何,你虽赶得去了,他等你去后 复来,却怎区处?索性累你与我拿住,除了根,才无后患。我老夫不敢怠慢,自 有重谢。将这家财田地,凭众亲友写立文书,与长老平分。只是要剪草除根,莫 教坏了我高门清德。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老儿不知分限。那怪也曾对我说,他虽 是食肠大,吃了你家些茶饭,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。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,皆是 他之力量。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,问你祛他怎的。据他说,他是一个天神下界, 替你把家做活,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。想这等一个女婿,也门当户对,不怎么坏 了家声,辱了行止,当真的留他也罢。”老高道:“长老,虽是不伤风化,但名 声不甚好听。动不动着人就说,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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